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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师傅,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师傅捻起石屑,仔细端详了片刻,点了点头,“这碎石半新半旧,带着陈腐,还有这些凿痕……孤山附近,矿修采矿用的矿镐等灵器,炼器行都炼过,我再熟悉不过,正常的矿镐,凿在石头上,绝对留不下这种痕迹。”
“这种痕迹,是盗墓用的灵器留下的。”
顾师傅回忆了片刻,又道:“昔年我学炼器,遇到几个同道,交情不错,喝酒聊天时,听他们说过一些秘事,这才得知……他们替盗墓贼,炼制过盗墓灵器。”
墨画神情有些古怪,“道廷司不会找他们麻烦?”
顾师傅苦笑,“没办法,这是灰产。有些炼器师,生活很拮据的,不搞点外快,赚点灵石,修为提不上去,炼器技艺也寸步难行。”
“这种事一般来说,道廷司也懒得查,除非闹出了大乱子,不然不会追根溯源,查到炼器师的头上。”
“而且,有些时候也是没办法。盗墓贼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他们盯上了你,让你炼器,你照做了,说不定还能相安无事。他们不说,你不说,也没人查到你头上。”
“你若不做,他们会想尽办法威胁你,抓你的把柄,甚至以你家人,亲人和道友相威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还有灵石拿,一般炼器师,也拒绝不了……”
墨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虽说做人要是非分明,但人总归是要活着的。
既然要活着,就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也没办法太过苛责。
他自己就曾被陆乘云“胁迫”,替他炼过尸王。
顾师傅看了墨画一眼,见他能够体谅,这才松了口气,接着道:
“我那几个同道,也是身不由己,后来喝酒时,说漏了嘴,我追问之下,才明白了这里面的一些门道。”
他指着地上的痕迹道,“这斧凿痕,形制古巧,如鹤嘴,如弦月,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有心人眼里,一眼就能看出是盗墓用的灵器。”
墨画点了点头,心中沉吟。
“盗墓……”
据他所知,修界是有丧葬的习俗的,而且门类繁多。
水葬,火葬,木葬和土葬都有。
除了蛮荒之地,风俗另类的偏远州界,绝大多数修士死后,还是会选择土葬,入土为安。
而入葬之法也是有很多门道的。
墨画记得,很早之前,还是在南岳城的时候,师父跟自己说过一些修士丧葬,还有阴宅阳宅的阵法理论。
而在太虚门,他有一个小师弟,名叫谢岭,出自艮州。
艮州多山,山势奇绝,高岭如龙,集天地日月之精华,同时也藏着众多古老的墓葬。
谢岭出身的谢家,似乎就是艮州大家族之一。家传的是堪舆之术,辨山川气脉,定生死墓葬,传阴阳风水秘阵。
讲究辨气,遁山,定墓,镇祟。辨天地气机,借山川遁形,看风水,定墓葬,防尸变,驱鬼祟……
但这里面的门道就很深了。
而墨画从小到大,这一二十年的阅历,虽也“多姿多彩”,但接触到的墓葬却很少,对修士丧葬的了解并不多。
通仙城很穷,也基本没什么大墓。
“修士死后,都要入葬么?”墨画问顾师傅。
顾师傅是顾家出身的金丹,年轻时为了学炼器,也曾四处游历,吃了不少苦,见过不少世面,知道的应该比自己多。
顾师傅道:“一般来说是如此,人生于天地之间,生时顶天立地,死后入土为安。”
“但若是穷苦的,孑然一身的,那就无所谓了:活着的时候,无立锥之地,死后又岂有片土遮身?”
“无子嗣的,也无所谓:无子无嗣,无人立坟;无香无火,无人上坟。死了一了百了。”
“意外毙命的,暴尸荒野,葬身妖腹,自然也没这个讲究。”
“当然,这些大多都是散修。家族修士不同。”
“一旦有了家族,哪怕只是小家族,也就会有祠堂,有祖坟,对丧葬这件事,自然也就重视起来了。”
“家族越大,丧葬越重要,规矩更严苛。很多家族修士,是以死后能入家族祖坟为荣的。”
“而到了世家层面,一些高阶修士死后,更是会被道廷严格要求,强制入葬的。”
“强制入葬?”墨画不太明白,“道廷连死后埋人的事都管?”
