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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宜司。
刘知谦、大荣复和雷濬再碰头,面色都很凝重。
有关“大爷”进一步的情报和线索,已经汇总了过来,他们知道了此人曾经化身净土寺的住持广济大师,但如今净土寺已是人去寺空,类似的身份必定不会再用,左腿的残缺也有了假肢,行走在街上平平无奇,偌大的京师数十万人口,该如何寻找?
偏偏对方还在不断杀人,万一杀到一定数目,再逃离京师,远走高飞,到了边地因年迈病死,那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悬案了!
“不知狄伴使排的那一出傀儡戏,能否成功刺激到这个贼人,可惜我们的人手不能在场……”
刘知谦说着,语气里也没什么把握,又看向雷濬:“雷提点,宫中的消息?”
雷濬身为官家的亲信,又是李太妃的救命恩人,之前任职皇城司时,有意结交了几位内官,禁中的消息十分灵通,低声道:“太后和官家是不愿被贼人所迫的,准备等到辽人使节团离京,再行定夺!”
之前就是这般态度,刘知谦是担心有变,此时微微松了口气:“那我们还有时间!不能等案件移交过来,再行处置,到那时就是贼人占据主动了!”
“不错!”
大荣复刚刚开口,一名吏员匆匆入内,来到身前,递上信件:“大提点,皇城外有人送了这封信过来,说是故人相邀,有紧急之事……”
大荣复莫名接过,拆开看后,面色微微一变。
是欧阳春!
对于那位师父,大荣复的感情十分复杂,既有尊敬之情,又有畏惧之意,他曾经希望对方及其背后的力量支持自己复国,但后来很快发现是痴心妄想,因此才南下入山东,没想到受了宋廷招安任职,这位师父反倒找了过来。
稍作迟疑后,大荣复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毕竟以对方的绝顶武功,真要敬酒不吃,那晚上也能来自己家中喂自己吃罚酒,对着刘知谦和雷濬请辞,走了出去。
待得出了皇城,并未见到欧阳春的身影,大荣复也不奇怪,毕竟这位碧眼紫髯,特征醒目,即便是在辽国都鲜有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更别提汴京了。
他骑上马,选了一条人流较少的巷子,慢慢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那魁梧威严的大汉,很快从拐角处转了出来:“大荣复,别来无恙否?”
大荣复赶紧翻身下马,张了张嘴。
还未等他主动称呼,欧阳春就率先道:“不必喊我师父,我那时说过,师徒缘分已了,你如今在南朝也有了前程,与我不再牵扯,也是好事!”
大荣复暗暗松了口气,他还真有点怕对方唤自己徒儿,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赶忙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既无法称呼师父,就称呼一声欧阳前辈吧!”
欧阳春微微点头:“你既念旧恩,那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大荣复抿了抿嘴:“前辈请说!”
欧阳春道:“你们要抓捕的‘金刚会’首领宝神奴,与我有血海深仇,我的师父当年就是因此人抱憾而亡,定要杀之!”
“竟有此事?”
大荣复心头又是一松:“我们正要缉拿此人,若能得前辈相助,自是如虎添翼!”
欧阳春道:“事实上,我已经见过那位提拔你的狄仕林了,他说的有些话,我起初不信,但昨日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去转告他,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引出宝神奴,不过抓到人后,要先将宝神奴交予我一日,再交给宋廷,他如果同意,我们就可以合作!”
大荣复面色郑重起来,不假思索地道:“好!我会请示狄伴使!”
欧阳春闻言不禁目光一动,这个原本一心在江湖中闯荡的徒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沉声道:“我在甜水巷的清风楼暂住,伱们若同意合作,就来此处寻我!宝神奴十分警惕,他如果发现我南下了,可能会逃离汴京,到时候天下之大,真就难以寻找了,一定要快!”
大荣复点了点头:“好!”
欧阳春道:“去吧!”
大荣复不敢耽搁,重新进了宫城,朝着机宜司驻地走去。
可还未到门前,就发现一队队人手进出,更有心腹奔上前禀告:“大提点快进去吧,狄伴使已经生擒贼首,接下来就是审问了!”
