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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0章 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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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墨的夜色下,盛京城外,牦牛峡内,连绵二十余里的靖北行营,此刻宛若一条长长的巨龙,安静地横卧在宽阔的峡谷之中;远方,云蒙山的溪水,忽然将陡峭的牦牛峡从中劈开,劈成百丈悬崖,迅即汇聚为滚滚激流,脉脉朝东北流去。

    时下,天色还未大亮,距离黎明尚有三个时辰,苍空中始终漂浮着铁色的云块,苍空下尽是清寂。然而……灰沉沉的黑幕,依旧死死笼罩着那座偌大的行营,松枝点燃的火把照耀夜空,火光未至漆黑一片,到处闪烁着极端诡异的色彩。

    塞外的秋夜,总是显得分外凄凉,而此时……风声越来越大,天与地灰蒙蒙的融为一片,远处的群山,亦是渺无人烟,光秃秃尽显荒芜。

    大风正在肆意咆哮。

    遥远的地平线上,黑色的行营,恍若一座黑色的城堡,孤独耸立,一切都是出奇得宁静,如云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倒是衬得格外与众不同。

    行营占地极广,极大,二十里外,营寨本部的东西南北四角,皆有至高瞭望点。秦王的主帐,高垒于校场东侧,足足高出平地两层有余,站在上面可以俯瞰盛京夜景;主帐之外是一个露台,可供将军校尉二十来人观看操练,此时劲风狂吹,露台山上,设有一张偌大案几,上面放了一只滴漏,细沙悄无声音,慢慢滑落。

    此刻,露台下方,广阔的校场中央,靖北军所有的高阶将帅,几乎悉数都到场了,四周站满了身着黑盔黑甲,全副武装的靖北军士兵,更有成百上千名手执强弓劲弩,肃然而立的长弓手与游弩手,而在他们身后则静静矗立着一个由万余“铁浮屠”精锐构成的庞大方阵;凉飕飕的夜风袭来,一万铁浮屠纵横齐列,延绵如黑甲长城,这些被誉为靖北军中最锋利的“攻击长矛”的重甲铁浮屠,差不多无一例外地奉着火焰蔷薇的旗帜,每个骑士都是盔甲明亮,装备精良,脸上覆着铁皮面具,手中长枪林立,腰佩“靖北刀”,鞍下悬以大斧,看上去威武不凡,雄风赫赫。

    其实,早在萧长陵抵达行营之前,这里便已全数戒严,防守主帐的西大营精兵,自打收到从盛京火速传来的秦王谕教后,遂迅即竖起了沉重的木栅栏,侧后方却布置了两千余柄精良的弓弩,他们的弩凝聚着森寒的杀气,冷冷地指向了北方,指向了那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北方边境,似乎下一刻便会万弩齐发,形成一道由密集箭雨汇作的巨大帘幕,彻底将那帮凶残的柔然蛮子笼罩其中……

    这一刻,宽敞的行营内,三军将士整肃列阵,玄色战旗迎风招展,枪戈如虹,铁骑并列,俨然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拔,奔赴北境的准备。

    帐外,狂风咆哮。

    忽而,一阵疾风吹来,主帐的帐帘被人轻轻卷起,只见……在无数支明亮火把的照耀下,一身戎装的秦王萧长陵,曳着孤绝的背影,大步走出帅帐;略显淡青色的月光,温柔地洒在空旷的露台上,宛如披了一袭单薄的青纱,愈发衬得幽寒。月色下的萧长陵,身姿沉凝,面若深海,看上去无波无澜,一双冷冽如刀的眼神,平静地凝视着面前整装待发的靖北大军,根本发觉不出什么异样。

    摇曳的篝火,淡青的月光,照射在萧长陵的身上,逐渐将这位秦王殿下的卓绝风姿一笔笔清晰地勾勒出来:他的身材颀长,相貌英俊,额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绽放着凛冽寒光的深沉眼眸,潇洒之中透出几分威严,显得器宇轩昂,尤其是那件穿在身上的玄焱鱼鳞战甲,在风中更是凸显英姿,颇有当年征伐沈儿峪,血战柔然大军时展现出来的无上骄傲。

    萧长陵凝然站在露台之上,正神色冰冷地注视三军,倏然间……又有十六匹黑色健骑从远方直驰而来,高举着“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天柱上将”、“镇国秦王”等十六面绣字大旗,旗帜在冷风中猎猎抖动展开,显示着萧长陵这十几年来南征北讨,浴血沙场,拼却一身荣辱与鲜血才换来的各色封爵与官职。

    ——这不仅是萧长陵个人的荣誉,更是一面永远飘扬在所有靖北男儿心中岿然不倒的光荣战旗!

