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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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立冬。

    石城送嫁新娘。

    除了代表大夏朝廷的县令依旧称病,其余民众倾城而出,聚集河边,眺望山崖。

    新娘们被赶出山洞,站在了崖前的祭台前。她们手脚被捆,三日就憔悴不堪,连哭也哭不出来,已经麻木。

    祭台上,已放成亲时的礼节,点了龙凤红烛,放了酒水、肉食、花生红枣。还有二十四只杯盏。

    一男一女,一巫师,一神婆,正站在两侧,充作引婚人。

    二人颇为焦急,问一旁来督促成礼的县城中各家推选的代表:“新娘还差一人,您说已经找到人选,现在哪里?”

    今年轮到孙家来督促成礼。

    孙老爷说:“莫急,看,来了。”

    他伸手一指,二人抬头看去。

    正对着山崖的石城大门,轰然而开,欢快喜庆的乐声,随喇叭唢呐冲天而响,八个极健壮的青年男子用肩膀抬着一顶舆轿,步出城来。

    舆轿同样四面无壁,但有遮挡风雨的伞状华盖。

    伞顶是散开的莲花,中托明珠。四角翘起,垂银鎏金,雕刻着绕颈恩爱的神鸟。伞下则垂珠帘。

    珠帘后,坐一浑身锦绣的新娘子。

    新娘盖着描金的大红鸳鸯盖头,端庄地坐在轿中,玉手斯文地交盖膝前,绘鸾凤的蔻甲轻搭裙上。绿罗裙边散开,宛如莲叶,裙尾点缀了一圈细碎的珠,是莲叶上滚着的露。裙下一点绣花鞋,鞋尖镶嵌着耀目白玉。

    轿两旁都是拿着红纱灯、绣球的端正女子,做侍女打扮,似是送亲。

    花轿之后跟着一列列的民伕,抬着一箱一箱的箱笼。偶有颠簸,露出盖子下的绸缎来。

    走在最末的三人,其中二人则抬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家伙,只是盖着红布,看不清是甚么。另有一人手里提着个笼子形状的东西,也盖着红布。

    眼前场景,宛如有甚么高门大户,今日嫁女。

    不知事的小儿们当真以为有人出嫁,竟跟着八抬花轿,拍着手笑闹:“噢,噢!花轿轿、红盖盖、绿裙裙、新娘俏!”被父母一把扯了回去。

    人群中窃窃私语:“听说,这是李家的淑女......”

    “河神老爷亲自点名要娶的!这排场,面子做得真足,啧啧,不知情的人,真以为李家是要嫁女呢!”

    “据说,这李三小姐,是在浸猪笼的现场被河神老爷看上......”

    “嘘——!你要不要命?李家可不是吃素行善的!”

    李家送嫁的队伍逐渐近了,乐声远扬河面,飘入两岸青山。

    莱河此时无风起大浪,浊浪有规律地拍着岸,摇摇如奏,在和着喜乐。

    大河摇摇,花轿晃晃,新娘的裙摆荡荡。

    送亲的女子们曼声而唱,唱起石头城中,流传的嫁歌: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淑女,

    愿言配德!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美人,

    愿得于飞!”

    这八抬的花轿,到了山崖下,莱河的浪已经十分的险急,几乎是要腾上岸来,但溅到轿边,又转缓,分外轻柔。点滴洒在新娘的罗裙上,倒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去亲吻她的指尖。

    外人见了,一时当真有错觉,以为这河神爱慕李家小姐,这是一场真正的婚礼。

    但李家送嫁的队伍,大多停在了山下,连箱笼也没有上山。

    除了那顶华美的舆轿,只有队伍最后的,那一人多高,盖着红布的物什、和盖着红布的笼子,被送了上了去。

    等到山洞口,民伕放下了那一大一小两个物什,转身逃似也地离去。

    李小姐则缓步下了舆轿,绣花鞋踩上洞前的烂泥。她竟没有被捆绑着手脚。

    而抬轿的八个健壮男子,也不走了,就站在一旁,面露凶光,但口中恭恭敬敬:“请小姐上站。”

    李小姐掀起盖头,越众而出,直接站到了众河神新娘的最前方,外凸的崖边。

    她跟前就是祭坛,祭坛之后,就是悬空,崖下的涛涛河水,澎湃咆哮,不停拍击崖壁,碎雪无数。

    浪涛掀起水风,点点浪花,吹起她莲叶般的裙摆,飘飞了她臂膀间的帛带。

    孙老爷捋着胡须,对巫师、神婆二人说:“二十四新娘已齐全在此。祝师可以开始祭祀了。”

    巫师、神婆二人上前,先是敲着锣鼓,提起气,训练过的特殊声带,借着风,以一种抑扬顿挫、晦涩拗口的声调,向崖下的莱河,以及更远处的民众,宣告:

    “立冬日,阴仪,艮。嫁少女!”