“一般自然不会管,世家出身的高阶修士才管。”
“怎么才算高阶?金丹么?”
顾师傅摇头,“具体要看州界,一般小州界,若金丹封顶,那金丹的丧葬就要管。但在一些大州界,大世家,只有羽化境以上的修士陨落,道廷才会关心他们的丧葬事宜。”
墨画有些费解,“道廷管这个做什么?”
顾师傅沉吟片刻,缓缓道,“据说……是为了让这天地间的灵气复苏。”
“灵气复苏?”墨画心头一跳。
“是。”顾师傅向天上指了指,“据说上古之时,这天地间的灵气是很浓郁的。古修士修行,根本无需灵石,只要找座山,打个坐,吐纳几个周天,天地间的灵气,便会涌入经脉,沉淀入气海。”
“如今时过境迁,山河变换,天地间的灵气已经稀薄至极,修士都要靠灵矿中挖掘的灵石才能修行了。”
“但灵石与灵气不同。”
“灵气是天地对万物的恩赐,灵石却会成为修士私有的财物。”
“灵气徜徉于天际,充斥于大地,对天地间的苍生一视同仁。”
“但是灵石,既然被当成了‘财物’,只会从下向上汇聚,最终集中在少数人手中。”
“而灵石开采本身,是坐吃山空,长此以往,必难以为续。”
“于是一万多年前,道廷的某位老祖,便定了一条规矩:世间修士大能,尤其是羽化修士,死后必须尸解。”
墨画瞳孔一震,“尸解?”
一副副分尸惨死的画面,浮现在墨画脑海。
顾师傅见状,知道墨画想歪了,连忙解释道:“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尸解,所谓‘尸解’,不是肉身尸解,而是灵力尸解。”
“灵力尸解?”
“不错,”顾师傅道,“通过某种阵法,将这些修士大能生前修来的磅礴灵力,重新分解掉,化成纯净的灵气,散之于天地。”
顾师傅声音沉肃。
“生前修行,将灵气聚于自身;死后尸解,将灵力还之于天地……”墨画喃喃道,心生震撼。
只觉这位规定羽化以上修士,死后“尸解”的道廷老祖,恐怕不唯修为通天,权势滔天,亦有惊世骇俗的远见和胸怀。
只是……
墨画皱眉道:“世家不可能同意吧?”
“这是自然,”顾师傅颔首,“修士乃修道之士,依仗的就是一身修为。这身修为,生前修来不易,哪怕是死了,又岂肯散之于天地?”
“据说当年,道廷推行‘尸解’,惹了众怒,世家纷纷生乱。”
“但道廷还是‘一意孤行’,甚至不惜派出龙骧禁军,行于天下,镇压九州世族,以不可逆的意志,强行推进‘尸解法’。”
“那段时日,烽火四起,争端不断。甚至有些五品大世家,因拒不尸解,被道廷斩去老祖,去品除籍,就此湮灭。”
“这场波折,足足持续了近千年,才渐渐消停。”
“世家默认了这一规则,尸解也就成了惯例。”
墨画听着有些惊心动魄。
这段修界历史,听起来虽只寥寥数语,但却包含了天道规则,大能博弈,道廷法度,世家争乱,其间不知有多少明争死斗,势力变迁,修士死伤,当真是波澜壮阔……
“但是……尸解真的有用么?”墨画问道,“现在这天地间,不还是灵气稀薄么?”