    望着那十六面迎风飘扬的大旗,萧长陵剑眉微挑,眼露一抹杀机,左手突然握紧了“承影”的黑色剑柄,俊秀的脸庞,始终如冰湖般沉静。

    就在这时,一身黑铁重甲的北大营主将胡锟,按剑立在下方,面如寒霜,然后往前挪了两步,朝着萧长陵所在的方位,抱拳禀道。

    “启禀大王,三军将士已集结完毕,随时开拔,请大王下令!”

    “请大王下令!”

    众将高声齐呼。

    “仲平。”萧长陵锐利的目光,划破了沉寂的夜色,瞬息化作雪亮的刀芒,定定地落在北大营副帅桓欷那张豪迈粗犷的脸上,冷冷开口。

    “末将在!”桓欷奉教出列。

    “你速点一万铁骑,随孤回师晋阳。”萧长陵满面冰霜,声音平静而又淡漠,明亮的眼瞳,仿佛隐隐燃起幽火。

    “是!”

    “佐玉。”萧长陵转而又表情冷然地看向胡锟。

    “在。”

    “你率北大营随后跟进,务必要在两天之内,抵达晋阳。”

    “末将领命!”胡锟高声应道。

    随即,萧长陵的目光,凛然闪烁着幽邃的精芒,直直地望向了那个身穿黑色盔甲,腰间悬佩“靖北刀”的高大武将——西大营主将元英。

    “尚武。”

    “末将在。”元英出列。

    萧长陵冷冷负手。

    “你率西大营坐镇辽东,不得有误。记住……没有孤的秦王教,西大营的一兵一卒,任何人都不许调动,若有人违抗军令,杀无赦!”

    尤其当说到末尾“杀无赦”三个字时,萧长陵的语气,明显比之前寒冷了许多,凝重的神色,配上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再加上他那冰冷到极致的言辞,没有人不会慑服于眼前这位年青枭雄身上那凉薄残忍至巅峰状态的性情,或许……只有经历过血火洗礼的人,才会练就出如此强大的心防;自从年少时投身军营,到后来独自领兵打仗,再到后来成为统率四十万靖北军的第一藩王,萧长陵自始至终就不是一个喜欢讨价还价的人,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军人,服从命令乃是天职,只有做到对统帅绝对的服从,才能确保全军上下号令统一,奋勇向前,彻底消除北渝末年军中派系林立,各自为政的陋规,令全军立于不败之地;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萧长陵下的每一道军令,都不容许任何人置喙,哪怕是再不近人情的军令,他也不允许部下有一丝质疑,因为,在萧长陵的视角里,身为靖北军的一员,只需要你们服从,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就不配加入靖北军。

    “请大王放心。”元英从容开口,“扩廓若敢倾漠北之众来袭,末将当率部拒之;他若举兵十万进犯,末将当为大王……一战吞之!”

    听完之后,萧长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并未言语回应,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寒冷。

    就在萧长陵准备下令开拔之际,他忽然又瞬间想到什么,今夜毕竟是他的新婚之夜,可他却要抛下新娘,率军返回北境,这样的行为,简直与逃婚无异;虽然确实是边关告急,但他竟连一刻都不愿意停留,毅然决然地选择在大婚之日回师晋阳,如此……他将置自己的新婚妻子于何地,置皇室的颜面于何地,置宣国公府的颜面于何地?就算他再不喜欢凌芷兰,但也必须要给自己那位明媒正娶的王妃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萧长陵举目凝望过去,只见……四面八方皆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帅帐照得火光通明。身为靖北军的统帅,萧长陵深知,此刻大军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待命开拔,若是朝令夕改,必定会影响全军的士气,更会寒了所有靖北子弟的心,因此,开拔之议,决不能更改。

    火苗的微光,照映在萧长陵沉静的脸上,他漠然地向龙西风招了招手,龙西风闻讯疾步来到秦王身前。

    “大王。”

    萧长陵低沉着声音说道。

    “西风,你现在马上去青城宫,告诉王妃,就说边关告急,柔然犯境,孤必须要立刻赶回晋阳,你告诉她……只要战事稍定,孤就派兵来接她,要她以大局为重,不可任性,明白了么?!”

