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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鸾阁。
狄知远扶着刘嬷嬷来到阁外时,就听里面正传来鞭挞和惨叫的声响。
他脸色立变,顾不上扶老太太,脚下发力,快步冲了进去。
当先一眼,张贵妃坐于殿中,穿着一如皇后的真红穿花凤织锦褙子,戴着奢华珠冠,其上漆纱为底,罗绡为叶,每叶上络以金线,缀以雪白的珍珠,根据叶子大小依次递增,冠顶上的一颗大如龙眼,熠熠夺目。
张贵妃本就面容艳丽,此番穿戴更是派头十足,比起郭皇后都不遑多让,甚至那趾高气昂的架势,更像国朝正宫。
历史上的宋仁宗与两任皇后的关系都很淡漠。
毕竟一位郭皇后是刘娥帮他选的,一位曹皇后是群臣帮他选的,堂堂天子娶妻,都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愿,当然谈不上什么感情。
由此张贵妃得到专宠,礼仪甚至逾于曹皇后,在宫中颐指气使,在宫外将她的伯父张尧佐安排为宣徽使,据说这两位才是庞太师和庞贵妃的原型人物,是何等嚣张作派,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张贵妃的人生并不顺遂,接连生了三个女儿,结果全部夭折,自己三十一岁就病死,仁宗伤心不已,将其追封为皇后,为其立小忌,立祠殿,以皇后庙祭享乐章,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但依旧一意孤行。
历史上的张贵妃,与眼前这位张贵妃,其实并非同一个人,仅仅是同姓。
但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必然,两人的性情十分相似。
都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胆敢凌驾于皇后之上。
关键在于,这个张贵妃还有儿子。
皇长子!
这就让她更多了几分底气,在后宫渐渐有了说一不二之势。
所以狄知远才有担忧。
正常情况下,福康公主是官家最疼爱的女儿,这点内朝外朝人尽皆知,即便抓到了把柄,也轮不到一位妃嫔施以责罚。
然而张贵妃做事不循常理,真要发生什么,后悔就来不及了。
因此狄知远冲入翔鸾阁,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最坏的情形没有发生。
受罚的不是赵徽柔。
十几位仆婢整整齐齐地跪在院前,被宫人打得皮开肉绽,甚至血肉模糊,低低呻吟,眼见着有进气没出气了……
但赵徽柔也不好受。
两個嬷嬷列于左右,强行架着她,不让她转移视线,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下人受到残酷的惩罚,以致于这位往日里笑意盈盈的公主眼眶发红,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可恶!!”
狄知远大怒。
他早听说后宫之争,手段阴毒,无所不用其极。
但没想到张贵妃打的是这个主意。
刘邦的嫡长子刘盈因观“人彘”而大病,此后性情骤变,英年早逝,现在让一个十岁不到的女孩观看如此场面,难保也不会形成心理阴影,回去同样会大病一场,后果难料!
此举也太过恶毒了!
“终于来了!”
张贵妃注意力本就不在下人受罚上,尖锐的目光始终在苗昭仪的女儿身上转悠,此刻看到匆匆入阁的狄知远,不惊反喜。
她此次的目标,是这位相公之子。
那位外朝相公的“站队”,让她产生了浓浓的危机感。
无论是敌是友,都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权势与影响,对于其嫡长子的关注,也前所未有的高。
结果狄知远从小与赵徽柔要好,近来更有传出,公主十岁就将与之定亲,到了十五岁正常的婚龄,便可出嫁,想来无论是官家,还是朝堂众臣,都是很满意的。
唯独张贵妃不满意。
这莫非是笃定了她的儿子没有那个继位的福分,要押注二皇子,才让自己前程远大的嫡长子尚了公主?
至于狄知远是不是自己愿意,和公主感情怎么样,她是完全不管的。
既与自己的儿子争位,那狄氏就是敌人。
且是大敌!
所以这回派嬷嬷去仪凤阁带人,正是打听清楚了狄知远进宫,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让两个小孩子沉不住气,将事情闹开,传到外朝去,给予那些反对狄相公的朝臣一个大大的把柄。
结果没想到,狄知远竟然没来,她正觉得恼羞成怒,琢磨着是不是要下辣手,却又担心官家真的震怒,见到狄知远前来,自是欣喜若狂:“小娃子终究忍不住……咦?”
却是狄知远探头往里面扫视一圈,二话不说,又转了出去,将一位老妇人搀扶了进来。
看着这位腿脚不便的老妪,张贵妃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又不太敢确认。
直到对方来到殿前,行了礼节:“老身刘氏见过张娘子!”
“刘嬷嬷?”
张贵妃脸色终于变了,下意识地要起身,随后又硬生生定住,抬了抬手,语气僵硬地道:“免礼!”