顾师傅苦笑,“这涉及羽化以上的博弈,我这个区区金丹,就不清楚了。不过应该多少会好一点……现在只是稀薄,但假如没有修士大能死后尸解,还灵于天地,可能连这点‘稀薄’的灵气都没了。”
顾师傅叹了口气,怅然道:“真到了那天,天地间没了一丝灵气,光有灵石,也没用了。”
“没了灵气,一些天地自然生成的灵物,就会彻底灭绝。”
“所谓的洞天福地,仙家灵山,都会失去灵性,沦为普通的土石泥筑。”
“灵矿也会萎缩,灵石会进一步稀缺。”
“底层修士,修行度日,会越发艰难。”
“到了那个时候,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顾师傅有些忧心忡忡。
墨画同样皱起了眉头,一时心绪起伏。
片刻后他看了顾师傅一眼,敬佩道:“顾师傅,你懂得真多。”
顾师傅一怔,自哂道:“小公子过誉了,这些不是我说的。”
“不是你?”
“当年我在外求学,遇到一位说书的老前辈,闲聊之时,他告诉了我这些。”
“说书的老前辈?修为很高么?”墨画好奇。
顾师傅摇头,“那时我才筑基,哪里能看得出来……不过即便这老前辈,修为没那么高,单凭这份眼光见识,也足以令人心生敬畏了。”
“确实。”墨画点头。
世家墓葬,羽化尸解,灵气复苏……
这绝非一般修士能涉猎的秘闻。
“说书的老前辈……”
墨画琢磨片刻,又想起什么,问道:
“顾师傅,假如高阶修士,不‘尸解’,不散灵,就这样直接葬进墓里,会发生什么事?”
顾师傅眉头紧拧,“这……不瞒小公子,这种事我只是听说过一点,未必能当真。”
“我明白,你说。”墨画道。
顾师傅低声道:“据说,高阶修士,若不尸解,留存一身灵力,葬在墓地里,会有可能发生异变。”
“异变?”墨画眉毛一挑。
“嗯,”顾师傅道,“尸变或鬼变……”
“若凶煞缠身,就化为铜尸飞尸。若一口怨气不散,就可能化为红衣‘厉鬼’。”
“而且,墓是阴宅,沾着死气,墓里的尸变和鬼变,和一般魔道的尸修鬼修完全不同,要凶戾恐怖太多了……”
墨画心中凛然。
“当然,这些是我道听途说的,小公子不必当真。”顾师傅又强调了一遍。
“嗯。”墨画将这一切都记在心里,点了点头。
顾师傅这一番话,包含了很多他从前根本不知道的秘闻,因此要牢牢记住,好好消化一下。
修道见识,有时候可能比修为还重要。
墨画沉思良久,待回过神来,这才发觉时间不早了。
他又转过头,看了看面前的石屑和凿痕,问道:“孤山这里有墓葬么?”
“这就是蹊跷的地方了,”顾师傅皱眉道,“这是矿山,矿井那么多,不知被开采多少遍了,谁会把墓埋在这里?这些盗墓贼,不知是笨,还是真有想法……”
“他们有其他目的?盗墓只是掩护?”墨画猜测道。
“有可能……”顾师傅点头认同。
墨画摸了摸下巴,“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线索,看看这群盗墓贼,究竟想做什么。”
顾师傅有些迟疑。
这是孤山城的事,他不太想劳烦墨画。
小公子是做“大事”的人,没必要在这里耽误时间。
更何况,盗墓贼大多都是些见利忘义,穷凶极恶之徒,他也不太敢让墨画犯险。
可一转眼,墨画已经在四周翻找起线索来了。
顾师傅心中叹气。
以小公子现在的身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又没资格去拦。
顾师傅只能紧跟在墨画一丈之内,一边保护墨画,一边在矿山附近搜索盗墓的踪迹。
他其实也好奇,这伙盗墓贼的目的。
甚至心中有些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向平静的矿山,竟然有外来的贼人盗墓,这里面肯定有些古怪……
此后两人就在附近搜了一圈,可矿山外的痕迹很少,矿井又很深,里面四通八达,并没有其他线索。
顾师傅看了眼天色,便道:“小公子,先回去吧。”
墨画也只能点头。
盗墓贼这件事,只是蹊跷,不宜浪费太多时间。
当务之急,还是孤山,尤其是沈家的事要紧。
不过话虽如此,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墨画想了想,便道:“我们去趟孤山道廷司,跟他们说下。”
顺便,他也刚好去见下孤山城的典司,樊进。
“好。”顾师傅点头。
于是二人离了孤山,进了城内,沿着青石街道,径直走到了位于城北的孤山道廷司。
