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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
狄进由宣德门入,在内侍的引领下,走了两刻钟,抵达垂拱殿外。
等待片刻后,一声宣召,狄进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正式入殿。
来到殿中,珠帘之后,两道各有意味的目光投了过来,狄进恍若未觉,到了正中停下,作揖行礼:“臣狄进拜见太后,拜见官家!”
首先是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传出:“狄卿家来了,赐座!”
其后是一道年轻而温和的声音传出:“狄卿劳苦功高,快坐下!”
“谢太后!谢官家!”
内侍将圆凳稳稳地搬来,放在身后,狄进再度行礼,坐了下来,头抬起,眼神平视前方。
太后刘娥与官家赵祯各自坐在椅上,二人并立,未有先后。
明道。
日月并。
名副其实。
不过哪怕透过珠帘,看不清面容,狄进也能感受到,太后已经苍老了许多。
今年是明道元年,历史上的明年三月,就是刘娥病逝的日子,现在这个世界说不准,但想来差的也不会特别大,甚至提前都有可能。
毕竟历史上的刘娥固然有着八大王之类的掣肘在,但大权始终是握在这位执政太后手里的,仁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跟这位从小对他极为严厉的大娘娘抗衡。
而现在的赵祯,则有了好几重心态转变。
最关键的是迎回了亲生母亲,如今的李太妃,这对于年轻官家在心态上的振作,是极为重要的。
一旦心理上不再深深畏惧那位大娘娘,转而学习其长处,哪怕赵祯还无法与刘娥的老辣比较,却也远远不是那个性情仁顺的少年天子可比了。
此时赵祯就热切地看了过来,既不掩饰看到狄进回朝的欢喜,又无迫不及待的急切,很能稳得住阵脚。
刘娥就更稳了,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河西路新归,无论是贺兰山下的战马良驹,还是番部羌民的归顺安定,老身都有许多疑虑,如今狄卿终于回来了,可否为老身释疑?”
狄进道:“请太后垂问。”
“好!”
刘娥开始询问,不仅是奏本上的,更有诸多细节。
狄进声音朗朗,对答如流。
当刘娥的中气问到不足,语调明显低沉下去,殿内的问答终于停下。
无论是她,还是赵祯都很清楚地意识到,那份奏章绝对是狄进亲笔所写,不是他人代替。
赵祯露出赞叹之色,刘娥则直接语出赞叹:“狄卿不愧是我朝的冠军侯,河西至此安矣!”
此言一出,赵祯不禁一怔,狄进更是立刻起身:“万万当不起太后此赞!”
“当得起!当得起!”
刘娥抬了抬手,笑容里带着骄傲:“自前唐禄山之乱,西北边戎兵入赴难,河陇郡邑,皆为吐蕃所拔,至今方为我朝复得!汉有卫青、霍去病,唐有郭子仪、李晟,西北望而畏之,我朝狄进亦在此列,如何不能与冠军侯相提并论?”
殿内安静下来。
赵祯抿了抿嘴,莫名地有些不安,稍稍挪动了一下屁股。
执政太后和天子一样,所言所行都是会有史官记录的,刚刚的一番话也同样录入其中,流传于后世,赵祯自忖,就算是自己得到这般名留青史的评价,都要忍不住热血沸腾。
狄进同样知道,换做一个年轻的臣子,得如此评价,恐怕是既激动,又安心。
激动自不必说,安心则在于太后将他与古之名将名臣相提并论,抬高到如此地步,那么有些手段就不能用了。
不然一边称赞臣子是国朝的中流砥柱,一边对其下手迫害,岂非两面三刀?纵观刘娥的执政,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实际上,太后对于他,一直都是不错的。
狄进当然记得,自己入京第一起案子,就涉及到了刘氏子弟,并且揭露出刘府的丑闻,虽说刘氏外戚与面前这位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可那毕竟代表着太后的颜面,刘娥并未记恨在心,后续还给他继续破案发挥的机会,就已经展现出了胸襟和格局。
换成前唐武后掌权的时候,哪怕武则天与武家人也不亲近,甚至曾经很痛恨将武后母女赶出去的武家人,可外戚关系到女性执政的权力延伸,真要在那個时候得罪武家,人早就没了。
至于吕后,全族消消乐吧!
眼前的刘太后,确实“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只可惜任何掌权之人,都眷恋权势,哪怕知道该归还了,也迟迟不肯放手!”
狄进心中叹息,刘娥若论狠毒,确实远远不及武后和吕后,动辄杀头灭门,但权谋争斗的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若是对狄进流露出打压不喜之色,官家自是会暗暗高兴,现在一番看似真心实意的称赞,却让赵祯坐立不安起来。
赵祯的表现,不是担心区区几句称赞,狄进就倒向垂垂老矣的太后,背离他这位风华正茂的官家,而是太后对待臣子的态度,让他感到了警惕。
“太后用的是以退为进之法,已经将官家给架住了!”
狄进由于有河西的亲身经历,再结合如今京师的风波,马上意识到这场争斗的关键。
归根结底,还是孝道!
