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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宝寺。
太后刘娥,在一众禁军和宫婢的簇拥下,来到大雄宝殿,上香祈福。
此前帝党咄咄逼人,太后生病,官家来到这座皇家寺院,减膳食,责己苦修,为母亲祈福。
如今帝党一盘散沙,太后病愈,前来开宝寺还愿,同时这几日官家的身体也不适,她也为这个儿子祈祈福。
母慈子孝。
但实际上,等到大殿进了香,拜了佛,到了休息的偏殿后,寺内的僧人退下,皇城司的精锐禁军架着一位僧人,走了进来。
正是悟净。
哪怕太后愿意见此人一面,为了担心这个囚徒发难,他的手脚关节早被卸开,以致于自己完全无法行动,只能被抬入。
即便如此,太后身边依旧有几个高大魁梧的班直护卫,屹立不动。
不过等到悟净被扶着坐下,倚靠在墙边,刘娥审视了他几眼,却是轻轻摆了摆手。
左右班直迟疑了一下,不敢违逆,缓缓退了出去。
“悟净,打小自五台山出家,当年京师灭门惨案的受害者孙洪,是你还俗的师父……”
刘娥开口,苍老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怜惜:“令师慈悲为怀,医治孩童,是一位善人,不该落得那般下场!”
悟净没想到太后竟还记挂着这起案子,面容难免激动,无法行礼,唯有用头往下用力点了点:“贫僧多谢太后,为先师正名!”
刘娥满意于这样的反应,继续温和地道:“你虽行凶,却是受贼人所惑,早有悔过之心,今大赦天下,老身也可赦免你的死罪!”
然而这次,悟净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贫僧不愿得赦免!”
“嗯?”
刘娥看得出来,这位不是故作推辞,而是毫不迟疑的决然:“为何不愿?”
悟净道:“民间尚知,杀人偿命,伤人服刑,佛门一切恶业中,更以杀业最重!若只因贫僧悔过,便可得赦免,对待枉死之人何其不公?贫僧已贪生多活了这几個年头,不愿继续苟且于世,直到临终前,再追悔莫及!”
刘娥微微眯了眯眼睛。
正当她思索着如何面对一心求死的僧人时,悟净接着道:“先帝于贫僧,本有大恩,若无先帝尊佛,五台山僧院林立,贫僧这等孤儿,恐怕早就丧生于山脚下,根本没有长大为人的机会……”
真宗皇帝,在信道的同时,确实崇儒、尊佛。
崇儒自不必说,宋朝本就扬文抑武,等到了澶渊之盟后,不再打仗,太平岁月来临,真宗更是大肆歌颂孔圣是“人伦之表”,孔学是“帝道之纲”,还撰写《崇儒术论》,在国子监刻石。
至于那在民间广为流传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用词浅显直白,反倒不是真宗所著,而是后人假托真宗之名,毕竟皇帝都劝学了,才愈发有说服力。
尊佛也是真宗所为,五代末周世宗禁佛,宋太祖不知是否受其影响,对佛教态度也很冷淡,直到太宗继位,才认为佛教“有裨于政治”,五台山、峨眉山、天台山等处的寺庙开始重新修建。
而到了真宗即位后,则大力提倡佛教,并作《崇释论》,说佛教与儒教“迹异而道同”,且亲自作佛教注释,因此在真宗统治时期,全国僧徒增至四十余万。
没有真宗的提倡,凭五台山那个时候刚刚重建的规模,如悟净这等孤儿,确实没法上山养着,恐怕就直接饿死了……
对于悟净的感恩,刘娥心中并不完全相信,毕竟普通民众距离天子太远,很难认皇家的好,但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缓和,语气更是带着几分惋惜:“恩怨分明,重君恩师恩,更参悟佛法……实在可惜啊!老身不会收回大赦之命,然也不会强行要你如何!”
“多谢太后!”
悟净再度垂首行礼,进入正题:“宝神奴在牢中,与贫僧说了许多,其中有诋毁国朝,诋毁先帝之事,贫僧不愿相信,却也不可不防!”
“此人更有言,太后当年有一个心结,若善加利用,辽能得大利,这也是他这个契丹人,为现在的辽国,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故贫僧不才,斗胆求见太后,正为了开解这个心结!”
刘娥面色微动:“哦?”
她愿意见这个囚牢里的僧人,正是因为对方手中握有一份契丹谍探所写的《南朝杂记》。
虽然此书哪怕传扬出去,也根本动摇不了自己这位太后的根基,可为了某个原因,她还是不希望看到杂记上的内容泄露出去,为世人所知。
所以既然来了开宝寺,顺带见一见这个犯人便是。
但真正与悟净接触后,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作为阅人无数的太后,更经历过那个特殊狂热的年代,所谓的世外高人她见过太多了,能看得出来,悟净并非那种表面青灯古佛,四大皆空,实则六根不净,甚至利益熏心的出家人。
这个人不为功名利禄,反倒坦然赴死。
可一个无欲则刚的僧人,专为了见自己一面,还妄言开导自己,又能说出什么来?
即便是刘娥,也不禁好奇了:“讲!”
悟净道:“天禧二年,西京有帽妖作乱,又传至京师,闹得上下动荡,人心惶惶,不知太后可还记得?”