大荣复先是愣住,然后大喜过望:“人直接抓住了?好!太好了!”
不愧是自己的靠山,擒贼先擒王,一旦拿下此獠,哪怕“金刚会”的其他人暂时跑了,机宜司的地位和权力也彻底稳固!
瞧瞧皇城司,再看看机宜司,对比一目了然!
正说着呢,又见到大夫匆匆而入,往牢房内赶去。
之前对“大爷”施加的最后一击,狄湘灵明显没有下杀手,但效果怎样,她都有些拿不准。
打得轻了,担心此人万一还有余力,施以反扑。
打得重了,这毕竟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按照这個年代的普通百姓,别说交手了,能正常行走都算是健康的,她之前的那一下,很可能令其一命呜呼。
不过最后,狄湘灵的力道还是相对的重击,所以在将昏迷的宝神奴关进大牢中后,狄进第一件事,就是叫来医师为其诊断,看看还能活多久。
第二件事则是作出叮嘱:“不要忘了,机宜司内还有内奸,既然生擒重犯,无论能否从此人嘴里获得直接的情报,绝不能让奸细将之杀害!”
刘知谦和雷濬强忍兴奋,齐齐领命:“是!”
待得他们去安排,狄进坐了下来,也松了一口气,难得地露出疲惫之色。
这几日他并没有不眠不休,但精神是紧绷的,这场较量可谓惊心动魄,如果说没有压力,那就纯属自欺欺人。
毕竟给“大爷”在京师杀下去,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能这么快拿下此獠,是真有些运气成分,当然他也做出了大量精细的准备,最后才能大功告成。
现在不管对方死不死,可以先休息一下了。
不过就在这时,狄进看到大荣复一个人匆匆而入,顺口问道:“你刚刚去了哪里?”
大荣复本来都将欧阳春抛之脑后了,听到这个询问,不敢隐瞒,赶忙将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是欧阳前辈寻我……”
“擒获了宝神奴后,欧阳春要先审讯一日?”
狄进原本也将欧阳春放到一边,此时若有所思,按了按眉心,振作精神:“这倒是个很好的审讯切入点,你与我一起,去审一审他吧!”
大荣复知道表现的机会来了:“公子辛劳,不妨先去休息,审问之事,交予下官一试?”
狄进想了想,经过之前的那一段交手,宝神奴最恨的人恐怕就是自己,他现在以这样的状态出面审讯,确实不见得起到正面效果,颔首道:“也好!不过有关欧阳春与宝神奴的关系,你是不是还不知有一段往事?我与你说一说……”
听了双方的过节后,大荣复恍然:“原来是这样的血海深仇,这恶贼偷了欧阳前辈师门的绝学,结果却练成一个疯子?呵!真是自作自受!”
狄进提醒道:“这是欧阳春叙述的版本,待得见了宝神奴后,你不妨也以这段往事为由,听一听此人是怎么说的!”
“明白!”
大荣复拱手行礼,朝着牢房走去。
这位金刚会的“首领”,乞儿帮的“大爷”,武艺高强的契丹老者,无疑是最高规格的待遇,哪怕他的假肢被毁掉,双手也被废去,还是用铁链缠住手腕,固定在墙上。
大荣复走进来时,医师刚刚离去,眉宇间还有惊叹之色,而宝神奴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走进来的官员,稍稍打量了一下,声音固然沙哑虚弱,却还是清晰的:“你是那个渤海亡国奴?”
大荣复神色沉下,却没有暴怒,因为孙永安骂他亡国奴,那是赤裸裸的蔑视,而眼前之人骂他,却是另一番用意:“你在求死?”
“呵!”
宝神奴低低地嗤笑一声:“我若真要求死,你们现在就不可能看到活着的我,我能以内气自断经络,血液逆行,凭你们这点手段,能够阻止?”
大荣复眯起眼睛:“那你为何不这么做?”
“因为自尽,代表着屈服!”