对方的姓氏,是刘太后亲赐,也是当年太后宫中贴身的几位嬷嬷之一,由于腿脚不便,才鲜有露面,张贵妃却是印象深刻。
因为她从小生得貌美,当年一眼被赵祯看重,本有意钦点为皇后,却被刘太后否掉,立了郭氏为后,她心里极为愤恨那位太后,结果入宫后想要耍些手段,被刘太后整治了几回,这才老实下来,对于刘太后又有种深入骨髓的惧怕。
刘娥死了十几年了,可此时见到对方的身边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依旧涌上心头,张贵妃脸色阴晴不定,竟连表面的镇定都维持不住。
刘嬷嬷却对于这等反应视若无睹,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节后,这才看向一地血淋淋的场面:“老身蒙圣人之命,前来探视福康公主,敬问张娘子,是因何制,在翔鸾阁惩戒下人,见此血腥?”
张贵妃眯了眯眼睛,此圣人非彼圣人,她深惧刘太后,却不怕郭皇后,冷冷地道:“禁中无端,行巫蛊祸事,这群贱奴亦涉其中,若不杀鸡儆猴,往后宫内岂有安生之日?”
这话说的没什么水平,却足够杀气腾腾,上下心头一凛,就连赵徽柔身为公主,面色都不禁再度白了白。
唯独刘嬷嬷神色如常,语气平淡地道:“纠劾内侍,非娘子之权,此张宣徽之命?”
张贵妃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但气势不能落了下风,梗着脖子道:“正是!”
张宣徽是如今的宣徽使张广封,正是张贵妃的族叔,倒也是进士及第出身,但官运平平,本来在普通外州任知州,直到这位本家侄女得上恩宠,顿时一发不可收拾,连连晋升,如今已是若论尊荣,仅仅位于枢密使之下,还在枢密副使之上的宣徽使了。
这个要职,总领内诸司、殿前三班及内侍之名籍、迁补、纠劾等事务,还掌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内外的进贡名物也是由宣徽院检视。
毫无疑问,这是位尊俸高的美差,而且可以借总领内诸司的机会,光明正大地干涉宫中事,为妃嫔撑腰。
这也是历史上的张贵妃,极力劝仁宗封张尧佐当宣徽使,而今的张贵妃,同样费尽心思地将自己的族叔抬到这个位置的原因。
不过官家也没有真的让她为所欲为,虽然让张广封入了宣徽南院使,但也让张广封出外知河阳府,如此一来,宣徽使就成了抬高待遇的贴职,人在外地,当然无法干涉宫中具体事务。
讲白了,名位给了,权力没给。
张贵妃很不甘心,又让这位族叔对外装病,就是赖在京师不走,再跟官家不断吹枕边风,同时与外朝贵妃一派的官员联络,希望不再让张广封外出任命,稳固住宣徽使的大权。
这些争斗,张贵妃当然只跟左右心腹说过,认定这个常年不在宫中走动的老婆子没什么见识,便直接应下,扯虎皮做大旗。
然而她错了。
刘嬷嬷早就等着,从袖中取出一封誊抄的劄子来,展开诵读:“此乃公孙中丞,弹劾张宣徽所奏。”
“广封比缘恩私,越次超擢,享此名位,已为过越,以尸厚禄,为千夫所指,天下腾沸,尚不抑止,端坐京师,尤为可耻……”
“又弹劾朝臣二十七人,阴结贵妃,顺颜固宠……”
要么不参,要参就参一大群人,正是那位的风格。
张贵妃脸色立变,恨恨瞪了狄知远一眼,她的叔父本来是装病,近来被御史中丞公孙策骂得狗血淋头,气急攻心,听说窝在府上是真生病了:“够了!外朝奏章,是内朝能够议论的么?”
刘嬷嬷慢吞吞地道:“依制不该,然娘子踰制,老身不得不言之。”
张贵妃咬牙切齿:“以台谏妄言,凌辱于我,这便是皇后教你的?”
“请娘子收回此言!”
刘嬷嬷正色道:“台谏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国君滥用皇权,宰执独断专行,下可监察百官,肃清风纪,令奸佞腐败之徒无处藏身,不致政事败坏,岂是妄言?”
张贵妃很久没有被这样教训过了,她这段时间听到外朝言官对于自家族叔的攻讦,已经够火冒三丈,现在更是怒不可遏,猛地起身:“台谏言者满嘴仁义道德,乃至不容其一点瑕疵,动辄上言论列!如今京师富庶,两府两制,家中各有歌姬舞伎,官职稍如意,便增置妾媵!自个儿风流快活,倒是弹劾宫掖之间,女御繁冗,对官家诸多限制,风闻言事,更是无端指责,如今后朝之人也执此利剑……好啊好啊!我倒要让官家听一听,以后我后宫之事,是不是也归御史台管了!”
这话说得颇为诛心,更有些撒泼打滚之势,众人听得纷纷变色。
敢对御史言官说这等话语,后宫里唯有这一位了,当真是半点不顾及声名。
然刘嬷嬷不慌不忙,予以纠正:“风闻言事自有其弊端,但总好过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谏形同虚设,国君恣意,为所欲为,以致女宠、外威、近侍皆可干涉朝政,不避亲嫌,恐国朝亦有前唐国忠杨妃之祸矣!”
“幸得当今官家知人善任,礼贤下士,从谏如流,国朝言路开明,无人可肆意妄为,独断专行,此乃海晏河清之相!”
