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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正在进行改建。
车队往端门前进之时,一路上有许多靠近宫城的官邸正被改为衙署。
端门内的宫城也在进行改建,不过当邵勋车驾抵达时,役徒们很快被带走了。
守卫宫城的侍卫尽皆拜伏于地。
这些大部分是当年司马越召集的东海老乡,共千人,后来陆陆续续增补,今有不下千五之数。
按照往常邵勋进宫的标准流程,濮阳府兵首先入内,占据各个角落。
随后便是亲军簇拥着他的车驾,直接驶入宫城,但今天有了些变化。
冗从仆射郑世达面色不豫地来到东宫,将正殿昭德殿内的执戟武士撤走。
他不知道是哪个贱人进的谗言。
宫城执戟武士与侍卫不同,他们多为忠心耿耿的府兵家眷子弟,手里的也不是真家伙,人数更是少得可怜。非朝会期间,大部分殿室没有执戟武士,少数正殿才有几人而已,连寝殿内都没有。
就这些几乎没有武器的人都不放心,简直乱来。
当然,郑世达再不满,也要为梁王遮护颜面。
他给出的理由是去领取赏赐:梁王谓诸人辛苦,去云龙门领取赏赐。
众人兴高采烈,很快列队离开了。
郑世达则站在东宫正殿昭德殿前,静静等待——平阳宁朔宫亦有昭德殿,不过却是后宫主殿之一。
他没等多久,就远远看到大队兵士护卫着一辆庞大的金根车驶来——金根车,天子法驾,驾六龙(御马曰龙)。
金根车是朝廷赐予梁王的,毕竟他中兴之功太多了,“一应威仪皆如帝者”。
不过与金根车配套的仪仗却没带出来,簇拥左右的竟然是杀伐武夫,让郑世达不由得菊花一紧,再度思起梁王毕竟是马上打天下的雄主,即便登基称帝后与一般帝者估计也不太一样。
繁文缛节他会嫌烦。
宫城定然关不住他,他会和在军中一样四处乱走。
宫城之内搞不好还会开辟练兵场所,梁王亲自下场教习侍卫。
总而言之一句话,承平天子做不得的事,他都可以做,没人敢劝,也没人有资格劝。
“大王。”金根车停下之后,郑世达小步快跑,临近时又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于十步之外,躬身行礼。
亲军督黄正掀开车帘。
邵勋缓步而下,先看了看郑世达,再看了看宫城,笑道:“已是多年未来。”
“大王已是洛阳之主,随时可来。”郑世达笑道。
邵勋举步向前。
亲兵们顶盔掼甲,护卫左右,居然还有人举着大盾一如立尸场上拼杀那般。
邵勋皱了皱眉,道:“将盾收起。”
因为他多次亲上战场,这些亲兵已经习惯这么做了,大盾一层又一层,连弩矢都给你挡下来。
童千斤发了一声令,刀盾手立刻整队退后。
“大王,其实……”郑世达跟了上来,期期艾艾地说道。
“你做得很好。”邵勋看向郑世达温和地说道:“过阵子就去长安,任京兆太守,为我看着关西。”
郑世达心中大喜,连声道:“谢大王厚恩。”
虽然舍不得冗从仆射这个近臣之职,但与之相比,京兆太守才是更广阔的天地。当了此职,才有可能升任刺史,当了刺史,才更容易入台阁,成为国朝重臣。
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梁王这是在栽培他,不枉他当初忍痛送出郑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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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齐的脚步声在东宫外响起,一点点靠近。
太子司马端脸色难看地站在昭德殿前。
殿室内外冷冷清清,连个宫人都没有,皆被临时遣走。如今的昭德殿内,除他之外,唯有著作郎张舆、太子妃秦氏二人。
铿锵作响的甲叶声渐渐停了下来,银光闪耀的武人们分至廊下,站得满满当当。
亲军督黄正本欲派兵入昭德殿搜捡的,但被邵勋阻止了。
终究不能这么做。
“见过太子、太子妃。”邵勋朝二人点了点头,也不行礼,直接说道。
太子、太子妃却要向他行礼:“见过梁王。”
亲军督黄正带了几个有官身的幢主入内,仔仔细细检查,这也是一种变通方法了。
邵勋则在廊下与二人交谈。
“臣自长安回返,方欲报捷,惊闻陛下龙体有恙,寝食难安……”邵勋叹息道:“太子可曾入昭阳殿探视?”