    “末将……是,末将明白。”龙西风虽有犹豫,但还是坚定地应道。

    待龙西风退下后,萧长陵方才脸上凝重如霜的神色,转瞬之间一扫而空,那张俊朗坚毅的面容,浮起振奋激昂之色,更添了些许自信——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他要缔造不世之伟业,他要千古留名,叱咤风云。其实,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他萧长陵,更是每一位靖北男儿的夙愿。

    不错。

    从这一刻起,他将征服天下,这也是一直深埋于萧长陵骨髓血脉中……难以言表的宏愿。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他所背负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是天下,是家国,是四十万将士用生命与血肉打下来的基业,这一世,他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他的宿命,只能是在那绵延千里的战场之上。

    况且,在天下人的眼里,萧长陵永远是翱翔九天的雄鹰,而扩廓却只是隐匿在地上的毒蛇。

    ——天下英雄谁敌手!

    短短的一瞬,萧长陵冷峻的侧颜,被夜际淡青色的月光蒙上了一层晦暗的光晕,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靖北之王寒冽一笑。

    “传令,全军拔营!”

    “喏——”

    刹那间,行营之中,三军齐呼。

    ……

    大周盛京,青城宫。

    深夜的青城宫,一片寂静,婚礼的仪程早已结束,但是……这却并未褪去今夜的喜庆氛围。

    幽静的洞房之中,凌芷兰仍未入寝,她并未脱去嫁衣,也没有除去发髻上的凤钗,只是就这样落寞地坐在帷帐上,眼中没有半分喜色;她身上的嫁衣像一袭锦绣重甲,头上凤冠是百余枚南海珍珠以金丝连缀,点翠绘彩,加翡翠璎珞,金丝凤凰的双翼连了两鬓珠钿,额前垂珠,冠后长簪,沉沉压住了她温婉的目光。

    回想今日婚礼之上,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眼前,但仍然看不清他,他也看不见我的模样。只从扇底看见他吉服下摆的森然龙纹与云头靴尖,透过扇子影影绰绰看见,他有极高的身量,站得挺拔昂藏——忆昔十年前的玉带河畔,她远远望见,那个令无数女子为之倾慕的男子,如今近在咫尺,成了自己的夫婿,在满朝公卿的注目下,与自己交拜行礼,结下白首之约。

    于凌芷兰而言,这个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骤然闯入了自己的人生:此刻终于离她这样近了。

    ——这就是她的姻缘,她的良人。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然而,自从行完合卺之礼后,萧长陵便因为那封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独自抛下了新婚的妻子,去了幕府大厅,至今未归,眼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萧长陵依然没有回来,可她不知道的是……萧长陵此刻已然出城至行辕大营,而且已经下令大军开拔,异常冷血地扔下了自己正在独守空房的新婚妻子。

    众侍女顿觉不妙。

    凌芷兰望向陪侍在侧的绿珠,她也满是迷茫,悄声说道。

    “小姐安心,奴婢出去瞧瞧。”

    “且等一等。”

    凌芷兰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起身便想要卸下沉重的凤冠。喜娘们忙拦住她,正欲劝阻间,就听见门外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侍女慌忙地叫着“姑娘,姑娘”,便直闯了进来,朝着凌芷兰胡乱一欠身,急得礼数也没有了。

    她蹙眉看着,许久方才认出,是母亲身边的侍女,在府中侍奉多年,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出了什么事能教她乱成这样。她面如土色,张口便是,“姑娘,大事不好了,夫人刚刚惊怒之下昏过去了!”

    “阿母怎么了?”凌芷兰大惊。

    “只因,只因……秦王殿下……”侍女抖抖索索,壮着胆子说道,“秦王方才在幕府大厅,接到军报,说是柔然大军犯境,他……他便当堂脱了喜服,连夜就要率军返回晋阳去了!”

