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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衙。
两处刑房,灯火通明,上百名官吏进进出出。
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的吕公绰,正拧着眉头,监督着一群下属破案。
他的凝视,让一众官吏压力巨大,行色愈发匆匆,隐约流露出慌乱之态。
如此姿态,也让吕公绰愈发不满,眼神越来越凌厉,心中更是升起一个念头:“若是四弟在就好了,以他的聪慧,这等小案,定是手到擒来!”
他的四弟正是吕公孺,此前为开封府推官,待得亲哥哥权知开封府,这样的亲属关系肯定要避嫌,出京外任。
吕公绰不仅相信弟弟的能力,更在于兄弟至亲,有些事情操作起来就方便了。
父亲致仕,如今在家颐养天年,但身体已是每况愈下,却偏偏时不时地出来露面,摆出一副精神矍铄之态。
吕公绰很清楚,这是在为自己撑腰,权知开封府事,是四入头的关键一步,他得当好,为进入两府为宰执,打下坚实的根基,绝不容许意外毁去吕氏这一代的布置。
司马光之死,可能就是这样的意外。
才子身亡,本不是大事,顶多让人觉得惋惜,但一位即将科举的大才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国子监内遇害,凶器更疑似外族人所用的毒镖,这起案件就很敏感了。
所以吕公绰才怀念起那个探案如神的弟弟,哪怕对方与几个兄长理念不合,渐行渐远,终究是打虎亲兄弟,不会置于不顾。
当然,国朝人才济济,不可能缺了一個人,衙门就运转不起来,原推官吕公孺调任,开封府衙的官员里面,又有新的擅长刑侦的判官,这个人叫潘承炬。
王曾病逝、吕夷简致仕后,如今的首相,是六十八岁的杜衍,杜衍当年任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时,就很赏识在并州任县尉的潘承炬,后来得以提拔,终至开封府衙判官之位。
《洗冤集录》和《宋明道详定判例》的普及,大大提高了破案率,但同样的,如果这个时候再有官府破不了的案件,往往凶手的手段就不一般了。
毕竟朝廷的官吏通过读这两部著作,获得了大量宝贵的第一手经验,凶手也可以通过苦读这些书籍,寻找规避官员抓捕的办法,反侦破意识大大提高。
于是乎,此前一场震惊京畿的连环凶杀案后,有保守的老臣提出,应该在民间禁传《洗冤集录》。
这种因噎废食的愚蠢想法,当然不会得到认可,不过倒是引发了《洗冤集录》的再一次修订,修订的内容不局限于勘验和验尸的过程,还有查案的职权分配,切忌外行指挥内行,一旦遇到非比寻常的凶杀案,就要让专业的官吏出面负责案情的查办。
潘承炬显然就是刑侦领域的专业人士,此时坐镇刑房,聚精会神地看着尸格文书,听着一队队官差的禀告,在案录上飞速记载着,基本没怎么理会吕公绰。
吕公绰倒也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是案件的侦破会不会激发矛盾,产生不可控的风波,对自己这位大府造成冲击,影响了接下来入两府的仕途。
正捻着胡须,考虑着这些,不知何时,潘承炬已然来到面前行礼:“吕大府,案情有了进展!”
“嗯?”
吕公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道:“凶手可与外族使臣有关?”
潘承炬眉头稍稍皱了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开始讲述案情:“根据太学同窗的回忆,被害者司马光近月来,与一女子往来甚秘,然并未介绍给旁人,无人能描述出女子特征,只猜测有此人存在,是否为真,有待详查;又经差役盘问,被害者司马光于十日前,自小甜水巷锦绣堂、秋和居内购置了名贵礼物共十二件,这是清单,请大府过目!”
吕公绰接过,他是锦衣玉食出身的,哪怕只看名目,就能知道价格,不禁有些咋舌:“这些都是好物啊!小甜水巷中所售,钱价尤高,司马君实尚未取得功名,就花这许多钱财在女子身上?”
“是否花在女子身上,还有待商榷,但确实最有可能。”
潘承炬又取出一份借贷文书来:“这是大相国寺的香积钱贷,被害者司马光于十八日前,贷了一千五百贯。”
吕公绰接过,脸色微沉:“这与他遇害,有何干系?”
对于这位年轻沉稳的才子,吕公绰还是很有好感的,国朝就缺这种老成持重的官员,本以为是未来的同僚与好友,结果惨遭不幸……
但不管怎样,对方既已遇害,这种容易累及身后之名的行为,就不要再谈论了。
可潘承炬显然不这么认为,又将尸格递了过去,特意翻到现场地形的简略舆图上:“吕大府再看,被害者司马光被杀时所处的位置,这里可不是寻常的待客外间,而是私密的内间!”
吕公绰不耐烦了,接都不接:“在国子监私会,又避人耳目,凶手与司马君实定是熟悉之人,这个判断你之前就做过了!”