百善孝为先,封建王朝都是以孝治天下,这不仅是一种美德,更是适应了古代社会结构的需要,因此受到历代统治者的尊崇和提倡。
刘娥虽非赵祯亲母,却是嫡母,在真宗驾崩,年幼的官家仅仅十二岁的时候,是她垂帘听政,镇压住了丁谓等权臣,令风雨飘摇的朝政重回安定。
此世更是在她执政的过程中,攻灭了边境大患西夏,提拔了包括狄进在内的一众能臣,结果官家一长大成年,就迫不及待地争权,逼得她还政。
诚然,知道其中缘由的臣子,会清楚是刘娥提出衮服祭祖,严重的僭越,刺激到了天子,可话又说回来,刘娥确实提出衮服祭祖,可她只是提出了这个想法,并没有实施,相反现在帝后两党斗得如火如荼,支持官家的声浪越来越高,倒是真的要逼迫执政太后速速下台了。
本来太后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是可以预见的,赵祯完全可以等,结果现在好似逼母退位,落得个不孝乃至忘恩负义的骂名,这可是影响统治根基的大事,何苦来哉?
所以当刘娥盛赞狄进时,赵祯才会不安。
说得难听些,这位官家固然仁厚,可此时此刻他的潜意识里,其实希望看到的,是刘娥对功臣不好,那么自己的行为才更富有正义性。
结果刘娥并没有这么做……
“姜还是老的辣!”
狄进旁观者清,能体会到其中的微妙,若只看朝堂上的风向,认为太后真的落于下风,官家必胜无疑,那就大错特错。
如果换一位对待朝局不敏锐的官员回来,眼见帝党如火如荼,一力附和官家,必定陷入危险之中,也难怪之前两府几经考虑,最后将权知开封府事交托,这个时期的开封府衙主官,比起寻常任上的更具考验!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跃动,殿内的气氛依旧和睦。
刘娥嘉奖了国之重臣后,突然叹了口气:“狄卿家初回京师,权知开封府事,京畿要务,老身放心托付,然有一案,却始终挂念!戚里有殴妻至死者,你可听闻?”
狄进还未回答,刘娥又摆了摆手,慢条斯理地道:“你定是不知道的,这是去年发生的事情,京师城郭的一名妇人,被其夫醉酒后,活生生打死了!”
“老身听闻后又悲又怒啊,夫妇齐体,一家至亲,如何有这般怨念,将人活生生殴打致死?此等恶夫,绝不可留!”
“然寇直阁却以‘伤居限外,事在赦前,有司不敢乱天下法’,免去了那行凶者的死刑,狄卿,你觉得这起案子该怎么断?”
此时刘娥的语气,好似是一个和睦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邻里的话,征询着晚辈的意见。
赵祯脸色却不可遏止地变了。
前脚还夸赞这位当朝冠军侯,后脚就把如此难题推出?
前任权知开封府寇瑊所判的案件,丈夫殴打妻子致死,太后过问,却被硬生生顶了回来,还赦免了丈夫的罪过。
这不合民情啊!
古代女子的地位急剧下降,是在明清两朝,明律规定,夫殴妻,造成骨折以下的创伤,“勿论”,即是说,纵然其夫把妻子打得遍体鳞伤,只要妻子没有明显的骨折,其夫就不会受到律法的追究,如果造成妻子骨折及更严重的伤害,必须由妻子亲自告发,衙门才会进行惩处,刑罚还要减常人二等。
宋朝没有这样的规定,当然也有不公,比如最著名的李清照状告第二任丈夫,这件事本身是不是真事,史学界还没有定论,但里面的律法却是真的,“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
这个律法沿袭的是唐律,属于亲属之间,卑幼告尊长的类型,分为子告父、子告母、孙告祖父母、媳告翁、妻告夫等等,但具体发生的案件里,判处的刑法远远没有法典里那么严厉。
所以如果带入到后世的思想,觉得古代丈夫殴打妻子至死,历朝官府都会偏帮,一定赦免其罪过,那就是偏见了。
事实上,如今京师的民愤就不少,觉得寇瑊这位大府的判罚不公,而今太后旧事重提,并且是在狄进刚刚赴任时旧事重提,就是让他避无可避。
如果附和这样的判决,那狄进同样陷入不公的漩涡!
如果推翻这样的判决,那就有戏了,要知道前任寇瑊,可是坚定的帝党!
所以赵祯才觉得棘手。
至今还时不时翻一翻《苏无名传》的官家,相信遇到任何疑难奇案,狄进都能手到擒来地破掉。
偏偏这起案件表面上是案子,实际上是政治,无论怎么判,都不好办!
狄进则沉吟片刻,开口道:“请问太后,此案既是去年发生,判决的结果,复审的意见,可曾登录了朝报,发于地方,通行州县?”
刘娥的悲痛之色一敛,眉头皱起:“这似乎并没有……”
“那便是一桩有争议的案子,持续了一年多,还没有一个最终的定论啊!”
狄进再度站起身,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道:“臣编撰《唐书》之际,便发现我朝律法多延续前朝,不仅同样是十二篇,除了个别避讳之言外,内容竟基本一致!”
“然星移物换,世事变迁,刑律岂可一成不变?”
“此案若有违民情,激起民愤,便非一案所弊,除了由开封府衙做出判决外,更应由刑部、大理寺、审刑院重核条文,修订《刑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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