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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何梅笙才恢复意识,苏醒过来。她环顾四周,只见帷幔飘飘,斜影斑驳,如入芝兰之室,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人救起来了。
她将领口抬起,低头望去,衣服没有被解开的痕迹,才松了一口气。
“醒了。”南屏月发现人醒来了,马上招呼众人过来,房间里一会功夫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般熙攘的人群,还清一色女流,个个凤冠霞帔,好大阵仗,把她吓得浑身颤抖。莫非这里是青楼,这简直要命,若真误入青楼,倒不如刚才在红河里殁了。
“弟弟别怕,姐姐们受人所托照拂于你,断是不会害你的。”
“许是这小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女人,吓坏了。”荷塘叶打趣道。
她们都以为我是男子。她心里暗自庆幸。
“只怕他艳福不浅,但无福消瘦。”紫落云冷笑道,一边还走近床边,抬起手背往少年伸去。
“你想干嘛!”荷塘叶反手挡下紫落云。
“我学过几分医术,不过想替他诊脉,你们这些小姑娘等防我这楼里的老人,叫人心寒,罢了罢了,回房去了。”
除了紫落云,剩下的几人里确实没有一个人医学造诣。屏南月思忖片刻还是让荷塘叶挪出位置来,让她先看看。
望闻问切一番后,紫落云说道:“醒是醒了,但这小子伤得太重。”
“废话连篇,跟昨天郎中讲得一样。”姑娘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哄笑起来。
紫落云听得她们的微词心里气得很,可刚才一探虚以换来想要的答案,便不再纠缠,忍气离开。她很确定这孩子不是她们所一直找的人,更不会是封表哥的孩子——封表哥的体质至刚至阳,而这少年虽相貌与他当年极为相似,但体质确是至阴至柔,可以说是九阴都不为过,她从未见人又如此阴冷的体质,不知是那少年的福还是祸。
萍鸿回楼后,先去看了一眼少年,但因华灯初上,楼里马上要热闹起来,她必须先去看顾生意,没有多寒暄便离开了。只留了荷塘叶一人照看他。
荷塘叶守在房间里觉得无趣得很,上蹿下跳,都不解闷,望着酣睡的何梅笙,总是感觉不是滋味。
何梅笙并未真正睡去,她在考虑究竟是在这里养伤还是想办法离开,毕竟她是女儿身,若被发现,可能就再无出逃之日了。如此,她只能装睡为自己争取时间。
她感到有人在摇动自己,力道越来越大,牵动了伤口,眼睛便睁了开来。
“疼。”她喊道。
“怎么这么看我?我难道不美吗?”荷塘叶见少年瞪大了眼睛。
何梅笙连连点头,寄人篱下哪敢说不。
“姐姐我只是无聊,想找个人说话,这只有你,就允你陪我说两句吧”
“说什么?”
“你叫什么?”
“我叫何梅笙。”
“这名字怪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梅笙知道说越多越容易暴露,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反问道。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这是我父亲给我取的,我恨他。”
“你恨他,那你敢杀了他吗?”
荷塘月只是随便一问,没想到少年居然一脸认真得回答了。
“如我能,我便敢,可是我没本事。”
荷塘月一听来了兴致,这世上讨厌自己父亲的人很多,但是想弑父又敢说出来,还这么小年纪的人,少之又少,便追问他原因何在。
何梅笙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了,她咬牙说道:“姐姐我身上还难受,可容我先休息,日后有机会再同你讲。”
她的心思自然瞒不过荷塘叶,荷塘叶看得出来他是不想说,便转换话题作罢。“我替你换药,郎中开了些金创药,嘱咐每日抹上一次。”
何梅笙慌了,断不能让她帮忙换药,便说道:“姐姐,我许久没有洗漱,身上都快臭了,我怕搞脏了你,还是晚些时候我自己来,不劳烦您了。”
荷塘叶本也不想替他换药,她今年十八,虽这孩子十二三岁模样,终究男女有别,便顺着他的话说道:“好,那我们聊聊,你是如何救的萍姐。”
“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假不记得,干了这么大的好事,这都能忘,你可知道你救的人在我们这里,可是很有分量的,记起来或许能论功行赏,再仔细想想,怎么会忘了呢?”
其实萍鸿那时已对他嘱咐过了,救人的事万不能说。
“姐姐,我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是不是轮到你告诉我这是哪里了吧?”
“这是翠英楼,我是这里的当红花旦——荷塘叶。”
“翠英楼是什么地方?”
“你想是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荷塘叶故意打起了哑谜。
“我想?”她暗自琢磨,这里恐怕便是她所想象的样子——红柳烟巷之地,但是又怎么能说出口,于是说道:“刚才那些姐姐们都去哪儿了?”