    “你是说,秦王要走?!”凌芷兰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侍女颤颤点头,声不敢出。

    霎时间,凌芷兰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喜娘们都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洞房里陡然死寂。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自古以来,从未见过有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新郎,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个个噤若寒蝉。凌芷兰怅惘地想着,洞房花烛夜,自己的夫婿只在洞房里待了不足半个时辰,就要走了,自己连他的样貌声音尚未完全熟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让她一个人度过这新婚之夜,说什么边关遇袭,就算柔然犯境,十万火急,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

    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差了这一时半刻。堂堂的大周秦王,是他自己要求娶自己这个凌氏之女,要与自己的家族联姻。不管他图的什么,不管在不在乎,总归是他自己要娶自己的;自己这样委曲求全,却换来如此羞辱。

    一道军情告急的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其实,凌芷兰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跟自己洞房,不在乎他是否顾全自己的颜面,但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羞辱自己的父母,轻藐自己的家族,即便他是手握四十万靖北军,立下盖世之功,令四方豪杰闻风丧胆的秦王萧长陵。

    凌芷兰站起身来,直往门口走去,喜娘们忙将她拦住,有的叫王妃,有的叫小姐,纷纷跪倒,叫嚷着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走出洞房,于礼不合,冲撞不吉。凌芷兰陡然怒了,拂袖喝道。

    “都给我退下!”

    众人震慑无言,噤若寒蝉。

    下一刻,凌芷兰一把推开结彩张红的洞房大门,夜风扑面,冷簌簌吹起嫁衣红绡。她踏出洞房,疾步走向前堂,环佩璎珞随急行的脚步交击动摇。

    仆从们见了一身嫁衣而来的秦王妃,无不大惊失色,尽皆退避呆立,不敢阻挡。喜堂上的宾客都散了,侍从们也都乱了,入目尽是一派冷清寥落。

    刚到前堂,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凌芷兰隐隐看见,堂前立着数名甲胄佩刀的靖北军士兵,当先一人似要闯进来,被人拦阻,一时间弄得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在身,刀兵乃大凶之器,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本将奉秦王谕教,务必当面向王妃禀报。”一个男子的声音,冷硬如石,决然如冰,不带半分情绪,惊破了洞房花烛夜的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大王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掌事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略带薄怒。

    忽然,凌芷兰只觉……那顶压在头上的凤冠,沉重无比,让她几乎直不起脖子,半晌才冷声问道。

    “何人求见?”

    堂前一静,众人惊讶回首,见到凌芷兰俱都呆了。

    那一身铠甲的将军,竟不跪拜,只是执刀低头,朝内欠身禀道。

    “末将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求见王妃,事出紧急,大王吩咐一应从权,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凌芷兰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声音依旧凝聚着身为秦王妃不容侵犯的威仪。

    “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可是,那位名叫龙西风的将军,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王妃便心生敬畏。

    “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定襄遇袭,柔然犯境,前方十万火急,大王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赶赴晋阳,特遣属下前来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大王平定战乱之后,自当亲自向王妃赔罪。大局为重,还请王妃见谅。”

    好个萧长陵,自己不辞而别也就罢了,现在就连麾下一个小小的将官,也敢这么硬声硬气地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凌芷兰默然不语,看来父亲说得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粗野武人,早已对世家皇室没有了礼敬之心,简直是狂妄至极,桀骜不驯。

    夜风透衣而过,凌芷兰紧握了拳,心中绝望灰烬里迸出火星,烧成烈火。她缓步走向门口,在明烛光亮下站定,凤冠压得她颈项生疼,她实在是忍无可忍,明明是他们的错,可他们却口口声声说大局为重,口口声声要自己见谅。

    忽然,她笑了,她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一个女子的扬声长笑,或者说……这是一个绝望新娘凄凉的笑声,无声的哭泣。

    “好!好!好!既为大局从权,本宫看这身虚礼也用不着了!”