宝神奴稍稍扬起脖子,尚未擦干净血迹的脸庞上,带着不同于其他囚犯的傲然:“你们能抓住我,绝非我不及你们,是我病了,我败给了自己的病而已!”
大荣复:“所以你想看看,我们生擒你后,又能从你嘴里问出什么来,籍此来证明自己?”
宝神奴闭上眼睛,一副懒得废话的模样。
大荣复眼珠转了转,这里是牢房而非刑房,审讯不是正式的,自然没有书吏记录,干脆道:“你认识我师父欧阳春么?”
宝神奴眼睛猛地睁开,死死瞪了过来:“欧阳春是你师父?如此说来,欧阳崇仁是你的师祖了?”
大荣复在这件事上没有扯谎:“我没有听过师父提过师祖的名讳。”
“有这般丢人的师父,以欧阳春如今的声威,当然不愿意多言……”宝神奴冷笑一声:“他恐怕连师门都不愿提及了,只会说自己是辽东马帮之主!”
大荣复眉头扬起:“恰恰相反,我师父一直要报师门的血海深仇!”
“呵!”
宝神奴脸上露出讥诮之色:“让我来猜一猜,他是不是告诉你,我偷了他师门的秘传绝学,还杀害了他师父的独子,以致于他师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师门一蹶不振,四分五裂?”
大荣复愣了愣。
前面都对,倒是没有师门四分五裂那一段。
不过他想起了忠义社会首岳封,那位是欧阳春的师弟,应该也是欧阳崇仁的徒弟,但根据经历来看,似乎是早早脱离师门南下了,如此看来,师门四分五裂,还真不是夸张。
大荣复生出好奇之心,也要诱导对方继续说下去,故意反问道:“依你之意,这都是谎言?”
“或许在欧阳春眼中,事实确实是如此的,毕竟那时他还年幼,欧阳崇仁回去后肯定将罪过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不过此人能练成如此上乘的武功,若说什么秘密都不知,那也不可能!”
宝神奴冷笑起来:“因此在我看来,你的师父欧阳春,和你的师祖欧阳崇仁一样,都是两面三刀的虚伪小人罢了!”
换做旁人被这般怒斥师门,保证要勃然大怒了,大荣复由于早就脱离师徒关系,并没多大的怒火,脸上赶忙涌出愤慨之色,故意喝骂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虚情假意!看来欧阳春教徒无方啊,或者他收你为徒,本就是利用?也是!渤海遗民复国,他的马帮又岂会参与到这等事情里?”
宝神奴一眼看出,这位对师门也没什么感情,缓了一缓,提了一口气,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可知道欧阳正明?”
大荣复倒也不装了,收起愤懑之色,摇了摇头:“不知!”
宝神奴道:“欧阳正明是欧阳崇仁的独子,也是他最大的希望!”
大荣复道:“我师父也姓欧阳……他们的关系是?”
“欧阳春是欧阳崇仁收养的,名为师徒,实为养子!”
宝神奴淡淡地道:“不过终究不是亲生父子,没有血脉之情,欧阳崇仁真正看重的,肯定还是欧阳正明,为了这个儿子的前程,这个阴险小人甚至不惜将师门弄得离心离德!”
听这位骂别人阴险小人,还是很新奇的,大荣复也不反驳,静静聆听。
宝神奴还举了一个实际例子:“你们口中的卢管事,是欧阳崇仁的师弟卢青,他为何会背叛师门,死心塌地跟着我?正因为欧阳崇仁不准备将师门所传,按照师徒之规教给其他同门,反要独霸典籍,传给自己的儿子,其他人岂会甘心?”
大荣复开口发问了:“那与你又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这其实是一个局,一切都为了赐姓!”
宝神奴想到宋人的科举,一时间不禁有些感慨:“我等契丹平民,便是再有才华,若无姓氏,终身也是为奴为婢!为了一个姓氏,契丹、奚人、汉人,哪个不是施展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
大荣复知道,在辽国能得赐贵姓的,也只有这三族,如渤海人根本连赐姓的资格都没有,这其实也是渤海遗民一直反抗的原因之一,摆明着就是要世世代代被奴役剥削,岂能不反抗?
