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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乐齐鸣,红霞映天。
人群如同大红喜绸,哗哗啦啦地铺满了庭院,笑闹着追着新娘新郎的脚步,向更里面涌去。
人群堆叠到了堂外便挤不动了,只有身量不丰的小孩子们,能在人堆儿里见缝插针,呼朋唤友地往里面挤去,大人们就只能外在外头边看着热闹边说着话。
“... ...新娘子长什么模样?你们瞧见了吗?可是个美娇娘?”
众人都被挤在后面自然瞧不清,却不耽误有人道。
“那必是美的。咱们的新郎官年纪轻轻就做了大理寺少卿,家中三代大理寺官,祠堂里还供着先帝赐的尚方宝剑,虽则幼年过得坎坷了些,如今却是京中一等一的青年才俊。这般才俊,必得美娇娘才能作配不是?”
众人皆笑,连连道是,都道自己若也能抱得美人归就好了。
有个老妇人却说了一句,“世人皆爱美娇娘,可世上哪来这许多美人?那些不明不白的,你们真敢迎进门?城西高员外家的事,都忘了?”
老妇人口中的城西高员外,是个曾醉心宅院的闲散富贵人,花了半生心血造了一座大宅。
宅子落成前,高员外放言要邀十万宾客前来,然而宅子建好却大门紧闭,墙内草都快没过院墙高了。
老妇人这么一提,众人立时来了兴致,顾不得看新娘子了,听老妇人说起来。
她说高员外对耗费心血置办的宅院爱如眼珠,只盼此宅十全十美,开园之前,还特特找人算了一卦,不想卦象显示,他这园子虽是十全,却缺了一美。
高员外自己丧妻多年,身边娇妻美妾皆空,他料缺的这一美,定在这上头。
有了这念头,便四下寻摸,还真遇上一位姿色出众的美娇娘。
高员外一眼看到美娇娘,只觉自家美宅缺的一美正是她,使出浑身解数将她哄着留了下来,许以十里红妆,续弦了此女。
美人一到,他这宅院再无缺陷。
他立时请了几位好友先来小聚,不想众人到了院中,坐了不到两刻钟便都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匆忙离了去。
高员外大惊,连忙请了道士探看。
谁料道士告诉他,他这宅院已经成了妖宅。
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他娶得那妻,根本不是凡人,而是藏在人里的妖!
他的妖妻将宅院通了妖界,自家人还能长久住着,可外人却受不住这妖气,往后再不能请人前来了。
众人听到此,也都惊讶起来,连忙问,“道士何不捉妖?”
老妇人却道,高员外是自愿同美娇娘成了亲的,姻缘一牵,通晓六界,那妖成了这宅院的主人,照着妖法她连通妖界并无过错。
虽则婚前此妖有隐瞒,但这等欺瞒之事,妖法虽有责罚,可责罚有轻有重。
“她并非是冒用凡人身份这等大罪,只需要缴些妖界罚银,捉妖师也奈何不了她,这苦果,只能高员外自己咽下了。”老妇人悠悠道。
众人听到这话,一片哗然。
有人立刻声讨那妖不讲仁义,钻了凡人漏子,行这等坑蒙拐骗之事。
也有人道还不是高员外见色起意,将那女子连哄带骗,娶进门只为配他美宅,如今被占了宅院,也是活该。
还有人喃喃,“世间竟果真有妖,不知妖到底是何模样... ...”
几人议论纷纷,倒顾不得眼下大理寺钟少卿府上的喜事了。
直到堂内有人高声唱了一句。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成亲!”
这一声出,人群里杂音顿时消了去,落在外面的宾客,又都挤着拥着围上了前来,侧身挤着想看看新娘模样。
... ...
新房。
红烛高燃,喜影摇曳。
大红锦被层层叠叠铺盖的喜床上,洒满了枣子花生各式果子,新人装作床边,房里挤满了看礼的人。
新娘凤冠霞帔,手中持着鸳鸯团扇遮面,只见喜嬷嬷转身,突然拿出一柄剪子向床边走来。
团扇后的眼睛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警惕。
好在喜嬷嬷拿着那把剪刀,先走到新郎的身边。
男人神色未变,由着喜嬷嬷自他发根剪下一缕黑发来。
新娘悄然看着,便也仿着男人的样子未动分毫,由着嬷嬷也自她发根剪了一缕。
喜嬷嬷将这两缕头发都用红绳系了,交缠在了一起,笑口唱道。
“结发长生,恩爱不疑。”
这边唱完,又让丫鬟端了两杯酒。
新郎伸手端了,新娘便也立刻跟上,她仔细瞧了一眼,才发现酒杯下系了红线,两杯连在一起。
嬷嬷又唱。
“合卺交杯,良缘结缔。”
这下唱完,房中挤挤挨挨的人都朝着新娘看了过来,于此同时落过来的,还有身旁的男人举杯投来的目光。
举杯饮酒,她手中团扇少不得偏了偏。
只这么稍稍一偏,方才喧闹的人群像是被定了身一般,两眼发直地瞧向新娘。
新郎官亦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而众人发怔的功夫,新娘已饮过了酒,团扇如影随形般地又掩在了面前。
合卺酒饮过,喜嬷嬷又唱了几句吉利话,便吆喝着众人下去了。
人群里不禁传来相互的询问,“你们看见新娘子的样貌了吗?”
