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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十月十二,江岳帮灭亡的第七天。
散功后的江笑书终于能下床了,那无时不刻的脱力感着实把他折腾得不轻,偏偏丹田又一丝内力也没有,甚至连强行振作都做不到,还好伙伴们都已无事,轮流照顾他,这才没受更多的苦。
“呃啊啊啊啊……”江笑书伸了个懒腰,随后一呆:
“欸?我能动了!”
一旁传来盛于烬的声音:
“你的体内开始有真气了。”
“怎么是你?柳伶薇呢?”
“练功去了,喊我来替。”
“柳伶薇?练功?”江笑书实在难以将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他猛掐两下大腿,随后点点头:
“不疼,果然是在做梦。”
“因为你掐的是我的大腿。”盛于烬扯扯嘴角,随后道:
“你功力全失,我重伤没好,现在是柳伶薇最能打,我告诉她之后,她就一直在练功,叫都叫不停。”
“这么说,她还真能把老子捆起来打了?”江笑书有些惊恐。
“哼哼,知道厉害了吧?”门外传来柳伶薇的声音,只见她走了进来,挥舞着拳头:
“所以呢,你俩最好少跟我拌嘴,否则我非得把你俩揍得满头大包!”
“你用的是弩和剑,打不出包的。”
“碎嘴烬!”
“格狗日勒,本来就是。”
“啊啊啊啊……”
“等等等!”江笑书伸手阻住二人争吵,随后朝柳伶薇道:
“你不练功来着么?来我这儿干嘛?”
“你这不醒了嘛,我有事。”
“哪方面的事?”
“跟你俩有关的事。”
江盛二人对视一眼,竟同时浮现出一句话——捆起来打。
所以盛于烬认真地道:
“最好别用弩箭,到时候不小心把我整死求。”
江笑书苦着脸,低头抱住脑袋:
“不能打脸。”
柳伶薇见二人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十分得意,随后才道:
“瞧你俩那怂样。不是揍你们,是别的事。”
“什么事?”
“陈翘楚和王伟死了。”
…………
岳阳府衙,天井。
隔着老远,腐臭味就已扑鼻而来,走到近前,周自得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
“昨晚湘州军士兵在岳阳郊外的树林中发现了这两具尸体。”
“昨晚?怎么烂成这样了?”
“仵作说,他们死于七日前。”
“江岳帮被灭的当天?”
“正是。”
江笑书点点头,随后走向尸体,拍了拍蹲在尸体边的李天将:
“李将军,有什么发现?”
“很奇怪……”
“奇怪在哪里?”
“他们的致命伤,我在别的地方见过,可我从没和这两人交手。”
“让我看看。”
江笑书掀开了白布,周围众人顿时一惊,柳伶薇更是扯住了盛于烬的衣袖。
两具尸体实在是不成人样——第一具尸体没有头发,只依稀辨认出是一个女尸,整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粉白,就像煮熟了的青蛙,定睛一瞧,才发现她的整张皮竟都被剥了下来!
女尸左臂被斩断,胸口肩窝各有一个骇人的贯通伤,在座会武之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浪书剑造成的伤口,但女尸真正的致命伤在咽喉,一个很细很细的伤口,却精准的截断了她的血管。
“碎嘴烬,这……这是陈翘楚么?”
“是。”
“你怎么这么肯定?”
“嗯……说求不清。但一定没错。”
“好吧……不过,杀她的人好毒辣,竟连……都全部剥了下来。”
“食其肉寝其皮……那人好像很恨她。”
“她做那么多孽,天下人谁不恨她?可惜不是由我们亲自动手。”
一旁的江笑书皱着眉头掀开了另外一块白布,还未开口,盛于烬就已摇头:
“这不是。”
一旁的李天将点点头:
“他的确不是王伟,已经查清楚了,他是漕帮曾经的一个舵主。你们看他的手。”
众人一看,才发现这舵主手中竟牢牢捏着几根东西,江笑书用力掰开,几根手指落了下来。
“王伟的手指。”盛于烬道。
“确定么?”沉默许久的江笑书问道。
“嗯。”
江笑书眉头更紧了,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所以,陈翘楚和王伟逃跑途中,被漕帮残党截住了,陈翘楚被杀了剥了皮,王伟被砍了手指,下落不明?”柳伶薇道。
“王伟应该也活不下去。”李天将摇摇头:
“剥皮和砍手指的人武功很强,他们不受伤时也绝对无法抵挡,而且现场有被挟持走的痕迹,他的尸首应该是被带走了。”
“那个高手是谁呢?”
