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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野菜上无双亲,他便是家中做主的长哥儿。
如今人进了门,又是纳婿,所以挑个时候将家中情形细说与赘婿,往后才好搭伙过日子,想来很是合理。
这件事放在谁家都绕不开,不过别家大多是婆母提点新媳妇或是新夫郎罢了。
只是在喻商枝单方面的,想要与温野菜划清界限这件事面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避无可避,喻商枝继续端坐,听听温野菜接下来怎么说。
耳边铜钱碎银泠泠作响,被温野菜倒了一满捧。
“之前一直没得空同你讲家里的事,可到底是一家人了,不该藏着掖着。有些事,先前议亲时也说过,我爹娘早逝,留下这几间老屋,还有三亩薄田。我爹是温家过继的儿子,分家时不占理,一亩地都没分到。后来全靠他打猎的本事,挣下十亩斜柳村的地。奈何爹娘病着时,连带三伢都要吃药,渐渐都变卖。而今余下的三亩,一亩水田种稻,两亩旱田种麦,期间套种些豆子和玉米之类。每年交完粮税剩下的口粮,基本是不够吃一年的,不过没事,等我多攒些钱,就再去置办两亩肥田。”
三亩地确实少,就连以前原主的师父秦老大夫,一个鳏寡老头,都有两亩薄田和一块药田。
至于村子里只要不是太穷的,基本都有十几亩地,少的也有七八亩,若再少,赶上收成不好,没钱买粮家里人就要饿肚子,所以说田地才是农户的立身之本。
说到这里,温野菜的语气也有些沉,但很快精气神又提振起来。
“说实在的,家里花钱的地方是不少,可我也能挣。日后你就安心当你的郎中,不必担忧钱的事。”
本还想为什么温野菜突然要同自己交这个底,现在听来,白日自己说的事仍是引子。
喻商枝嘴唇噙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是决计要走的,到时,势必会辜负温野菜的一腔真诚。
耳边温野菜拨弄着银钱,还在继续讲着。
“上回我去镇上卖猎货,不是得了十八两多的银子么。那次花了约莫四两,剩下的都带了回来,是年后最大的一笔进项了。另外,这里面原本还剩八两碎银子和三吊铜钱,是去年我意外猎到一头大野狼,把狼皮剥了,卖给镇上一家富户,换了四十两。原本这四十两我想压箱底的,不过后来三伢生病,难免动了些,余下的,都是这回筹备婚事花去的。”
这么算来,家里还剩大约二十二两三钱银子。
喻商枝心道,当日那吴郎中拿山参骗钱,张口就敢要五十两,多半是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温野菜打猎的本事,算好了这小哥儿颇有家底,咬咬牙能掏得起,再不济就拿猎物冲抵。
可事实上,温野菜压根就没有五十两。
如今回想,若涉及那日自己真的命悬一线,需要人参吊命,温野菜是不是真的会上当。
事态真发展到那一步,他又要去哪里凑钱?
难不成再去山里捉一头狼么。
喻商枝听温二妞和温三伢讲过温野菜的辛苦。
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流火酷暑,都要进山打猎。
基本每次下山,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伤。
有时是树枝划破了脸颊手臂,有时是被虫蚁叮咬,肿起一个大包。
最严重的一次是遇到了一堵墙那么高大的野猪,逃跑时跌落山沟,膝盖骨头都摔裂了。
郎中说至少在家躺三个月,可温野菜不到两个月又带着狗上山了。
万幸没有留下什么瘸腿跛足的后遗症,可温二妞说现在一到下雨天或是冬日,温野菜的腿就疼得厉害。
可以说,温野菜打猎挣的钱,那都是用命换的。
喻商枝捏了捏眉心,大约因为医者仁心,他蓦地共情了这小哥儿,几乎要替他发起愁来。
一时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不错,是该教给这家人如何做草药生意。
这和打猎一个道理,靠山吃山,风险还要小上许多,不用温野菜,温二妞一个小丫头也干得了。
撇去这些不说,温三伢是个多病的身子,自己出手替他调理地再好,将来也少不了和郎中打交道。
自家若是做草药生意的,和郎中们打好关系,不愁他们不上心。
喻商枝心里一番筹划,温野菜自是不知。
他只是察觉,自己说这些话的初衷是让喻商枝放宽心,可话一说完,对方好像更愁了。
不过小郎中就是一脸愁容,也是让人移不开眼神的。
譬如……居然有人鼻梁如此又高又挺,感觉淋上两滴水珠,都能径直滑下来。
短暂的一瞬,他看直了眼。
等会过神,又懊恼着自己嘴笨,赶紧换了个话题来讲。
“对了,等你眼睛好了,要在家里替人看诊,需要添置什么东西?我看别的郎中,大大小小的家伙什不少呢。”
他不提醒,喻商枝一时还未想得起来。
这么一说,脑子里就习惯性地闪过那林林总总,其实是不小的开支。
原本想着,等眼睛好起来,开门看诊一阵子也未尝不可,期间若能遇见卖得上价的药材,凑够二十两还了温野菜也不难。
可今日,自己得了那粒麝香。
“这些暂且不着急,我心中有数。”
见他自有打算,也知他在这种事上肯定比自己靠谱,温野菜便没再多言。
话题一顿,喻商枝又想起什么。
“对了,这个忘了给你。”
他从衣襟里掏出白日胡大树给的一吊钱,当时四下忙乱,温野菜不在身边,他便先收下了,后来竟忘了拿出来。
温野菜乐得把九十文又数了一遍后,牵过喻商枝的手,把钱放回他的手心里。
“还是你收着,总不能身上连点花用都没有。”
喻商枝乍一下先碰了温野菜温热的指尖,又握了满手冰凉的铜钱,一热一冷,掌心溢出一丝薄汗。
“我成日也不出门,哪里有什么花用。”
温野菜已经转而去收拾钱罐,大方道:“让你拿你就拿着,你有没有钱袋,我给你装进去。”
说完却一拍脑门,“我忘了,你的钱袋那日沾了血污,洗不干净了,我又怕上面有病气,给丢在火盆里烧了。”
他眼珠一转,莞尔笑道:“正巧,你等等我,我给你做一个新的。”
喻商枝这回是真心实意地询问,“你还会做钱袋?”