“看见了!不过好像... ...也没太看清。但新娘子气质非比寻常,只那么轻轻一瞥,就见之忘俗。”
这人是个书生,他这两句用词精准,竟一下说到了众人心上。
“对对,虽没看清眉眼,但感觉甚是不俗!”
“咱们钟少卿,可真是有福气啊... ...”
房中,除了门口守着的两个丫鬟,便只剩下床边的新婚夫妇。
新郎面上并无过多喜色,他半面背光,嗓音亦听不出什么欢喜,甚至凉如初秋露水。
“我去前院敬酒。”
言罢,便大步离开了去。
新娘子眨了眨眼,眸中似有思索,但新郎一去,两个守门丫鬟便进了房来,她连忙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两个丫鬟甚是规矩,连忙退了出去,关上了新房的门。
门一关,新娘便闭起了眼睛。
新房安静如夜,但新房之外,两个丫鬟退下的脚步声,院门口几个小丫鬟拿着喜果子分着吃的吧唧声,宾客席桌前喧闹的笑闹声,还有今日的新郎客气却并无太多喜意地敬酒声... ...
很好,除此之外,近处空无一人。
新娘子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下一瞬,她忽的将头一甩。
只见她繁复发上的花冠凤钗,两耳上的珍珠珠翠,身上的喜服云肩... ...林林总总,都似乘了一股仙风一般,瞬间飘了起来。
她脚下生风,站起身来一步迈出。
那些凡人的首饰衣裳霎时离了她身,又在半空中稳当向下落去,整整齐齐地叠放,没有一丝声响地落在了床上。
烛光轻微一晃,光亮洒落在了床前立着的人身上。
她着一身月白色并苍蓝镶边衣裙,袖口利落地束着。
她微微摇晃脖颈休歇。
接着,嘴巴微张,她自舌底吐出一颗光亮变幻不定的珍珠。
那珍珠出口的一瞬,她面上倏忽一变——
柳叶弯眉渐浓而舒展开来,微微上挑,娇俏的鼻子越发笔挺,红唇退去艳丽艳丽,淡而合宜,脸颊微敛,通身娇柔女儿气一散,清丽脱俗的英气踏步更上一层。
“凡人的规矩,怎会如此多?”
九姬歪头嘀咕了一句。
自半夜天未亮就开始忙碌,这整整一日更是礼仪连着礼仪未曾停歇,饶是九姬一个并非肉体凡胎的妖,此刻身上都隐隐泛酸。
她在房中走动了几步解了乏,暗想人潮退去,天色渐晚,今晚,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吧... ...
除了,跟新郎官共枕而眠?
但睡觉这种事,不就是两眼一闭就到了天亮?
实在算不上个事。
这么一琢磨,九姬一口浊气彻底吐出,浑身上下连带着思绪都松了一松。
总算熬完了这凡人复杂疲累的一天。
说起来,她会在此替身新娘,与大理寺少卿钟鹤青成婚,纯属是个意外。
一月之前,她还在妖界深山之中独自修行。
并非所有妖都志在修行进阶,好比她姐姐双姒这等身子羸弱的,修行的苦吃不得也扛不住,宁愿快活安稳地做一辈子小妖。
倒不是九姬有什么大志,只不过年幼就跟随师父在山上修行,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她娘亲一胎生了九只小狸猫,到如今活下来的约莫只剩下老八双姒和她这个老九。
母亲临走前吩咐她们姐妹相互照看,因而双姒时常上山给她送些吃喝玩意。
不想那日,双姒急匆匆跑来叫她下山,说狸族护族的结界,被外面发狂的无头血蜂冲破了。
各族聚居之地都有结界以保妖众日常安危,而通常结界当由一族之主的妖主来守,然而狸族自二十年前大战,妖主陨落之后,便再无妖主。
妖主不在,族中几位长老都上了年岁,联合众妖勉力堪堪堵住那破损处,可也只能暂时起效。
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用前代妖主留下的镇山岩堵住破洞。
可惜这镇山岩乃是上古遗石,非妖力和机缘同在不能移动。几位法力高深的长老都无法动其分毫。
这时,代理族中事务的妖丞大人突然点了九姬。
九姬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但当她催动灵力控住镇山岩,那岩石忽的一颤。
众人皆惊,九姬连忙使出浑身之力将其抬起。
然而,镇山岩只悬到了半空,就咣当坠落了下来。
修补之事,一时间无人能再继续。
丞相将她叫到了一旁,默然看了她一阵,忽然将一物交到了她手中。
九姬一看就皱了眉。
毛茸茸一团缠成个球,怎么像个她娘亲用来做衣的毛线团子?