李天将摇了摇头,却听江笑书开口了:
“是覃栀芊,绝煞妖女覃栀芊。”
什么!众人一惊,柳伶薇追问道:
“覃栀芊杀了陈翘楚和王伟?可她不是江岳帮请来对付你的么?”
“这伤口就是她的峨嵋刺,绝不会错的。”
李天将点点头,终于明白自己看着伤势会眼熟了——江笑书身上曾经有过覃栀芊造成的伤痕。
“所以,”柳伶薇提出了一个推测:
“杀你的任务结束后,覃栀芊又与漕帮残党的合作,造成了这一切?”
“推断很合理,这是目前唯一的解释……看不出来啊,柳大小姐,你变聪明了。”
“呸呸呸,一直都这么聪明好吧……不过,覃栀芊不是和江岳帮有交情么?”
“枯骨殿只认任务,没有朋友和交情。”江笑书摇摇头:
“枯骨殿的人,哪怕要杀自己的亲生爹娘,都不会皱半下眉头的。”
体会到这句话的残酷,柳伶薇不由得色变。江笑书则一拍手掌起身:
“江岳帮就此彻底灭亡了……左右!”
“在。”
“带上两具尸体和马忠国的脑袋,跟我走。”
众人知道江笑书要做什么,便都默默跟了上去。
…………
余叔余婶的尸身在混乱中遗失了,他们的衣冠冢立在岳阳城郊的一处山坡上,众人走近时,小鱼正在烧纸。
“凶手全部伏诛。”江笑书轻抚小鱼肩膀:
“去供在二老坟前吧。”
小鱼将尸身和头颅放在了衣冠冢前,随后接过烈酒,猛灌一口后,将剩余的浇在了上面,之后接过火把点燃了仇人的尸骸。
浓烟滚滚,火焰蹿得老高,小鱼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爹、娘,你们的仇报了。
小鱼闭上双眼,泪水便流了下来,然后便立刻决堤,汇聚成悲伤的河流。
岳阳楼决战前,盛于烬思虑再三,还是告诉了小鱼二老的死讯,小鱼楞了很久,随后便低头沉默,没有哭闹,也没有崩溃,当时众人忙于准备大战并未在意,可事后回想,却不免觉得奇怪。
直到此时此刻,大仇得报,小鱼才终于泣不成声。众人这才明白,她并非不会悲伤,而是把悲伤化为了仇恨,埋在心中,打起精神做应该做的事,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大仇得报后,那铺天盖地的悲伤才将她淹没。
任何一个稍有心肝的人,看见此刻的小鱼,都会不由得心碎,那悲伤从长空直落回地面,使众人的心都坠得沉重。
衣冠冢前,烈火熊熊,碑文因为热浪而模糊不清,随着小鱼悲伤的哭泣,众人也不由得垂泪。
本应在乡下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却因为连年的灾荒、官员的视而不见、恶人的觊觎,最终落得如此悲凉,令人唏嘘。
小鱼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切,她原本只是个弱女子,因为生存所迫,她不得不强行支撑自己,好面对那些肮脏、不公、痛苦、折磨,她那时偏执的以为,世间的苦难是有限的,自己承受了越多,家人承受的就会越少。
她后来发现自己错了,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缠苦命人,忍辱负重只换来了家破人亡,更令她绝望的是,现在这个局面,已是所有人努力后得到的最好结果。
压在小鱼身上的枷锁已经消失,她却并未感到多么欣喜,因为她的期盼也消失了。
小鱼忽然扭头,看向了天尽头的云梦泽,眼里竟生出一种迫切的向往。
众人心中一震,想起了她手帕上的那首诗——欲随江水去,稚妹岁尚轻。可现在小兰已被大家保护得很好,即便没有她也能顺利平安长大了,她已经了无牵挂,准备随滚滚江水离开这不愿眷顾她的人世。
众人心中哀伤急切,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江笑书。
江笑书来到了小鱼身边,于是众人默默离开了,心中暗暗祈祷江笑书能劝住小鱼。
“除了小兰之外,你还要交代我什么?”
“时医生在等你治疗胸口心脉的洞,别忘记了。”
“别的呢?”
“我不要你替我收尸。”
“为什么?”
“那模样不好看的,就让鱼儿吃了我就好。”
“好。”
“你……保重,我该去了。”
小鱼转过身,却突然听江笑书问道:
“你没见过雪吧?”
“什么?”
“你说你喜欢夜晚,也带我看过了。我很喜欢雪天,你想看看么?”
“雪天?”
“很大的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有多干净?”
“你唱歌时眨眼那么干净。”
“这么好的雪天!还有呢?”