说完就意识到这话不妥,既然眼下哥儿如女子能嫁人,八成也会学针线女红。
意料之中的,听到温野菜为自己打抱不平。
“我何止会做钱袋,我会的还不少呢,打小我娘就教我,以前我家有台织机,我还学过纺线、织布。”
喻商枝得体地浅笑,“那你很厉害。”
温野菜轻轻哼了一声,眼神却躲到另一边了。
事实上他的女红确实差到天怒人怨,至于纺线织布……只能说学过,学没学会不可为外人道。
可汉子都喜欢贤惠的哥儿,自己已经输了样貌了,若连个钱袋都不会做,就算喻商枝是自己的上门夫婿,那也未免太丢人了。
不就是个钱袋么?
他心道,连野狼都能打到,区区一个钱袋有何难。
话赶话,他顺势靠着喻商枝坐下,想这个由头和他多相处几刻。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图样,我给你绣到钱袋上。”
喻商枝觉察到有人不动声色地挨近,衣摆都交叠。
“菜哥儿。”
他无奈出声,又想往另一边挪。
结果衣摆直接被按住了。
“我早就想说,菜哥儿那都是外人叫的,你跟着叫什么劲?”
喻商枝一愣,没想到温野菜在意的是这个。
这几日,他都是跟着其他人喊“菜哥儿”,一时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细想来,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是两口子了,这么叫都确实不妥。
这和不愿意同房不是一码事,没什么搪塞之词。
“是我疏忽了,不过我该如何唤你才合适。”
温野菜眼睛没闲着,把对方的眉眼五官细细描画了一遍。
上回觉得鼻子挺直,这会儿觉得嘴唇的形状也好看。
就是看得着吃不上,心焦得很。
目光往下移了移,全因喻商枝看不见,他得以各种放纵。
“这有什么难的,你叫我名字呗。”
“……野菜?”
喻商枝叫了一声,一下子温野菜也没有看美男子的兴致了,变得默不作声。
片刻后忍不住捶床,“这名字比起你的,也差太多了些!”
喻商枝一时没憋住笑,顺嘴道:“也不差什么,这名字是我师父给我改的,原本是要叫桑枝,因捡到我那日,他刚好斫了些桑条回去入药。后来嫌‘桑’一字念起来不好听,也不像个汉子名,就改作商枝,但归根结底,缘由还是草药的意思。”
温野菜想了想,也笑起来,“所以你是草药,我是野菜,怪不得花媒婆说咱俩配得很!”
转而又问:“不过你那师父作何给你改名,你改名之前叫什么?”
喻商枝翻了翻原主的记忆,本不想答,耐不住温野菜追问不定,只好一脸菜色答道:“……喻铁牛。”
温野菜因这个名字乐不可支,笑到打嗝。
最后喻商枝看不过去,不得不被迫牵过他的手,比划到内关穴,按摩了好一会儿才帮他止住,还不忘叮嘱道:“手掌内侧,手腕横纹往上两寸,可以理气止痛,不止打嗝,胃痛、呕吐都可以按一按。”
手指将手腕揉得烫红,温野菜面上还挂着笑,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喻商枝看不见眼前情形,只是听不见温野菜说话,诧异道:“怎的了?”
温野菜用力揉了揉脸。
他真是愈发不像话了,竟屡屡对着人发起痴来。
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晃出去后,温野菜摩挲着腕子,良久后才道:“其实,我有个小名,不过爹娘去世后,再也没人叫过了。”
喻商枝听出他语气里的落寞,想到这兄妹三个早早没了双亲,确实可怜,哄孩子似的,接着他的话道:“方便告诉我么?你的小名。”
温野菜无声地抬了抬唇角,似乎陷入了温柔的回忆。
“我打小就不像个哥儿,又淘又野,名字里也有一个野字,所以我爹娘……叫我阿野。”
他说完后,喻商枝片刻无声,又过了些许时候,温野菜听到这两个字如同羽毛一般,飘落在自己耳畔。
“阿野。”
砰地一声,心里好似有一片花,倏忽开了,顷刻间灼灼繁华,燎原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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