只是他同样想到辽使萧远博身边的萧浦打,疑惑地道:“以你当年的才学地位,难道不能赐姓么?”
“正是因为我可以,才会引发别人的嫉恨!得赐贵姓,要么立下真正的大功,要么就是得贵人举荐,其中自以太后和陛下身边的亲卫,最容易得到这份殊荣,那是屈指可数的名额,并且这次赏赐了,下回还有没有,谁也不知!”
宝神奴眼中露出浓浓的怨恨:“没了我,欧阳崇仁的独子欧阳正明就有了机会,我也是事后才意识到这点,却悔之晚矣!”
大荣复摇头:“若欧阳正明有威胁,你会忽略这种事?我不信!”
宝神奴道:“欧阳正明若是个正常人,那我自然有所防备,然而他是个痴子,欧阳崇仁为了不让这个儿子外出见人,甚至将他锁在屋内,为此在我面前便垂泪了不止一回!谁又能想到,欧阳正明根本不在屋里,而是取了一个化名,扮作另一副模样,在辽主身边当侍卫!”
“如此说来……”
大荣复都有些震惊:“当真苦心积虑了!”
宝神奴道:“那时欧阳春年岁尚小,他师门完全没有人能与我抗衡,欧阳崇仁还情真意切地盼我成为契丹贵族,在大辽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后多多照拂他们,对此我自是应允!”
“而后欧阳崇仁奉上师门秘典,有言需要天赋超卓,方能参悟这门绝学,他师门上下愚钝,却无一人练成,为了不让祖师传下的绝学失传,便请我指点!”
“我那时年轻气盛,自以为天下无双,又见他师门中人,确实无一人会这门秘传,自是欣然应允,准备替他们解决一个难题,又怎能想到,此人苦心算计到那般地步,故意害我?”
大荣复沉声道:“所以你练气失败,变得如今的疯魔之态,不是自己瞎练,而是按照对方所传的秘法修炼,是那位有意为之?”
“苦海无涯,回头……”
说到最大的痛处,宝神奴的五官再度狰狞起来,隐隐又露出了扭曲之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对着自己喝骂道:“滚回去!滚回去!”
把另一个自己骂回去后,他又低吼道:“不错!不错!欧阳父子害我,将我害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大荣复看向他空荡荡的裤腿:“那你的残废?”
宝神奴愈发痛苦,却又带着一股快意:“我的左腿就是被欧阳正明斩断,他们父子先用秘籍引我练功,再残我身躯,以为除了我,自己就能成为贵族,从此以后飞黄腾达!他们太低估我了,我哪怕被暗算,还是有反扑之力,欧阳正明被我所杀,欧阳崇仁被我重伤,逃回去没多久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一定万分痛苦吧,比此时的我还痛苦百倍千倍!这是不是自作自受?这是不是自作自受?哈哈哈哈!”
牢房内回荡着凄厉的笑声,大荣复凝视着这个重犯,面色阴晴不定。
欧阳春和宝神奴,说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相比起来,大荣复反倒觉得宝神奴所言似乎更加真实些……
当然也不见得,以眼前这个人的智慧,编谎话也能编得天衣无缝,情真意切,让人看不出虚实来……
“管你们谁好谁坏,这些多年前的恩恩怨怨与我何干,记下来禀告上去便是!”
不过转念一想,大荣复又释然了,放下好奇心,准备专注于审讯。
然而宝神奴笑声止歇,却话锋一转:“欧阳崇仁的徒孙,你别以为跟自己无关,我原本面对那些宋人,是一个字不会说的,现在倒是有了交易的兴趣!”
大荣复立刻问道:“交易什么?”
“呼哧!呼哧!”
宝神奴喘了几口气,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却以毅力说出最后的话语:“你们去把欧阳春抓了,关进这里,我就把‘金刚会’的人员和动向和盘托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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