“每日晨昏请安,从未断绝。”太子司马端面无表情地说道。
“真孝儿也。”邵勋笑了笑,目光上下打量了太子一番。
太子不过二十七岁,年幼失怙。
三个兄长之中,长兄已死,二兄仍在,袭爵清河王,实际乃洛阳一寓公耳。
三兄就是前太子司马铨,夫妻二人都被邵勋弄死了。
简而言之,清河王司马遐这一系真是倒了血霉,四个儿子有三个被立为太子,其中两个已死,现太子司马端能不能活,也不好说。
司马端虽然年近三十,但他真没经历过什么事,而且从小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
司马铨尚在时司马端被封为豫章王——这个王号简直就是储君预备。
他兄长司马铨还能娶到世家大族的汝南和氏为太子妃,但他就不行了,居然没有世家大族愿意嫁女给他。
到了最后,只有家业被毁,同样日子难过的新兴秦氏出身、前侍中秦准的家族愿意嫁女,便是如今的太子妃了。
一对可怜的小夫妻。
邵勋没打算拿他们怎么样,但架不住二人害怕。
“大王。”黄正在昭德殿内点头示意。
“进来吧,孤有话说。”邵勋举步入内,找了张单人坐榻坐下。
太子夫妇坐在一起,著作郎张舆则跪坐在另一边的案几后,慢条斯理地摊开纸笔。
邵勋脸一黑。
他最烦这些史官了。出外打仗还好,很容易甩开著作郎,但在宫中却很难,也不应该甩开他们。
“陛下御极二十载矣,未尝有一日懈怠。然天下之事,终非勤劳任事就能有所成效的。二十载之间,水旱蝗疫遍地,胡虏盗贼并起,朝廷调兵遣将,而贼势愈张,黎元愈困。”邵勋说道:“况妖星数见,此上天之所以示警也。若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太子当做好准备。”
禅让流程,起码要走个一年半载,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邵勋现在是在做两手准备。
如果天子中途驾崩,那就让太子登基。
如果天子能挺到最后,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听完邵勋的话,司马端脸色一白。
说实话,都这时候了,脑子不正常的人才想当天子。事实上,他们家除长兄司马覃(废太子,被司马越所杀)之外,没人想当太子,都是被迫罢了。
今上如果崩了,而禅让之事未完,他可不得登基为帝,站完最后一班岗?试问他如何愿意?
司马端讷讷不语,那边张舆已开始记录。
“梁王曰:‘天子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虽夙夜忧叹,勤劳匪懈,然国事日衰,王政日紊。’”
“数载之内,妖星频见。天子避殿,龙体抱恙。若有山崩之事,天下不可以无君,太子宜细思之。”
怎么说呢?这次记录得还算“客观”,小小加了一点点戏,但这是此时史官们的痼疾了,你不能指望他们不二次创作。
“太子?”见司马端不说话,邵勋加重了语气。
“大将军想怎样,便怎样。”司马端低着头,闷声道。
邵勋沉默不语,看了司马端好久。
司马端悄悄抬起头,见邵勋正看着他,立刻又低了下去。
张舆继续记录——
“梁王孩视太子,曰:‘君当行此事,勉自图之。’”
“太子惧罹锋刃,讷讷不敢言。太子妃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邵勋又看了看太子。
太子仍低着头,太子妃秦氏却鼓起勇气,瞪了邵勋一眼。
邵勋懒得和他们计较,叹了口气,起身道:“今日无他事,太子自便。”
说罢,出了昭德殿。
他已经看出来了,太子司马端性格还算容易拿捏,可能也比较怕死,若今上真的中途驾崩,太子可以顶上来,走完整个流程。
只不过,却不知史书上会怎么写——
咦?他顿住了脚步,扭头看了下著作郎张舆。
张舆手一抖,愣了片刻,起身行礼。
罢了!邵勋朝他摆了摆手,走了。
他知道这帮史官的尿性,但无所谓。
大部分记录不会上实录,实录上大部分内容也不会上史书。也就是说,差不多九成内容都会被删减掉。只有剩下的一成会编入正史,呈现给后世之人。
帝王将相的形象,就出自这一成内容,其中甚至包括史官修饰、美化天子,以及史官采访晚年功臣时其吹牛、美化自己的部分。
这当然是不全面的,甚至会让人对这些帝王将相产生错误的认知,但这就是历史,你没法到古代亲身考察,那就只能相信这些东西。
唯一的不好之处,可能就在于史官太主观了,老是加戏,甚至揣摩你的心理活动,然后按照自己的认知写下来。
一句话,太主观,不客观。
邵勋离开东宫之后,便回了自宅,召集心腹幕僚、将佐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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