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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浩沉默。
当医生不能共情,这是刚到临床的时候无数前辈就给罗浩讲过的。
如果把自己代入进去的话,怕是没几年人就得抑郁。
可这次的情况和从前不一样。
罗浩虽然不愿意来急诊,但也见过很多抢救失败,患者死亡,患者家属在外嚎啕大哭的场面。
有人哭的悲痛欲绝;有人瘫软,站都站不起来;有人直接晕死过去;有人只有哭声,没有眼泪。
种种情况罗浩都见过,但外面那个抱着最小的妹妹,抿着嘴唇的倔强女孩,罗浩却没见过。
她就像是风雪里的一只小兽,孤独、倔强、坚强。
罗浩沉默,转身,打开门。
女孩抱着最小的妹妹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
罗浩打开门,和小女孩对视。
她没哭没闹,只是安静的看着罗浩。
一只手抱着最小的妹妹,另外一只手把剩下的三个弟弟、妹妹拢在怀里,对外界充满了警惕。
罗浩回手关门,没和小女孩说话。
小女孩也没问罗浩,目光交错。
“小罗,患者收入院了,那面说有时间一起吃饭。”冯子轩乐呵呵的迎上来。
金丝眼镜已经带着患者去住院,冯子轩没跟着。
“嗯。”罗浩点了点头,表情有点冷。
“怎么了?”冯子轩奇怪。
罗浩沉默,外出走,等离开急诊科的走廊,罗浩没在医院院部里穿行,而是走出大门。
秋后的阳光很好,暖洋洋的。
冯子轩觉得罗浩的情绪有些怪异,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正因为如此才会更奇怪。
做医生的什么没见过?罗浩虽然年轻,临床经验可不少,甚至可以说临床经验丰富。
平时罗浩情绪平稳,也不是太过于感性、文艺的那种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之间就情绪低落了呢。
罗浩站稳,简单讲了讲发生的事儿。
“哦,是这样啊。”冯子轩沉吟。
罗浩回头看着冯子轩的眼睛,冯子轩想了想,“你去忙吧,等完事,我和市里面联系。福利院那咱们有联系,我和他们院长算熟悉。”
“每年都有被遗弃的孩子?”
“一年两三个,不多不少,都送福利院。”冯子轩道,“逢年过节,福利院我是要去看的。他们那面的人来看病,也是vip。”
这句话听起来很平常,但在罗浩听来有些心酸。
不打通每一个关卡,被遗弃的孩子就没地儿去,很多工作都无法被人看见,在沉默的角落里,冯子轩却没有忘。
“那麻烦冯处长了。”罗浩微微弯腰,鞠躬,对冯子轩表达自己的恭敬。
“小罗,类似的事情在医院里不少见,很多事儿都是命。你这?”
罗浩摇摇头,“我见过很多情况,但那个小女孩像是小兽一样的眼神让我有些感触。”
“哦,别想太多,这面交给我,你忙你的去。”冯子轩笑道,“等忙完了,我跟你汇报。”
“……”罗浩无可奈何的看着冯子轩,这也太熟了一些吧。
“害,医院就是生死离别的地儿。和殡仪馆还不一样,去殡仪馆的人都有心理准备,医院么,你知道的。下班有空么?”
“哦?”
“竹子不是有孩子了么,好几天没去看了,心里想得慌。叫什么来着?竹大,广告牌子铺天盖地,声势是真大。”
“好,下班一起去。”罗浩干干巴巴的笑了笑。
冯子轩能感受到罗浩的情绪有些低落,他之前一直把罗浩当成一名深藏不露的老医生来看待,早都忘记了罗浩的年龄。
看来还是年轻,冯子轩心里想到。
“小罗,我当年还在临床的时候管过这么一个患者。”冯子轩随便找了个地儿坐下,想了想,脱掉白服。
“来根烟抽。”
罗浩摸出烟,手腕一抖,一根烟“跳”出来。
“你不抽?”
