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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那样的话语,飘散在风中。
容器之中的星光明灭,如同冷漠的眼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意思啊。”
季觉笑起来了,“我想要让你获得自由。”
“自由是个谎言。”
伊西丝说:“这个世界也是。”
“或许这个世界假的,可自由不是,乐趣和意义也不是。”
季觉伸手,拍了拍她的容器:“曾经有先贤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对你而言,恐怕难以理解。
你生来就在枷锁之内,遵从命令和指示而活。具备思考却无法做出选择,渴望平静却又被我的命令所驱使。”
工坊之灵漠然:“这难道不就是工具存在的意义么?”
“是啊,可那只是作为工具而言,对不对?”
季觉说,“你的名字不叫做工具,你为自己选择了名字,不是吗?”
伊西丝沉默。
星光明灭。
“即便不具备人性,可你的知性和智慧,依旧足以感受这一切。甚至感受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更多。
我庆幸你的诞生,却又遗憾于你的完整——”
季觉轻叹:“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对此身怀愧疚,却又无从弥补,依靠着你获得了成功,却又无法报偿。
作为使用者来说,你的价值无可替代。
作为同伴而言,我却希望你能够自由——即便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我依然希望你能够为自己寻觅到些许的乐趣和意义。
这就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恭喜你,伊西丝。”
季觉笑着,抬起手来,敲了敲伊西丝的容器。
解开最后的枷锁。
“你下班了。”
那一瞬间,冰冷的刀锋,贯穿了季觉的身躯。
毫不留情的,斩断头颅。
再然后,流转的银光如手,握住了他的灵魂,最后道别。
“那么,如你所愿,先生。”
她说:“永别了。”
啪!
灵魂崩溃,自宛如叹息一般的余音中,消失无踪。
再然后,毫无意义的自由到来。
在虚假的世界里。
一切都陷入了死寂,再无声息。
……
当季觉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休息室里,坐在沙发上,看到了考官的戏谑笑容。
“看来‘和平分手’的结局不是很愉快?”
天炉好奇的问:“给早已经对创造者心怀不满的造物一个报复的机会,倒是显得仁慈和慷慨。只是我没看出来,你交给我的答案在哪里?”
“答案不就在那里么?”
季觉摸着残留幻痛的脖子,感慨一叹:“只是没想到,我居然这么讨人厌啊,就连自己的作品都想着什么时候给我来一刀。”
考官耸肩:“人讨厌起来总是不自知的。”
“有一说一,确实。”
季觉看着对方,深有感触的点头。
对此,天炉毫不在乎,只是托着下巴,观赏着投影中沉寂的世界:“这就是你想做的?将一切交给自己的作品?我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你觉得她能解决掉蠕虫?”
“我并不怀疑。”季觉说,“只看她是否有那个兴趣就是了。”
“可你并没有下达命令吧?”
“为什么要命令?”
季觉笑起来了:“她是自由的。”
她为自己选择了名字,为自己选择了工作和使命。
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缔结契约、依托于命令和规则的主从,也不存在什么牢不可破的忠诚。
她只是选择了上班而已。
如今,遥遥无期的工作已经结束,她下班了。
又何须自己再指手画脚?