潘承炬把尸格收回,其他的也不递了,直接道:“被害者司马光性情孤僻,少与人往来,若说熟悉,近来被他花费重金赠予礼物的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最为亲密之人!”
吕公绰恍然大悟:“是女子所杀?可那毒镖……唔!既然涂抹毒药,倒也有可能是女子加害,毒妇!好一个毒妇!”
潘承炬道:“吕大府就不奇怪,女子杀人的动机?”
“与女子私会于国子监中,还能是何等动机?莫过于私情恶欲……”吕公绰轻叹:“司马君实大好前程,本该为国朝尽忠,实在糊涂啊!”
潘承炬摇头:“请恕下官不能认同吕大府所言,被害者司马光若真的在国子监内与女子见面,应该不是私情幽会,而是迫不得已。”
吕公绰一怔:“此话怎讲?”
“今日是国子监学子张宗顺结业之时,辰时之后,国子监的同窗几乎都往城外相送,根据数名学子回忆,当时司马君实也准备同去,中途却因身体不适,独自离开。”
潘承炬取出一张自己记录的时辰表:“巳时三刻,最后一位学子看到司马光,此后他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不过当时已经走到外城,司马光没有坐骑,附近的车夫经过盘查,也没有租借给他马车坐骑,他应该是走回国子监的,依照路程,再快也是在午时了,敢问吕大府,这是幽会的时辰么?”
吕公绰眉头皱起。
正如欧阳修的诗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哪有正午时分,日头高照时幽会的?
国子监那个时候肯定少人,却不是绝对没有人,司马光再表面正经,背地浪荡,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士人声誉和前程开玩笑。
所以思索过后,吕公绰缓缓地道:“依你之见,这女子与司马君实相见,不是幽会,而是……”
“威胁!”
潘承炬沉声道:“根据目前的线索推测,被害者司马光与女子见面,不是幽会,应该是遭到了对方的威胁,选在国子监这座偏僻的屋舍会面,既不至于如太学那般,随处都是相识的同窗,又对声名产生威胁,逼得被害者不得不与之相见……”
吕公绰眼睛瞪大:“要挟相见,而后女子未能达成目的,残害了司马君实的性命?嘶!此子莫非在守孝期,与这女子生情……只是他为何不认呢?”
和冯京一样,吕公绰同样觉得莫名其妙,甭管是妻是妾,先认下再说,等到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再处理后院家事不迟。
商人总喜欢用榜下捉婿与士人联姻,有的也学会早早投入,在士子一文不名之前将女儿嫁了,为其准备科举的钱财,但不是每个进士都有良心,真得了势,把商贾出身的妻子,找个借口休掉,或者使手段逼迫和离,调头娶一位高官女儿的例子,不是没有。
吕公绰觉得,司马光如果认为现在的娘子不满意,后面就可以这样操作嘛,顶多被人说一句私德有亏,于仕途上不是什么大碍。
可现在人没了,那就是万事休矣!
潘承炬不知道对方心中帮司马光都规划好了,却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下官以为,这个女子的身份恐怕颇为特殊,以其所用的凶器来看,或为外族女子!”
吕公绰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除了曾巩的证词没有被挖出,缺少了前天琼林苑外的线索,潘承炬的分析基本与公孙彬一致,而他还通过官差的走访,初步挖出了那个娘子的称呼:“根据锦绣堂小厮之言,听到司马光喃喃念叨,对于相赠豪礼之人,称呼其为‘燕娘子’,这个燕,若不是姓氏……”
吕公绰立刻接上:“契丹女子小名多有燕字……难道是契丹人?”
生活在中原的各族女子,主要是衣着气质不同,相貌上其实难以分辨,但最大的区别也有,比如姓名。
中原女子都有姓氏,闺名不为外人所知,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称呼,而外族女子闺名或者说小字倒是随意说出,却往往没有姓氏。
所以燕字,在契丹女子中,基本在名和小字里面出现,如今倒是代入到汉人姓氏里面,以作混淆。
潘承炬道:“不无这种可能,请吕大府下令,府衙通缉,搜寻行迹可疑的契丹女子,此人身体或有不便,当趁其尚未离京之前,予以缉拿!”
“燕娘子……燕娘子……”
吕公绰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沉声道:“目前的推断,可有证据?”
潘承炬一板一眼:“暂无实证。”
吕公绰立刻道:“司马光之死,关乎太学声誉,朝廷威严,岂能凭猜测论定?这份通缉不能下,你可以派遣差役,搜寻此女的踪迹,切不可声张!”
潘承炬皱起眉头:“若不定此追查方向,京师百万之众,如何能将凶手擒拿归案?”
“擒凶那么重要?”
吕公绰心里不屑,换成弟弟吕公孺,他就要教育一番了,可现在这位是外人,当然不能明说:“查清真相,安定人心,方为我开封府衙的首要之务,切不可本末倒置!”
潘承炬眉头皱得更深,直言不讳:“擒了凶手,方可查明真相,安定人心,不可耽搁时日,令凶手走脱!”