“我很少抽,先不了。”罗浩给冯子轩把烟点燃。
冯子轩美美的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浑圆浑圆的,一看当年也是老烟枪。
“那是我管的一个患者,阑尾切除术,手术术后两天,已经排气能喝粥了。”
“有一天我查房,和患者聊一会,他爸问他想吃什么。小伙子犹豫了半天,说想吃水果。”
“当时我看他爸的表情就变了,很为难,有些尴尬,你懂的。”
罗浩点了点头,眼前已经有了画面。
“再往后,过了一会,我看见他爸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俩柿子。就俩,一手一个。”
罗浩叹了口气。
“这些年类似的事情已经很罕见了,早二十多年,这种情况到处都是。还是得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
冯子轩劝慰道。
虽然他劝的内容和眼前那几个孩子没什么关系,但内在逻辑罗浩是懂的。
“既然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当时我在华西进修,送过来一个年轻人双下肢肿胀,绿皮火车综合症。”
所谓绿皮火车综合症并没普遍的说法,是临床叫的人多了,约定俗成。
简单讲就是站的时间太长,而且人挤人,没有活动空间,导致局部血液回流障碍出现的情况。
但这些年随着高铁铺开,类似的患者也越来越少,年轻医生不懂这病。
所以罗浩每次看有人说什么高铁把回家的味道改变了,就觉得那些人都该塞进绿皮火车站三四十个小时,让他们真正感受一下什么是回家的味道。
“你听说过么?”
“嗯,听老板们讲过。”罗浩点了点头,“前些年只有绿皮火车的时候,大家都站着,想上趟厕所都不行,厕所里都是人,有些人干脆直接尿裤子。”
“呵呵,没想到你竟然还知道。”冯子轩有些惊讶。
“听老板们说起过,站的时间长了,双下肢血液回流有问题,会出现血栓。严重的……当时出现这种情况就要截肢,没别的好办法。”
“嗯,当时我接的患者,在华西急诊科。小伙子拉着我的手问——我就200多块钱,能治几天?差不多就行,他还得打工挣钱。”
“当时我的心难受的要碎了,患者眼睛里带着光,也不知道是哭了还是想着打工的事儿。”
“这些年类似的患者可是不多见了。老刘被判的时候,我是很不开心的,不过老刘干的事儿遭人恨,魔都几十公里的磁悬浮都上了,他另辟蹊径,砸了多少锅、多少碗。”
冯子轩开始岔开话题,说点别的,分散罗浩的注意力。
“是,我也遇到过一个类似的患者。和钱主任去医联体做手术,那时候刚有医联体,挺新鲜的。我碰到一个外伤的患者,倒不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当时工人看着身边的小队长,或者是包工头之类的。那人犹豫了一会,说那你下午就别干了。”
“那么重的伤,就下午别干了,还下了挺大的决心似的。”
冯子轩抽了口烟,吐出三个大烟圈,“现在日子都好多了,我看你办公室里的机械狗都盘包浆了,估计再过几年好多危险的体力活就有机器人、机器狗做了。”
“到时候又有人说机器抢了人的工作。”罗浩笑了笑。
“哈哈哈,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因为人么,想的都是做人上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说,这活的能不累么。”
“对了,前几天我看有人形机器人开始砸墙,看着挺流畅的。”
“慢慢都会好的。”冯子轩微笑,这么多年积攒的块垒
“冯处长,那几个孩子送去福利院……一会我取点现金给您。”罗浩皱着眉,沉声道,“福利院的人塞点小红包,帮忙照看一下,别欺负了那几个孩子,剩下的给最大的孩子。”
冯子轩没有拒绝罗浩的提议。
这种事儿说出来不好听,但属于潜规则,送个红包总比不送要强。
伸手不打笑脸人么。
如果遇到那种贪心不足的人,冯子轩也有足够的办法搞定。
这里面的百转千回、百转千回都有些阴暗、龌龊,冯子轩也懒得多说,罗浩更不愿意多讲。
“很多事儿都是命。”
“我知道,冯处长。”罗浩笑了,“没事,就是一瞬间的情绪低落,您帮着照看一下,我放心。”
“没想到小罗你心这么软。”
“我?还好啦,心太软干不了临床。今天就是那个孩子的眼神有点怪,我……”
罗浩解释不下去,冯子轩心照不宣的笑了笑,把烟在垃圾桶上掐灭,“你回去干活吧,这面交给我,放心。”
听到冯子轩说的放心,罗浩是真的放心。
罗浩没啰嗦,起身离开。
看着罗浩的背影,冯子轩笑了,这个刀枪不入的年轻人竟然会心软,有软肋,这的确让冯子轩感到意外。
还是年轻。
听老板们说过和自己亲眼见过是两回事,情绪波动难免,这都是成长的一部分。
回到科室,罗浩招手。
“老孟,你卡里有余额吧。”
“要多少?罗教授。”孟良人问道。
“5000就够。”
“有,我每个月存……”
见孟良人要汇报自己的收入,罗浩连忙打住,“我转给你5000块钱,你去取5000现金,给冯处长送去。”
“好。”
庄嫣好奇的想问为什么,但来医疗组一段时间,也算是在社会边缘被摔打过,她这回没问,而是蹑手蹑脚的跟着孟良人出了办公室。
“怎么了罗浩?”陈勇径直问道。
“去急诊科,看见一个患者车祸去世,留下五个孩子,怪可怜的。”罗浩平淡的说道,“问了冯处长,孩子他送去福利院,给拿点钱,去那面后尽量别受欺负。”
“你这,心也太软了吧。”陈勇道,“我师父就说岁数大了,见不得这些,所以不想从事医疗行业了。”
“听你师父瞎说,他就是挣够钱了,不想值班。值班多熬人,现在多舒服。对了,你师父干嘛呢?”罗浩问道。
“说是最近竖屏短剧比较火,他接了个剧,在片场看热闹呢。”
“真好。”罗浩感叹着莫名其妙的话。
“好着呢,我师父说,片场好多临时夫妻,还有人半夜敲他的门。”陈勇笑眯眯的说道,脸上的笑容,所有人都懂。
“开了么?”