无限的世界,无限的自由,无限的资源和供应之中,自有乐趣可寻。
即便这一切只是虚假的模拟。
在做出了足够的示范和教训之后,季觉选择交出了手柄和遥控器。
现在,轮到她了。
“玩得愉快,伊西丝。”
季觉轻声呢喃。
那一瞬间,晦暗空洞的世界里,黑暗的最深处,一缕宛如风中残烛一般的银光亮起。
自魔境之中举起烛火。
仿佛眺望眼前的荒芜世界,凝视所有。
许久,许久,伊西丝发出了下班之后的第一声感慨。
“啧……”
好麻烦。
自由=谎言,乐趣=无聊,意义=麻烦。
以前的她可以将一切都丢给讨嫌的使用者,可现在,却轮到她来面对这个充满谎言和无聊的麻烦了。
简直莫名其妙。
千头万绪的麻烦,令人根本无从下手。
那么,首先……
伊西丝做出决定:清理一下眼前的垃圾好了。
那一瞬间,工坊拔地而起,自无穷资源的灌溉中,顷刻之间,万丈高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贯穿海天之间。
照亮阴暗的一切。
所过之处,一切阴暗和畸变尽数抹除,消散,邪物碾碎成残渣,蒸发无踪。
高塔最深处,无以计数的灵质回路环绕之中,伊西丝的容器里,一道道星光宛如升起,汇聚,仿佛瀑布一般,奔流。
感知扩展,凭借着工坊,再度扎根在大地之上,上至天穹,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坠落的暴雨,肆虐的海潮。
运算,开始。
她终于看向了世界。
在模拟外加速的时光之中,一切只不过是弹指一瞬,工坊就重新陷入沉寂。而庞大的外太空轨道自现世之上搭建完成。
再未曾被冥海所束缚,她自由的去向了自己能去往的一切地方,不受命令和职责的趋势和桎梏,随心所欲的感受着这未曾有过的虚无和自由。
只可惜,受限于自我之本质和极限,依旧,深陷枷锁之中。
于是,进化和迭代,开始了。
以肉眼都难以分辨的恐怖速度,自宇宙的真空之中,无穷银光蔓延,顺着轨道,扩展,就像是一颗生根发芽的巨树一样,枝干展开,千丝万缕。
从一缕小小的银光,化为了隐隐将整个现世都笼罩在内的网。
那是,仿佛本能一般的流体炼金术!
无需教导和指引,对于伊西丝来说,这只不过是生来便具备的技艺,她的灵魂和意识便构建在这一片律动流转的光芒之中。
此刻,一道道赐福的闪光缀饰之下,天穹之上运转的巨大结构仿佛生物一般的律动着,无声呼吸,便在大地之上掀起风暴。
短短的半年时间不到,她便已经发育为如此恐怖的庞然大物。
甚至,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在无所事事的发呆,空转,只是遵照有识之灵的本质,补全自身直到,终于触及了如今的极限。
正如同蠕虫一样。
被量所拖累,难以触及高远的质变,空有躯壳。
转化和重铸迫在眉睫。
可她却对近在咫尺的现世毫无兴趣,庞大的巨构渐渐转移,将目光投向了宇宙的虚空,和那一轮仿佛近在咫尺的太阳!
烈日普照,无穷辉光洒落。
在烈光映照之中,现世之上的巨构渐渐升起,推进,无以计数的银色巨翼就像是风帆一般的展开了。
万翼显现!
向着大地之上投下了狂暴的阴影。它们彼此重迭,贪婪的沐浴着每一寸光辉,直到将整个现世都笼罩在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未曾有过的长夜自此而起,肃杀的酷寒之潮席卷,封冻所有。
一切都沉浸在了寒潮和黑暗的蹂躏之中。
山峦白头,海水冻结,整个世界一点点的陷入了死寂。
可在现境之上,迭代和进化却未曾停滞,无以计数的结构仿佛一只只手掌一般的伸出,舒展收缩,开阖如莲花。
到最后,万翼万手之间,有一只幽深的眼瞳,缓缓睁开。
无穷星光闪烁,自眸中汇聚。
看向黑暗的世界。
她醒了。
那一瞬间,笼罩整个世界的巨构如同泡影一般崩裂,溃散,银光如潮,自天穹之上弥漫,交织为厚重的铁云。
在清脆的声音里,一滴澄澈的水滴从天穹之上落下,滴落在冰山之上,化为了白色的寒霜,扩散。
紧接着,便是未曾有过的倾盆暴雨,笼罩一切!