无论是《洗冤集录》强调,还是第一线的侦查人员经验总结,都知道破案最重时效,随着时间的推移,凶手逃亡的可能性会越来越高,一旦离开京师,那天下之大,无从寻找,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所以现阶段有了明确的侦查方向,就该张贴告示,通缉追捕,而非瞻前顾后,大海捞针地去搜寻。
吕公绰脸色沉下,严厉地道:“擒凶也要讲究方法,开封府衙事关京畿,一切以稳定为上,若是被闹得风风雨雨,满城惊惶,孰轻孰重,你身为判官,难道分不清么?”
见潘承炬还要再说什么,吕公绰直接打断:“行了,你安排人手,速速去追查可疑的女子,但切忌不要声张!去吧!”
潘承炬不再与之辩驳,神色却也冷了下来:“吕大府,此案干系重大,还是请教一下吕老相公,再作定夺不迟!”
“伱!”
吕公绰怔了怔,眉宇间浮现出怒气,猛地一拂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为权知开封府,岂有事事去向老父亲请示的道理?
这完全是瞧不起他这位大府,语出羞辱啊!
潘承炬还真是羞辱对方,他本就对这个依靠父荫上位的大府没什么尊敬,双方关系淡漠,不是一路人,现在出了这等事,此人还要横加干涉,胡乱指挥,那就别怪他不留情面。
吕相公那般能耐之辈,怎的培养出这么个庸碌的继承人?
倒也不对,幼子吕公孺还是很得朝野上下看重,于民间也有好官声,可谓前途无量。
看来吕氏的未来,还要看那位小儿子了……
不过态度上可以针锋相对,在职权上,吕公绰依旧是开封府衙的主官,身为属官的潘承炬就算跟对方翻脸,也没办法强行调用手下。
于刑房思索片刻后,他轻叹一声,终究还是点了一批精强能干的差役:“随我去外城!”
“是!”
众差役之前也听到了那边的争吵,明明有通缉的渠道,却偏要采用这种法子,心里对那位大府更加埋怨,但连判官都无法顽抗,也不得不三三两两地应着,一同出了府衙。
刚刚顶着凌冽的晚风,来到府外,潘承炬目光一扫,却见三颗脑袋从不远处的墙边依次探了出来,最为老成的公孙彬摆了摆手,开口唤道:“潘判官!潘判官!”
“你们稍候!”
潘承炬对着手下吩咐一声,大踏步地上前:“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作甚,回家!”
公孙彬堆着笑道:“京师又不夜禁,我们也是做正事的,同窗司马君实之死,很可能是异族女子所为啊!”
潘承炬有些诧异,但看了看这三小只,又觉得正常,口气依旧不变:“查案缉凶,是府衙之责,与你们无关,回家去!”
冯京不久前就用这个理由,与三人分别,匆匆回了太学,显然是不想继续参合到这起案子里,三人却去了四方馆,调查到一些线索后,才赶来府衙汇报。
此时眼见潘承炬毫不惊讶,显然府衙的调查进度并不慢,公孙彬瞧了瞧不远处垂头丧气的差役,干脆道:“潘判官,是不是那位吕大府又瞻前顾后,不让破案了?”
“胡说……”
潘承炬皱眉,刚要呵斥,包默成就紧接着道:“夹在我朝与交趾边地的广源州,有一伙部族势力,为首的统领叫侬智高,年满二十,勇武过人,又与如今的交趾王有杀父之仇,三番五次想要归附,其母携其弟侬智光,亲至京师,被安置在四方馆,我们刚刚见到了这对母子……”
潘承炬莫名其妙:“你们怎么跑去四方馆了?此案与广源州、交趾何干?”
“侬氏想要依附我朝,便有了立功之心,四方馆内没有交趾使团,却有辽国使团,侬氏母子便盯着辽人,想要找到过错!”
狄知远开口:“根据侬氏禀告,今日有一个行迹可疑的女子,翻墙而入,一闪身进了辽人所在的院子,此后再也没有出来,是不是有几分可疑?”
他说得轻巧,实际上若没有在公输居内,得知大宋与交趾的边境冲突频繁,越来越有剑拔弩张之势,赶到四方馆时,也不会询问与交趾有关的使团情况,侬氏无法得入眼界,自然就没了如此重要的线索。
“竟有此事?”
潘承炬眼睛一亮,脸色立刻转变:“你们帮了大忙,难能可贵的是,没有自作主张,贸然去辽人使团打草惊蛇,知道来府衙禀告,很好很好!”
公孙彬笑道:“那我们能跟着去看看么?请潘叔放心,保证在远处瞧着,绝不妨碍府衙公务!”
潘承炬不再多言,转身朝着府衙队伍里面走去:“大府让我们在京师搜寻嫌疑人燕娘子的下落,现四方馆辽人使团有确切线索,随我入馆搜查!”
“是!!”
众差役精神一振,轰然应是。
狄知远三人相视一笑,同样露出振奋之色:“走!欺负辽人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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