丞相咳了一声,连忙令她不要小看此物。
此物名为须尺,凭借此物,或能找到一种狸族专用修炼的秘药,以此秘药修炼,能在短时间内妖力大增,修补结界之事也就可解了。
九姬想了想,应了。
只不过丞相却告诉她。
“须尺能寻到的那种秘药,十多年前已被列为妖界禁药,你需得万分小心,不能被捉到,否则降下罪罚,族里可保不了你。”
她看向九姬。
“这般风险,你可担得?”
... ...
双姒本来是要跟她一起下山的,可惜临行前又病了,只得在九姬出门前,叫了几个去过凡间的妖众,加急给她补了一番课业。
九姬几乎算是自化形之后,就常年在山中修行,对妖界庶务都不甚了解,更不要说凡间。
她听得稀里糊涂,但为了让双姒放心,只能装作懂了,匆忙出了山。
须尺将她一路向京城引来,到了钟府附近就停下不肯走了。
很显然,九姬此番要找的秘药,应该就藏于钟府的某个缝隙之中。
可惜钟府是大理寺少卿的府邸,一旁既有公府又有王府,凡间的道士在此重重设界,她没有个正经身份,根本无法堂而皇之地进去查探。
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发现那大理寺少卿钟鹤青,近日大婚。
九姬在钟府附近打听了一番,转头就找到了新娘送嫁的车队,趁着新娘家中忙乱一片,混成了不起眼的小丫头,准备跟着新娘陪送到钟府来。
只要有个身份能在钟府站住脚,她可以慢慢去找秘药的藏身地。
谁料,就在进京前一日,车队走到一处山间时,新娘车前的马突然扬蹄嘶鸣,随后受惊似地拉着新娘的马车飞奔起来。
等一行送嫁人马找到落在山涧的马车时,那新娘,竟然磕破了脑袋,没了气息了。
上前查看的嬷嬷惊倒在地。
不巧的是,他们方才刚刚路过一处驿站,那驿站中恰有几个捉妖道士在其间歇脚。
马匹受惊,新娘横死,而且还是大理寺少卿的新娘,那几个道士必定前来查看。
九姬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想要浑水摸鱼而已,但道士可不会相信她无缘无故在此,届时将她捉拿,甚至直接定为罪魁祸首都不无可能。
情急之下,九姬只能收拢了新娘尸身,变化容貌替身新娘,在其他人来查看时,幽幽“转醒”过来。
... ...
房中无人,所有声音皆在三丈之外。
九姬往掌心吹了一气,一个线团子悄然现在了手间。
她默声念了一段咒语,只见那原本柔软团成球的毛团,瞬间炸开了来,兴奋地在半空颤动。
“果然在此地。”
九姬看向偌大的钟府,半晌,五指一握,收拢了须尺。
她缓缓沉下一口气,这许多日的工夫,总算没有白费。
等这婚事过去,她就可以钟夫人的身份,慢慢探寻了。
九姬略作松快,盘腿在窗边小榻上打了会坐,暗暗盘算着之后探寻的事,没多久,听见一个婆子的脚步声到了门前。
九姬收了延伸的听觉,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
婆子的脚步在门前稍稍一停,低声叫了句“姑娘”,未及回应,就推了门走了进来。
她进了门便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人,同被送进洞房时并无区别,大红喜服规整穿戴,满头珠翠整整齐齐。
九姬理了理袖口,微微笑。
“姑娘... ...哦,如今该叫娘子了。”婆子笑着走过来。
九姬对她颇为熟悉,这婆子姓柳,是新娘的奶娘,她变幻成新娘的这两日,这嬷嬷没少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这会柳嬷嬷也来叨叨,让她下床走几步歇一歇,“娘子别把身子坐僵了,不然夜里该吃不消了。”
柳嬷嬷说着,眼角夹出几根笑褶子。
九姬没明白。
这凡人的新婚夜里,还有旁的事?
嬷嬷却转身唤了两个小丫鬟进来,“服侍娘子换衣裳。”
九姬不明所以,只能暂由着两个丫鬟替她拆环梳洗,又拿出一身新衣裳给她穿了起来。
九姬看着那衣裳,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身上这衣衫是寻常亵衣的样式,可用料极其轻薄顺滑,细细贴在身上,将胸前鼓鼓而起的柔嫩皆勾勒而出,而面料薄如蝉翼,高灯之下,印出身前鸳鸯交颈小兜。
而服侍她的两个丫鬟,头越来越低,不敢再往九姬身上来看,耳朵脖颈却变得通红,不时穿好衣裳,就快步退了下去。
九姬:?
她自记事起就跟随师父在山中修行,此番下山前也没好生了解凡间俗事。
难道凡人这洞房花烛夜,除了一觉睡到天亮,真的还有旁的事?
她目露惑色,一旁的柳嬷嬷却扑哧笑出了声。
“娘子怕不是忘了今晚最紧要的事?”
“什么事?”
柳嬷嬷的笑褶子都快挤到鬓角去了。
她贴着九姬的耳朵。
“就是那个... ...老奴不是教过娘子了吗?就是那... ...夫妻之间的合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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