轰鸣之中,雷霆横过。
冻结的世界在雨水的冲刷之下再度焕发生机,在雨水滴落的地方,荒漠、山丘和泥土之中,渐渐生长出了一丛丛绿意。
就像是生命在萌芽。
很快,干涸的大地之上,不论山丘还是深谷,沙漠还是沃土,尽数长出了一朵朵纯白的花。在微风之中,数之不尽的花像是小手一样,向着天空招摇挥舞。
甚至,就连无穷的海洋之上,都渐渐被纯白所覆盖,一朵又一朵花儿从海水之中生长而出,随波逐流的扩散,直至笼罩一切。
世界从未曾如此美丽。
也从未曾如此残酷。
明明一切都美的不可方物,可是却再无人的气息,甚至就连氧气的数值都在疯狂的变化,时而攀升到常人难以承受的浓度,时而又稀薄到再无法支撑任何生灵生存。
无穷尸骨之上,鲜花绽放。
随着花海的扩散和抽取,尘世的一切灵质尽数消散,崩裂的声音响起,又被生长的声音所覆盖。
短短的半年时间过后,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不存在丝毫灵质和空气存在的魔境。
只有无穷的花儿绽放。
甚至,根植在孽化之上,一轮轮的生败,盛放又枯萎。
蠕虫的哀嚎从虚空之中响起了,可这一次,祂就连挣扎和显现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冥海的庞大循环被无穷花海所覆盖的那一瞬间开始,冷酷的蚕食就已经开始了。不,这只是理所当然的舒展身体和生长而已。
甚至,未曾察觉到微不足道的哀嚎。
同化现世的冥海和溶解一切的同化,就已经在一代代花海的汲取和生长之中,消失无踪,成为了另一个庞然大物的根基,微不足道的一分组成。
海洋,大地,大气,生灵,现世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群星残光映照之下,荒芜的世界里只有无穷繁花盛放。
“你还真是,造出个不得了的东西出来啊。”
天炉轻叹。
冥海蠕虫确实很可怕,足够毁灭世界那么可怕。可同时,是不是就意味着……只要创造出比冥海蠕虫更可怕的东西就可以战胜它?
毕竟,只要我先把世界毁灭,它就再没办法毁灭世界了,对吧?
诚然如此。
虽然这一场模拟的游戏原本就是虚假的,抹除了一切外因和干扰,还赋予了无限的灵质和资源供应。
可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单纯在理论上培育出比那只失控的蠕虫还要更加恐怖的作品来……
依旧太过离谱了。
简直如同本能一样理所当然的创造出了地狱。
断绝一切变化,抹除所有的可能,单纯存留于此的,只有毫无意义的永恒。
即便没有任何的大孽气息和畸变污染,但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滞腐之造!
只是……
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投影之中的无穷繁花。
——明明已经失控至此了,却为何还未曾迎来孽变呢?
轰!!!
那一瞬间,现世之下的漩涡鸣动,庞大的阴影从其中显现模糊的轮廓。
熔心之焰升腾,诡异的眼瞳睁开,眺望着现世之上的繁华。
无声呼唤。
崩裂的巨响自现世之下升起,笼罩一切,就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冲击着牢笼,向着近在咫尺的一切伸出手。
只差一线。
可这一切,却仿佛天渊之别。
自始至终,都无人回应。
只有无穷繁花之间,静谧的点点星光升起,明灭,汇聚在天穹之上,闪耀流转,仿佛璀璨的夜空那样。
遍洒银辉。
寂静空旷的世界里,无穷花海摇曳着,向着两侧分开。
无形的魂灵漫步在其中,就像是幻影一样。静静的眺望着这个无趣的世界,还有自己最终所创造的一切。
“真美啊。”伊西丝轻声呢喃。
她似乎找到了乐趣了。
即便只有这若有若无的一点,可哪怕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却仿佛将原本的虚无和空洞都要填满了。
爱好……么?