听到那年,刘娥心头一动,但整体依旧处于平静的状态,微微颔首:“记得。”
悟净道:“宝神奴极为关心此事,他怀疑帽妖是有人指使!”
刘娥语调平静:“确有贼人指使,是一群方士,妖言惑众,图谋不轨!”
悟净微微摇头:“天禧二年,仍是天书神降的年月,各路方士齐聚京师,为官家贺,那些后来被擒获的术士,为何不向朝廷进献祥瑞,获取赏赐,反倒在两京散发谣言,引发恐慌?”
“或者说,他们既然要伪造帽妖,引发恐慌,也该有后续的降服手段!”
“然这些贼子直到被处死,依旧一无所得,审查案情的官员,内官周怀政是大内都知,外臣吕夷简也守口如瓶,即便是‘金刚会’,也什么消息都没有探听到……”
刘娥目光微微闪烁:“如此,这个契丹人怀疑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悟净道:“宝神奴猜不透,直到从一个太医局的孙姓神医口中,他得知了一件事,又想到了天书封禅的目的,这才觉得识破了帽妖案的真相!”
“荒谬!”
刘娥语气里带着斥责,神情依旧淡然:“天书封禅的目的?区区一个契丹谍细,还敢作此妄言?”
悟净低声道:“先打仗,后有灾,天下动荡,天书降世,先帝于我等小民心中,无疑是上天所庇护的天子,但宝神奴嘲弄贫僧,说这是先帝为自己塑的一座金身罢了!”
刘娥心头一震,面容终于严肃起来。
后世对于天书运动均持否定和嘲讽的姿态,但刘娥作为当事人,岂会不知,当时的真宗有多么困难?
真宗登基后,虽有咸平之治,然天灾人祸频频,咸平末年天降灾象,举国百姓人心惶惶;刚改完年号,京师又接连发生三次大地震;地震还未完全平复,契丹举国来袭;澶渊之战好不容易打完,还未消停多久,荣王宫火又爆发,宋朝数代典藏积蓄毁于一旦……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昭示着,真宗的统治有问题,这不是一个好皇帝。
真宗深感忧虑,降下罪己诏,权威自然大损,偏偏膝下唯一的儿子又夭折了,那个时候赵祯还未出生,国家多灾多难,皇帝膝下无子,北方虎视眈眈,签订的和平盟约不知能持续多久,还被王钦若揭示为耻辱的城下之盟……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随时可能发生动乱的局面,说不定就要重演五代故事。
那么想要稳定大局,稳定民心,在刚刚结束战乱的封建时代,能有多少选择?
天书封禅看似胡闹,实则是最契合当今时代的办法。
所以不说王钦若、丁谓那种后来暴露出奸邪本质的臣子,就连一代贤相王旦,宁愿不要那贤明正直的名声,都配合着真宗一起演戏,一起迎天书,一起造祥瑞,直至封禅,正是为了稳定大局。
经过天书降世,真宗终于确立了自己的天子权威,他的帝位才彻底稳固下来,大中祥符三年四月,李氏又为真宗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官家赵祯,一切都好起来了。
只不过凡事一旦放纵,人的欲望一旦倾泻而出,就如开闸放水,很多时候止也止不住了……
天书运动不仅没有停下,反倒开始变本加厉,越来越疯狂。
此时悟净也露出回忆之色:“贫僧年少时在五台山上,接触过的猎户,多有狂热搜寻灵草仙芝者,只因各地衙门为了进献祥瑞,出重金奖赏,是以猎户再也不狩猎,个个翻山遍野,只为悬赏,民间尚且如此,朝中为了升官进位,更不必说!”
“帽妖案中的方士僧道,原可凭借祥瑞之事,获得封赏,却冒险扰乱两京,又不是辽国派来的人手,行为怪异,排除种种可能后,宝神奴认为他们……”
“是为了正位东宫,涤荡妖氛,以作铺设!”
听到这里,刘娥脸色终于变了:“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悟净道:“贫僧知道,此地只有太后与贫僧两人,不会入得第三人之耳,请让贫僧说完!”
“宝神奴认为,如果帽妖作乱是先帝指使,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原本是为了敕封太子进一步造势,皇子会受帽妖所扰,于宫中病重,却又得上苍庇护,起死回生!”
“够了!”
刘娥听不下去了,眼中厉芒闪烁:“一派胡言!皇子安然,进位东宫,哪有什么病重,更妄论起死回生!”
悟净沉声道:“诚如太后所言,太子并未病重,起死回生也是贼人所进献的谗言,但先帝到底有没有采信,又是不是将其当做第二场天书降神,想为当时年幼的太子塑金身?”
殿内陡然安静下来。
刘娥定定地看着悟净,沉默了整整十数个呼吸,缓缓地道:“那依你之言,先帝有何理由要这么做?”
悟净视线迎上,四目相对,神态平静地道:“贫僧只是一介武僧,当时也很不解,宝神奴却说,他给辽国萧太后当过护卫,很是明白,当年辽帝也有过担心——”
“辽帝担心,等到自己驾崩后,早早参与了政事的萧皇后,会不会效仿前唐武后,废天子,称女帝!”
“所以先帝也会有此忧虑。”
“在朝野都对天书狂热崇拜的关头,让皇子经历一场‘起死回生’,以示天命所归,正是为了来日,防止太后篡权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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