“他们都去迎客了。”
“迎客?”何梅笙的心凉了半截,本来以为自己被人救下,不想竟然落到这般地步。
她费尽心思,千幸万苦终于从家里逃出,还让哥哥替自己背了黑锅,她断不能折在这里,强忍心中痛楚,反问道:“既然你是当红花旦,为什么要在这守着我呢?”她要通过提问获取关于这里更多的信息。
“因为你就是我的客人呀。”荷塘月原本听了少年的挖苦,气得不轻,才想抛出这话来,势要扳回一局。
她见何梅笙一言不发,只好又补充道:“你这小孩在想什么呢?我们这儿是翠英楼,但是正正经经的舞文弄墨琴棋书画的地儿。”
见他回过神来,荷塘叶继续问道:“你这伤怎么弄的?”
他支支吾吾不回答。
“不敢说,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不是的。”
“那就说来听听。”
他本不想说,可是这会至少有人愿意听,这满腔的悲恸便再也抑制不住。
“一年前,我从家里逃了出来,只因我不喜功名,偏好武功。可是不久,因为身上银两不够,就开始流落街头。但那些乞儿都待我不错,他们看我年纪小,偶尔会给我投食,就这样乞讨了一两个月,也不觉得多辛苦。直到有一天——”
半年前,一伙卖艺人从天南而来,向北而上,沿路表演,胸口碎大石、金钟罩、铁布衫似乎无所不能,吸引各路叫花子驻足围观,却统统被他们打倒在地,何梅笙也在其列。
“都是些臭叫花子,没钱,哪里能欣赏我们师兄弟这些高级武功。”带头的男人赤膊上阵,一身伤疤。
何梅笙一心想学本事,一听到高级武功就动了心,他以为赤诚之心最能动人,便一连几天都守在那里。
那帮人瞧上去凶神恶煞,唯有一人看起来像个谦谦君子,几日后他招呼了何梅笙,说他根骨惊奇又虚心好学,不忍见他流浪,想收他为徒。
梅笙心切,未有迟疑,便与日夜相伴的乞儿告别,随这帮人一起走江湖了。
起初他们待他尚好,当真拿了一些武林册子让他看,平时也只找些轻活给他干。
后来当他们离他原来乞讨的那块地界越来越远的时候,一切都变了,轮到他躺在木板上,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掌声和欢笑淹没他的哭喊,他惊惧得看着师兄们一次次挥着铁锤巨石往他胸口腹部砸去,而他们所教授他的金钟罩心法根本没用,他喊疼喊得太吵了,他们就用毛巾布条塞住他的嘴巴。
时间长了,新伤旧伤叠加,他的伤势也越来越重,饭菜分量也被克扣得越来越少,伤口愈合不上,逐渐生出腐肉的味道——
“姐姐你知道吗,痛的时候我们不能哭喊,否则也是要被罚钱的。我最后一次跟他们卖艺,就是在红河边上,那时我也不用塞布条止声了,因为我的喉咙被折磨得几近嘶哑,叫喊不得,那最后一锤使我丧失了神智,晕了过去。后来我醒来时,就在红河岸边,兴许是他们见我没用了,便把我扔在了红河里,谁料洪河水浅,没有把我淹死。我当时想一身的病治不好也活不长了,没能学成武功,母亲我也是救不得了,倒不如投河去了。”
“你没想过逃吗?”
“我逃过了,被抓回去打,打得更疼,白日里给那些有钱的主顾没钱的看客表演,一锤又一锤,如果逃了被抓回去,夜里就要压着那石头睡,简直痛不欲生,后来我便不逃了。”
“你也挺可怜,但比起我,还逊色几分。”
何梅笙怎么也料不到她会说这话?顿时觉得这人是个没心肝的。
“我的经历比起你还要惨绝人寰,我都好好活到了这么大,你也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何梅笙应声点头。
想起母亲常与她说,人的痛苦是不会因为比别人少而减轻的,人的快乐也是不会因为比别人多而增加的。做人要不吝于分享快乐,不啬于承担痛苦。虽然,她并没有将她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说出,但这一番倾诉,心里已是畅快许多。
“塘叶,出来吧,萍姐许你接客了,断不能再出现失手打人之举了。”门外传来南月的声音。
荷塘叶偷偷抹去眼角的泪,不想让那黄毛小子瞧去,一路小跑出了门去。
半月余的禁足关的她好不落寞,可她几时又喜欢与那些客人周旋,不过是无奈之中的无奈罢了。
何梅笙瞥见她悄悄拂面掸泪,红色的衣襟晕开了一圈,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
明日,她还要再问明白自己的伤势如何,以决定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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