    各倒一杯酒,洒向莱河。

    巫师说:“请新郎——”

    噗通,噗通,河岸边的民众大片大片,跪在地上,头不敢抬。

    莱河忽然平静了下去。

    下一刻,河水像被煮沸般地翻滚,空气中弥漫腥臭气,河面是被拉开的帘幕,缓缓分开,露出了一只凸起的眼睛,足有车轮大小,布满血丝,像鱼眼,又类人眼。

    然后,是张得极大,黑洞般的鱼嘴,长满锯齿,挂着脓黄的腥液,跳入五六个人,不成问题。

    水下半露鱼身,鳞片在日光下反光,似是铜铁所铸,边缘极锋利,闪着更明亮的光。鱼尾若隐若现,像一把二层楼大小的巨型蒲扇,

    巨鱼未现全貌,只在水下隐约露出一部分,已经足够骇人。

    李秀丽心想,在电视和电脑上见过的号称世界最大的鲸鱼,也比不过它。

    只是,莱河虽然是附近一大片区域的母亲河,是条又宽又厚的大河。但是,这样的巨鱼,平时是怎么藏在河水中,而不动辄显露行迹的?

    巨鱼般的“河神”不再继续展露全貌,只在水下,张开大嘴,涎水从它的嘴里不断分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似鱼非鱼的眼睛,盯着崖上身穿嫁衣的女子们。尤其是当头的李秀丽。鱼尾开始打摆,掀起一阵巨浪。

    在它现身的这一刻,腥臭气弥散时,莱河掀起的浪花、水汽,似掺杂了什么无形之物,涟漪般的,往外一圈一圈扩散。

    李秀丽察觉到了。但这涟漪撞了一下她的头,她就觉得,四下眩晕,天空竟像浪潮,一波波的翻涌,似悄然地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低头再看,那水中狰狞的巨鱼,竟然逐渐在变幻。

    鳞片缩成银衣的隐纹,垂在修长的身侧,站在莱河正中的,是个玉冠银衣,丰神俊秀的青年男子。他笑容满面,冲崖上的众女招手,望着李秀丽的目光,更是热切。

    他身后,莱河河底,阳光耀目,迷了新娘们的眸。

    河底朦胧如雾,中有一座全然水晶打造的宫殿,殿中珊瑚作湖石,金屑作尘土,玛瑙明珠不值钱地镶嵌壁上。奇珍异宝,数之不尽。殿门上牌匾写着“莱河水府”。

    殿外的台阶上,站着衣着华丽的各类俊男美女,俱是侍从打扮,俯首:“恭候娘娘銮驾——”

    银衣的河神款款温柔:“请爱妃到我水府,与小神同享长生富贵。”

    奇异之景出现,而岸上的所有人,将头更低。

    噗通,孙老爷和巫师、神婆、看守李秀丽的八个李家人,也纷纷跪倒在祭台边。

    神婆低着头,语气却狂热:“请诸位娘娘,饮下合卺酒,入水府,成神婚。”

    新娘们已被这三日折磨得不轻,见此情景,眼神呆滞迷离,逐次上前,将那二十四杯酒各自拿起。

    李秀丽也拿了一杯酒。

    神婆说:“神主珍爱李三小姐,请您先饮合卺酒,入水府,首婚之义,当居正位。”

    河神渐渐已不看其他任何新娘,只专注地在崖下凝望着李秀丽,与寻常男子相比,略大的眼睛,痴痴地,似有恨不能将她含在口中爱怜的深情。

    看她将酒杯,一寸、一寸抬起,渐至唇边......

    哗。灌了药的酒,泼了神婆满头满脸。

    李秀丽说:“莱河是内陆河。长出珊瑚,好奇怪啊。”

    她提着裙子,转身就往山下跑!

    跑时,还不忘随手捞了那盖着红布的笼子,将那水府的奇异场景抛在身后。

    跪下的李府八人猝不及防,竟被她跑出了包围圈。

    他们又惊又怒,想要爬起来,但那涟漪还在不断地从莱河中扩散,他们一样头晕目眩,刚爬起来,就又跌倒在地,无法追击。

    但比他们更急的是莱河中的河神。

    眼看着到手的、三十年来最中意的“新娘”竟然跑了,它再也忍耐不住,一个扑腾,从莱河中跳出。

    而在它从莱河中跳出的一霎,玉冠银衣的俊秀男子如泡沫幻影,消失无踪,竟现了真身。

    一条房子般高大臃肿的鱼,浑身鳞片间挂着水草,水草间偶落几个惨白的骷髅头,似是女子的。

    看品种,大约是鲤鱼。但它的鳍,已经全部变成了人手和人脚,插在滑腻的鱼身上。

    这长着人手人脚的大鱼,直接从河中爬上了岸,它不太熟练,一种扭曲的姿势,手脚并用,飞快地往山上爬去。

    夹杂着腥臭的水汽喷涌,山上阻拦它的树木,都直接被鳞铁撞断或者削断,鱼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锁定并逼近了李秀丽。

    李秀丽的这具身体,完全模拟了李小姐。很快就越来越喘,逐渐跑不动了。

    鱼越来越近。

    那似人眼又似鱼眼的眼珠里的血丝清晰可见,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腮下的血肉中,似有一个与人无异的肺,正在开始一张一合,供给着它的呼吸。

    含痰般的声音:【好香......好浓......你身上的......炁,好浓......爱......好香......】

    喘得跟破气的风箱一样,那孱弱的人类女子跑不动了。

    她站定在一片狼藉的山林,四周是被鱼碾倒的树,抬起脸来:“我真的有这么香?”

    “香到,你果然上岸来,送死。”

    盖着笼子的红布早就不知所踪。笼中本是杂色的野猫,身上斑驳的颜色,逐渐褪去。

    笼子里,坐了一只黑猫。

    生着三十年来不散的病,虬结了二十年来不消的恨,唯有一点幽绿的火般双眸不散,从冥府,一直烧到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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