孤山道廷司,地方倒挺大,但很破,很旧。
一看就是之前阔过,但现在破败了。
道廷司里,人手也不多。
孤山城落魄,修士无以为生,连带着道廷司也穷,清水衙门,养不了那么多闲人。
进了道廷司,有个执司在看门。
这执司无精打采的,一脸不耐烦,直到见了金丹境的顾师傅,这才立马站起,笑道:
“顾师傅,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最近几年,顾家炼器行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灵石赚的也多,上缴道廷司的灵税,也充裕了不少。
若非如此,他们这些小执司的日子,还不知有多难熬。
“衣食父母”,可不得好好供着,因此这执司对顾师傅尤为客气。
顾师傅道:“樊典司在么?”
“在,在。”执司点头道。
“劳烦通报一声,我请他喝喝茶,聊点事。”
“您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执司说完,便一溜烟往内堂跑了。
内堂的典司室。
樊进瘫坐在椅子上,一脸烦闷,心情极差。
那执司从外面进来,脚步匆忙,更是惹得樊进心烦意乱。
待这执司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樊进便忍不住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老子不是跟你说了?今天别来烦老子!他妈的,本就是个鸟不拉屎地方,没片刻消停……”
执司挨了骂,也习以为常,有些结巴道:“不是,是……”
“是什么?”
“是顾师傅。”
“顾师傅?”樊进皱眉,“他来做什么?”
“顾师傅说,请您喝茶……聊事。”执司低声道。
樊进揉了揉额头,不耐烦道:“你就说改天……我今天心情不好。”
“是,”执司道,“我这就回他,说您心情不好,让他改天再来。”
樊进额头一跳,火气更大了,咬牙道:“你是……猪脑子么?能这么跟人回复么?我跟你说过这么多遍了,怎么愣是记不住!你要说我‘事务繁忙’,‘请’他改日再来。”
樊进有些绝望。
都说地灵则人杰,地不灵人不杰。
孤山城这个鸟地方,穷山恶水的,招几个执司,脑袋不灵光,说话都不圆溜。
“哦,好……”这执司记着“事务繁忙”,“改日再来”几个字,便向门外走去。
“等会,”樊进皱了皱眉头,问道,“顾师傅一个人来的?”
“不是,”执司道,“还带着一个跟班。”
“跟班?”樊进皱眉,挥了挥手,有些扫兴,“那算了。”
执司又往门外走。
刚走了几步,樊进心头一跳,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又喊住他:“站住!”
樊进问道:“这个‘跟班’……长什么模样?”
执司寻思了下,形容道:“……白白净净的,个头不高,模样很俊俏。”
话音未落,原本瘫坐在椅子上的樊进,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老子真是……早晚要被你给坑死。”樊进气极。
差一点,就差一点……
“快,去把人请进来!”樊进命令道。
执司一头雾水,道了一声“是”,刚准备转身,又被樊进叫住。
“算了……”樊进沉吟道,“不用去请,我亲自过去!”
“您亲自去?”执司愣住了。
“嗯。”
樊进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枚镜子。
他对着镜子,理了下衣装,整了下发冠,然后一瞬间堆起灿烂至极的笑容,在一旁执司见了鬼一样的目光中,趋步走出了内堂。
出了内堂,来到前院,隔了老远见到墨画,樊进眼里直冒光,脸上的笑容也更灿烂。
“顾师傅!墨公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樊进热情至极。
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大贵人”终于临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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