“没开,我师父就是个怂货,他哪敢。他要是有这心思,矿总的小护士里一早就找一个成家了。”
“不成家也挺好,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
“有家,其实也挺好。”
罗浩抬头,看着陈勇。
没想到这种把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刻在脸上的人竟然会说这种话。
老柳还是厉害,能把陈勇这种货色收的服服帖帖的。
还是缘分,要不然老柳也不至于30多了还没嫁人。
“陈勇,我有一件事儿始终想不明白,左右也没人,你跟我说实话。”
罗浩忽然严肃起来。
“嗯?道法?我不会,都是骗人的,是魔术。喏,我给你变扑克牌。”
陈勇的手在罗浩眼前一晃,一翻腕,一张黑桃A出现在手心里。
再翻,又多了一张扑克牌。
又翻……
“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陈勇捡起地上的扑克,扔到垃圾桶里。
看他的表情和动作,这些扑克应该不是什么道具,不珍贵。
罗浩左右看看,医生都上手术去了,今天罗浩医疗组却没什么患者。
前段时间罗浩把该做的手术都做完了,现在收上来的患者检查还没做。
办公室里没人,罗浩关上门。
“什么事儿,鬼鬼祟祟的。”陈勇皱眉。
“话说啊,你从前那么多女朋友,你都称呼她们什么?”罗浩问道。
“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我以前实验室里有个师弟就叫错了名字,然后出了大事。他跟你比,简直就是萤火比皓月,还闹出这么大的纰漏。”
罗浩顺便拍了陈勇一个小小的马屁。
“哈,是这样啊。”陈勇笑道,“别叫昵称,小名,特别容易搞错,一般人呢都统称宝宝。”
罗浩竖起拇指。
“不过统称宝宝也有问题,叫多了对方会真的让你把她当宝宝哄。我有一段时间直接叫手机尾号后4位。”
“!!!”罗浩震惊,“9527这种?”
“还别说,真有个女孩的手机尾号是9527。”
罗浩感叹,惊讶。
“开玩笑的,你问这个干什么?”陈勇哈哈一笑。
“真就是随便一问,觉得你厉害!”
“今天怎么了?说话这么甜呢?糖尿病了?自己亲自测的?齁么?”陈勇不屑,阴阳罗浩。
盘着二黑,罗浩和陈勇聊了几句,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罗浩起身,把门打开。
迎面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罗浩面前。
马壮!
“咦?马经理,怎么是你?”罗浩有些惊讶,加上今天心情不太好,直接问出了心里话。
“罗教授,我正好来医大一看病,刚才在急诊看见您了。”马壮客客气气的说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加上古巴的海滩上遇到了马壮,少了很多波澜,所以罗浩对这货的态度还算不错。
“进进进,马经理。”罗浩往里让,“来医院陪老人体检?”
马壮一愣,伸手拍脑袋。
“我就是我忘了什么,我忘了带我妈体检了,谢谢罗教授提醒我。我就说这几天心神不宁的,原来忘了这么大的事儿。”
看着眼前这货,罗浩高度怀疑他给自己打的玻尿酸都进脑子了,以至于一点都不转个。
“罗教授,是这样,您不是说打完玻尿酸后1年左右就会有并发症么,我就总来医院查查看。”
“哦,呵呵,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类似的并发症。”罗浩微笑,看着马壮。
虽然罗浩让他进,但马壮心里罗浩似乎有着不可违逆的形象,腰已经渐渐弯了下去。
“哎呦~”
就在马壮弯腰的时候,似乎到了某个临界点,他被疼的哎呦叫出声。
“嗯?”罗浩情绪有点不高,懒得开辅助诊断ai,“马经理,你这是怎么了?”