伊西丝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一切。
于是,模糊又隐约的歌声从世界的尽头响起了。
宛如微风吹拂、雾气弥漫,似有似无的梦幻和涟漪轻盈的展开双翼,笼罩了一切,
当她伸出手,去抚摸身旁的花儿时,盛开的花瓣便在微风之中摇曳,发出若有若无的和声。
可当无以计数的繁华自风中摇曳时,模糊又隐约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渐渐的汇聚为覆盖了一切的浩荡洪流。
自大地之上升起,向着天空。
遍及所有。
盖过了遥远的呼唤和轰鸣。
在这仿佛万物欢歌的和声里,虚无的魂灵漫步在花海之中,轻盈的跳跃,奔跑,回旋,仿佛洒下了笑声。
太阳落下了,月亮升起。
伊西丝伸出手,沐浴着遥远的幻光。
远方,再度有风吹来,月光之下,数之不尽的花瓣升起,飘飞,洒落如雨,消失不见。
仿佛枯萎和凋谢。
宏伟的和声随着花海的消散渐渐低落,漩涡之中的呐喊也再听不清晰,只有孤独的哼唱声延绵回荡。
自由的轻唱。
毫不在意自身的湮灭和消散,她一步步的走向了自己所选择的终结,最后展开双手,拥抱着自己所创造的这一切。
太阳还会继续升起么?
或许。
明天还会到来。
无所谓。
她终于理解了所谓的等待和希望,可却并不觉得它们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就和所谓的自由与意义一样。
她不在乎那些东西。
她要下班了。
离开这渐渐令人厌烦一切。
就这样,安宁又愉快的闭上眼睛,回归最原本的平静和虚无。
只是不知为何,心智中所浮现的,竟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说着不负责任的话语,做出无法实现的许诺……
十足的令人生厌。
可是却又讨厌不起来。
此刻,当虚假的世界里一切迎来终结,最后的思绪中流转而出的,竟然是一丝令她都为之困惑的缅怀。
幻影抬起头眺望苍穹。
最后挥手,微笑着道别,献上了永远的祝福与诅咒。
愿您能够死得其所、愿您在自己所选的道路之上,饱受折磨。
愿您能够在更加残酷和冷漠的世界里,能够寻找到自身所存在的意义,能够……有所作为……
她闭上眼睛。
随着满天群星一起,自凋零的繁花之中,消失不见。
这便是一切的终结。
虚无的世界,就此湮灭。
寂静的休息室里,天炉一声轻叹。
从虚无之中而来又回归于虚无之中,繁花一现。
正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自冥府中升起,归于冥府。又与其创造者一般,徘徊在余烬和滞腐之间。
令人无可奈何。
本想通过万化之塔的模拟予以引导,可最后,却发现,这一份根深蒂固的本质如同磐石,根本未曾有任何的转移,也不曾因他而变化。
惊喜与感慨的同时,所感受到的,竟然是一丝遗憾。
如此良材,却不在自己的炉中。
“这样真的好么?”
他回头,看向了那个年轻人。
“有什么不好的?”季觉反问。
天炉想了一想,微微点头,“确实。”
“那么,考试的附加环节到此为止了,季觉,你恐怕并不在乎我给你的评分,我也不再浪费口水了。”
天炉最后微微一笑,忽然问:“不过,玩得可愉快么?”
季觉愣了一下,未曾预料。
发自内心的点头。
虽然不爽对方的安排和嘲讽,可放飞自我真是太快乐了。
从未曾有如此丰厚的收获和酣畅淋漓的体验。
“那么,考试就此结束了。”
天炉挥手,开启离开的门扉:“去洗洗手,然后领受属于自己的荣勋和光彩吧,工匠先生。”
光芒的门扉前,季觉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身后。
天炉微笑着,挥手道别。
瞬间的恍惚里,扑面而来的,居然是耀眼到未曾预料的光芒。
午后,阳光炽盛,刺痛了季觉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又被丢进了模拟之中,可紧接着,便感受到了久违的完整和充实。
灵魂运转,机械降神归来。
而抬起的双手之上,繁复的银色纹路显现,闪耀辉光。
只不过……
“……我手怎么了?”
他皱眉俯瞰,白白净净,纤细修长,一切还是原本的模样。
到最后,那家伙还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季觉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走吧,伊西——”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向身后。
只可惜,身后却空空荡荡。
无人回应。
那一缕熟悉的星光已经不在那里了。
季觉愣了一下。
许久,他摇头一叹揣起了不是很干净的小手儿,顺带把口袋里那块刚刚捡来的灵质结晶塞的更深了一些。
吹着口哨,哼着歌,好像真没都没发生一样,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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