“娘子身为贵妃,理应以身作则,岂能不矜细行,满腹讥议,指摘前朝,陷陛下有私于后宫之名,不念祖宗基业之重?”
狄知远自从入内后,就只扶着刘嬷嬷,其余的一言不发,但听到这里,都不禁侧目。
这就是刘太后培养出来的身边人么?
当真厉害!
一句句都是往官家的心窝子上戳啊!
张贵妃脸色也变了,昔日的阴影笼罩心头,平日里的尖牙利嘴竟发挥不出来,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驳。
刘嬷嬷也没有给她辩驳之意,慢吞吞地移到赵徽柔面前,眼神一扫,左右两个老嬷嬷就变色着退下,任由她对着公主道:“殿下受惊了,请回仪凤阁。”
赵徽柔身子稍稍晃了晃,缓缓地道:“多谢嬷嬷!”
刘嬷嬷又对狄知远点了点头,示意他离开。
狄知远低声道:“嬷嬷?”
“无妨!老身受圣人之命,还要管教翔鸾阁上下,身为娘子近侍,却无劝诫之意,理应重责!”
刘嬷嬷安排好两人,重新转过身去,面向张贵妃。
“这老物当真不好对付,怪不得皇后派她来!”
张贵妃深吸一口气,看向福康公主:“徽柔,你既累了,便告退吧……”
赵徽柔一言不发,朝外走去。
张贵妃皮笑肉不笑,接着道:“都是一家人,平日里还要唤我一声‘小孃孃’,怎的,今日稍作管教,就嫉恨上我了,连礼节都不顾了?”
赵徽柔脚下一顿,行了一礼:“张娘子,徽柔告退了!”
张贵妃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没有了,冷冷纠正:“是小孃孃。”
赵徽柔反唇相讥:“在这宫里,徽柔只有一个孃孃,天下没有‘小皇后’,也不会有‘小孃孃’!”
说罢,转身就往外走去。
狄知远一言不发,与之一同离开。
目送这两道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张贵妃五官扭曲了一瞬,刘嬷嬷却已经移步上前,慢条斯理地道:“请翔鸾阁宫婢上前!”
就在翔鸾阁内开始另一番较量之际,赵徽柔一路快走,随后更是飞奔起来,却没有回自家的殿宇,而是跑向后苑,倚着一块山石坐下,放声痛哭。
狄知远来到她身后,轻轻抚着背,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哭出来,反倒是好的,憋在心里才要命。
赵徽柔本就是小孩,此时越哭越大声,也顾不上姿容,涕泪交流,摸了摸腰间,没带手绢,干脆用袖子来擦拭,很快袖子就湿了。
待她又要用另一边时,狄知远转到面前,伸手把自己干净的袖子送了过去。
她拉起袖口就擤鼻子,眼见鼻涕真的流下,面孔顿时一红,赶忙松开。
狄知远自不嫌弃,温和地道:“怕么?”
赵徽柔握住他的手:“有你在,我不怕。”
狄知远见她手冷得厉害,赶忙用两只手包住,捂暖了一只,再去捂另一只。
赵徽柔手变暖和,心里更是暖暖的,小脸愈发红润,往他怀里一偎,舒服得眯起眼睛。
拥着这个小公主,狄知远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目光闪烁,分析着目前的局势。
身为天家贵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容易。
不似他家中,父慈母爱,却不放纵,两个淘气包都有家教。
这般一想,又觉得纳闷。
性情和善的官家,为何宠爱那么个心肠歹毒的恶妇呢?
没办法,感情这种事情,向来是不讲道理的。
狄知远无法理解,却很清楚,这次的亏想要报复回去,还真不太好办。
官家虽然也很喜欢他,可比起亲生女儿又如何?
现在福康公主都受欺负,自己就算去告状,也顶多让好脾气的官家再当一回和事佬,不轻不重地责罚张贵妃一下,根本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只是这恶女妇人之见,弄不清楚主要矛盾。
如果大皇子身体康健,将来继承大位,她便是太后之尊,自然万事顺遂,可如果大皇子身体病弱,没那福分,就算斗倒了苗昭仪母子,也是让别人得利罢了。
当然,大皇子的身体如果能变好,那张贵妃什么事情想必都愿意做,正是因为那边没起色,才会如此歇斯底里,诸般小动作。
“刘嬷嬷能给她一个教训,却终究压不下她的气焰,不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官家忙于政务,苗昭仪性情太柔,接下来徽柔在宫里的日子依旧不会好过……”
“有了!”
目光一动,狄知远对着怀里的小公主道:“接下来遇见官家,先别告状!”
赵徽柔闭上眼睛,心情舒缓,语气变得愈发温柔:“爹爹宠爱张娘子,也疼爱我,我不想爹爹左右为难,不告诉就不告诉……”
“太乖也不行哦!不过别担心,我会为你撑腰的!”
狄知远道:“你不告状,但要告诉你爹爹,太学才子司马君实遇害案,颇有蹊跷,我本想入宫请他出面断案,却骤逢此事,不敢在禁中停留,这才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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