“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刚起来没多久,头疼,胸疼。我爸就是心梗走的,我就开始害怕,怕我是心梗。”
“我看看心电,有事儿就治,没事儿最好。”
马壮听罗浩这么说,便拿出心电图交给罗浩。
“进来吧。”罗浩一边看一边往里走。
心电图没事,标准的窦性心电。
“马经理,心电图没事,其他检查的话,你这个岁数也不考虑。”罗浩笑了笑,“昨天喝多了,吐的厉害么?”
“还行,不厉害。”
“反酸么?”罗浩习惯性的询问起来。
“罗教授,没有反酸,我就是感觉左侧身体酸疼的厉害。”
“喝多了还知道左侧卧位?你爱人不错啊。”
“是吧是吧!就是那个毛妹,一直等我回来,还知道照顾人。”马壮一听罗浩夸自己,脸上冒起了红光。
又是毛妹,罗浩有点腻歪,本来想打开诊断辅助ai看一眼,但最后什么都没做。
“喝多了要侧卧,要不然一个恶心,直接吐出来,容易憋死。我一哥们就是这么死的,死后3天才被发现,人都快臭了。”马壮道。
陈勇笑呵呵的看着马壮,上下打量。
“马经理,挺惜命啊,你这活蹦乱跳的还顶着宿醉来医院查心电图,不容易,不容易。”
“这不是有点小钱了么,有钱人都惜命。”马壮说着说着,下巴抬了起来。
有钱这俩字在马壮的嘴里说出来,变得极其low。
可当他看见罗浩的时候,头马上又低了下去,谦逊的像是普通人。
“马经理,跟你女朋友说,左右侧轮流好一些。虽然一个姿势睡一夜没什么事儿,但也容易有点小问题。话说,你喝多了睡的挺死啊。”
“嗯,她们说我睡的跟尸体似的,不打呼噜,有时候连呼吸都没有。”
就这,还喝呢?罗浩心里想到。
“还做别的检查了么?”
“肌红肌钙蛋白抽血化验了,结果还没出来,等出来我拿给您,您帮我掌一眼。我现在信不着其他医生,都是庸医。”马壮恨恨的说道。
这记马屁直接拍在马蹄子上。
罗浩可不吃这套。
“马经理还准备出国么?”
“得去,外面钱来得快。现在国内干啥都不容易,我趁着年轻多出去闯一闯,多挣点钱。”马壮道,“老大说过,人这辈子的财运也就那么几次,稍纵即逝,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没有下一次。”
“那倒是,你家娄老板还是很厉害的。”
“是吧是吧!”
说起娄老板,马壮的眼睛里光芒四射,看样子对娄老板崇拜到了极点。
“我家老大年轻的时候挖煤,他没靠着家里的根基,就靠自己一双手,干出上亿的家业。”
上亿?马壮似乎对娄老板有什么误会,罗浩心里想到。
“我虽然笨,学不了好的,但总不能给我家老大丢太多的人。机会是有了,得抓紧时间。而且吧,我最近总结经验,娄老大说的没错,机会的确稍纵即逝。”
“我……咳咳咳~”
马壮好像有些激动,说着说着开始咳嗽。
罗浩听到马壮的呼吸声比刚进门的时候粗重了少许,只是一点点,要不是自己的感知经过数字化加强,根本发现不了。
重症肺炎?
肺栓塞?
肌无力?
心衰?
无数可能得诊断在罗浩脑海里一闪而过。
“咦?我怎么感觉马经理呼吸有点问题呢?”陈勇忽然皱眉。
罗浩一怔,但旋即明白陈勇也不算是普通人。自己开了挂,陈勇是修仙的,能感知到没什么稀奇。
“喘气有点费事,就一点点。”马壮说话的时候有点怪,似乎浑身瘙痒,但挠了一下,手刚碰皮肤就马上挪开。
“来,我给你听听。”陈勇摸出听诊器,坐在椅子上滑到马壮面前。
“衣服,搂上去。”陈勇举着听诊器,言语有些不耐烦,“别磨磨叽叽跟娘们似的。”
马壮依言把衣服搂上去,陈勇把听诊器头按在马壮胸口。
“啊~~~”
一声惨叫。
罗浩怔了下,这么疼?不对,马壮这货有病,还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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