“还有那种穿得圆鼓鼓的小姑娘,掉在地上像皮球一样会弹起来。”
“真的能弹?”
“半点不假!”
“万一你骗我呢?”
“那你就在陶然亭水池的冰上挖个窟窿,把我也丢下去喂鱼。”
“可我听说冰面下的鱼吃得很好,不会随便咬人的。”
“其实大部分鱼都很好,都不会随便咬人。”
“那你还这么说?”
“我想说,鱼儿都过得很好,所以喂鱼这种事,换个时间做也不迟,对么?”
小鱼自然知道江笑书在说什么,她想了想,随后眨眨眼:
“也许等我看完京城的雪之后再说吧,年后可方便?”
江笑书咧嘴一笑:
“你来,我等你。”
…………
“自得吾弟亲启:闻汝在湘州之事,悉已知之。传曰汝心系黎民,不畏得罪上官,纵有性命之忧亦不屈服,此真乃壮举也。兄于朝中闻汝事迹,心中欣然。考族谱,吾等皆为湘州周氏之后,缘分深厚。今修书一封,并附薄礼,愿今后往来日密。——工部周成敬上,崇煌三年十月初八夜。”
这封书信被周自得放在了桌面中央,好让众官员都能看得清,众人看过信后,立刻热火朝天的讨论了起来——
“工部周成大人?那个工部左侍郎么?”
“必定是他!我听人说,朝中派系互相轧碾,北城武将与南城文吏斗了好些年,几乎将六部都牵扯了进去,尤其是六部各个尚书和侍郎,都或多或少的选择了站队某一方……可这位工部周侍郎却是例外,初到工部不过是个员外郎时,两派就曾经拉拢过他,可他只管埋头做事,甚至连日常往来都欠奉。”
“是啊,就因为这个,两派被拒绝后都觉得颜面无光,曾在公事上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可他虽然不擅人情往来,功绩却是极好的,年年述职都是优中之优,出类拔萃,终于就升到了工部左侍郎,两派一改往日面目,又对他极力拉拢讨好。可他仍不站队不交友不应酬,只管做好政绩,公事公办,两派只好偃旗息鼓,不再试图拉拢……从此以后,朝中上下在背后都称他叫‘独官’,说他独来独往,却地位超然。”
“这样的人,竟给周大人写信来了?还说想和周大人多多来往。”
“他也是咱们湘州人呢……”
周自得咳了两声,打断了大家的讨论:
“周侍郎的信不单单是给我的,同样是给在座诸君的。”
众人一凛,纷纷看向了周自得。
周自得环顾四座,朗声道:
“江岳帮祸害湘州,勾结官员鱼肉百姓,幸得江公子奉天子密令出手,这才剿灭匪帮,扫清官场。官员清洗时,大浪淘沙,能留在此间的诸位,都是拒绝与江岳帮合作,因此受到打压和报复,忍辱负重多年的好官,重整湘州的各类大小事宜,诸位也都厥功甚伟。”
众人纷纷点头:
“匪帮赃官一扫而空,当真痛快!”“不过这段时间公务却是忙得足不沾地,有一次我批阅公文忘了时日,起身时师爷才告诉我,我连着两天两夜都没睡觉呢,呵呵……”“要说忍辱负重,周大人才是头一个,那独龙哥报复何等残忍,周大人却凛然不惧,反倒庇护了武陵郡百姓多年!”“不错不错,咱们不过是偶尔通宵,可在周大人这儿,却是常态了。当真了不起!”“正是正是……”
周自得又道:
“在座诸君心怀百姓,终日勤勉,与周侍郎何等相似?我们这些年身处泥淖,无一人可倾哀情,岂不也都是‘独官’呢?所以周侍郎才立刻修书过来,欲与我等结交,自此以后我湘州同门都有个照应。”
一位年轻的官员皱眉:
“这……这岂非是结党?”
“非也,”周自得摇摇头:
“结党是为了营私,可在座诸公有无私心,早已经过验证。所以这并非是结党,而是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受教了。”那年轻官员躬身道:
“桂阳郡知府刘重莽,愿为大人驱使。”
其余官员也纷纷向周自得道:
“我等愿为大人驱使!”
周自得重重点头,随后取来纸笔,回信道:
“复工部周成侍郎:大人之名,久有耳闻,今见来信,不甚欣喜。今湘州初定,恕下官无暇抽身拜访,年后京城述职,愿向大人拜访,腹有一腔精诚血,可愿金石至此开。——周自得、刘重莽……共二十二人一齐拜上,崇煌三年十月十二。”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独来独往的无根浮萍,他们会互相扶持互相提携走过一段艰难的路,最后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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