    她抬手除下凤冠,用尽全力往地上掼去——凤冠砸落在地,碎溅了一地明珠,璎珞玉片,跌得零落绽裂,滴溜溜的珠子四下溅跳,打在这班武人的革靴上,溅到铁甲佩刀上,发出激灵灵脆响不绝。龙西风一时呆若木鸡,见王妃怒掷凤冠,鬓发纷乱地站在堂前,连忙低头回避。

    凌芷兰含怒迎视。

    龙西风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王妃恕罪。”

    凌芷兰冷冷着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这就是秦王殿下的亲卫将领,他说他叫龙西风,他的主公,自己那心中良人,竟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领教了秦王萧长陵的跋扈强横,不知道自己的那位夫君,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我原以为你们大王是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男儿郎,想不到……不过是个紧要关头,只知逃避的懦夫。”

    “王妃,真的是边关告急,军情如火,大王……,大王也是身不由己,还请王妃海涵。”龙西风惶恐说道。

    忽然,凌芷兰克制着双手的颤抖,除下了束发之缨。女子一朝许嫁,便以五色长缨束起头发,待新婚之夜由夫婿亲脱妇之缨,是为结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怒极反笑,扬手将五色缨掷在龙西风脚下,冷冰冰地说道。

    “婚姻乃礼义之本,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君子重之,不可轻移!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殿下,你告诉他……男人应有担当,慎始善终,该他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今日……这结发之缨,我就替他代劳了!”

    喜娘们慌忙劝阻,直道于礼不合,于人不吉。

    “秦王殿下乃当世雄杰,自然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皇室,何谓不吉?”凌芷兰冷冷笑道,心说这夫婿走也走了,凤冠摔也摔了,脱不脱缨,结不结发又有什么差别。

    “末将不敢,请王妃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大王,望王妃珍重。”龙西风俯首拾起采缨,双手奉上,末端一句话低了声气,不复刚才的强硬。

    凌芷兰复又冷冷一笑。

    “秦王妃之令,你敢不遵?!”

    龙西风面红耳赤,一手按着“靖北刀”,深深俯首。

    “末将遵命!”

    看着这年轻武人锐气尽挫,跪在堂前的样子,凌芷兰丝毫没有快意可言,即便是当面折挫了萧长陵又如何,事已至此,婚是悔不了了,命也改不了了。对于这场皇室与门阀的联姻,此刻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得如此彻底而狼狈。

    一时间,凌芷兰心中惨然,万念俱灰。她望向天际无边夜浓,仰头间发髻松松散了,一头长发披散两肩,发丝被夜风吹得纷扬。

    “战事要紧,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凌芷兰落寞转身,穿过明烛犹照,锦绣高张的喜堂,缓缓走向后堂。嫁衣长裾拖曳着我的脚步,每走一步,便多耗去一分力气。

    这一夜,她将自己锁在洞房,任凭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徐嬷嬷赶来了,哭得柔肠寸断的母亲来了,哥哥和父亲也不顾礼法来了。然而,凌芷兰却将他们全都拒之门外,谁也不见。

    可笑的喜娘们,惊慌地收走了房中一切硬质锐器,怕受到情殇的王妃娘娘自寻短见;可这真是多虑了,凌芷兰既不觉得伤心,也不再愤怒,只是累了,累极了,只想安静地睡一觉。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再深沉的情意,再长久的眷念,再缠绵的痴恋,终难抵那冷血的王权。

    亲者为仇,爱人相杀,当局者明知是戏却下不来台,旁观者心中暗笑却盼着登场,这就是皇家,这就是王权!

    她不想再对任何人强作骄傲的笑颜,就这样倒在龙凤红绡描金流苏的床上,裹了一身锦绣嫁衣,涂一脸胭脂红妆,茫然望着帐顶连枝合欢,鸳鸯交颈雁比翼,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她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朦胧里,她依稀听见,守在门外的绿珠哽咽地对众人说着,“小姐歇下了,且让她睡吧,别再惊扰她了……”

    绿珠很好。

    凌芷兰侧身向内,将自己藏进罗帷深影里,心口泛起一丝暖意,梦里她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爹爹,没有母亲,没有哥哥,更没有那个男人。

    ……

    只有她孑然一人,赤足走在潮湿阴冷的雾霭中,看不到光亮与边际,只有无尽的幽怨与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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