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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起苏松水师庄将军,在买地倒也是有一定名气的,他的知名度主要来源于前妻庄夫人——如今虽然改名叫做谢念恩,但买地这里,谢实在是一个大姓,而叫念恩、记恩、感恩、佩恩的百姓也是数不胜数,当一个招牌砸下来,能砸到两三个姓谢的,三四个带恩字的百姓时,这个姓就有点儿不值钱了,是以,大多数人都还是以其余外号来称呼这些人,在这件事上,便都还是用庄夫人来指代这个小有名气的小脚女子。
这位庄夫人,不论是水师将军爱宠的身份,还是其携带多人卷款携逃的壮举,都曾轰动一时,虽不能为人长久铭记——买地这里的奇人异事确实不少——但这会儿说到庄夫人这三个字,大多数人还是能想起来的,“哦!原来是她啊!听说这位奇女子,后来去开了一家服装厂,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轰动一时,随后归于沉寂,这是大多数新闻人物的共同轨迹,就买地这里的情况来说,真有能力长期吸引讨论度的,除了政治人物如谢六姐之外,主要都是长期活跃在报刊上,有文章时不时见报的风流人物,譬如采风使开宗立派的张宗子,大探险家徐侠客——当然也少不了买地第一文宗,敏地人送外号‘狂犬’的张天如了,天一君子的名声是如此响亮,以至于如今他的朋友,多数都戏谑地叫他‘张君子’,以期和敏地的‘张狗’形成对比呢。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仙界人物,反而比现实中的传奇人物更让人津津乐道,譬如说,写下《蜀山剑侠传》,被封为得道金仙的还珠楼主,还有文章虽短,故事却让人余韵无穷的金庸,也被封为金真人,众人都认为,这些必定是金仙、真人们从自己的修仙传奇中所得到的灵感,进而记叙下来,可以说是半自传体的故事。
甚至还有人从这些作者身上,揣想仙界的生活是何等的写意风流,想象六姐在降世之前,又是过着如何逍遥的生活,这种从只言片语中,考证仙界生活的文章,虽然不能公然刊发在《买活周报》,但却也在小圈子里十分受到追捧,自成了一个‘索隐派’,张天如还曾好几次去过索隐派的聚会,领过几本他们合资印发的内刊呢。
比起这些神仙人物,庄夫人这样的奇女子,也只够议论一时的,众人大多只知道她来买,至于来买之后做了什么,又捐了多少款,那就并非大家关心的内容了——说到捐款,这是现在买地十分流行的事情,郝嬢嬢给叙州同乡会的捐款,那手笔岂是庄夫人可比的?就说奇女子,千金堂女掌柜范姑娘,手笔也比庄夫人要大得多。大家只知道她后来先在云县近郊开了一家服装厂,但未几又盘出去了,现在去哪里开厂,就有些不太清楚了。
“现在她是去鸡笼岛开厂了——一开始她的厂子在云县,有点做不起来,云县这里人工贵,好的服装工人也不好找——都宁愿去官营的厂子里做工,而且,本地的厂子也是不少,货太多了,要在本地卖,实在是难卖出去的,要往外走船去卖,量又有点儿不够,现在云县这里,多是大量走货去北方的厂子,一些样衣在本地出卖,便足够百姓日常所需了,小厂子的成本打不下来,就只能卖款式,她那厂子既然没有立住,可见款式大概也无甚出奇的地方。”
说这话的是张县尉,他对纺织业的近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的——因为鸡笼岛的纺织业也算是比较新兴的行业之一,且也面临来自云县的竞争,鸡笼岛这里是新开发的岛屿,可以大片大片成规模的规划土地,在主食作物之外,所选择的经济作物是棉花——其实本来烟草也是可以的,但因为六姐不喜烟草,所以就还是以棉花为主。
这样鸡笼岛这里,纺织厂也比较多见,有官营的,也有私人合股自营的,官营的纺织厂还是往北方卖得多,尤其是棉衣,用料十足,一件的利润也很高——自然,成本是不低的,自营的无法和他们相比,就主要做本地市场,价格比官营的要便宜不少,当然了,做的也都是成本低的单衫,主要就是走款式,所以张县尉这里,时常要处理的就是各私营厂子关于某一款式是否抄袭的纠纷。
“不过是三四年的功夫,早已经不是京城一个张九娘想些点子,便可风靡大江南北的格局了!”
张县尉这般断言着,大家不免也跑题地听他说着各厂的纠纷,探讨着《知识产权法》什么时候能在买地立法——若是六姐起了这样的决心,那真是一大壮举了,因为敏朝可是完全没有知识产权这个概念的,甚至连书册盗印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丝毫没有违法。彼此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一会儿,才拉回正题道,“这个庄夫人的厂子,哪怕在鸡笼岛,经营情况大概也不算很好,因其从来也没有上过衙门——在鸡笼岛,自营的厂子倘若没有来衙门告过官,那就是说明做得不算好的,没有推出过什么风靡的款式。”
“而倘若没有被人来告过呢,那就说明其吃二道汤的本事都是没有,从来没有跟着卖得让人眼红过——多有一些厂子,很是刁钻,自己不去请裁缝,专门在市面上蹲着,看什么好卖,立刻买衣服回来拆着学,用便宜衣料,价格比原版更低几倍,反而比第一个厂子还要赚得更多,简直就是这服饰界的‘闽刻’!也就难免三不五时,被人告官来要赔偿了。”
书册之中,闽刻以盗版为主,印刷质量低劣,纸张也是薄如蝉翼、稀如草浆,但价格比精装本不知便宜了多少,是贫穷学子的恩物,张县尉这个比喻打算是精到,惹来一群人都是发笑。张天如若有所思地道,“第一个厂,亏钱转手了,第二个厂听起来也不算赚,我听闻她平日还活跃在各色促进会中,出手大方,水师将军的私蓄有那么丰厚吗?不知道她入买的时候,报备了多少,是否有所隐瞒。”
张县尉——也是他提起庄将军夫妇一案——便指着张天如道,“不愧是君子,果然敏锐,此案的关窍,多少也在她的财产上——正是因为双方的账目对上了,这庄夫人现下才被卷入了诬告案中呢。”
他之前已经说到,原来羊城港的战事,是和庄夫人前夫,水师将军庄氏有关,正是因为庄将军被俘,才让羊城港的防务形同虚设,鸡笼岛水师随即向羊城进发,此次很有可能借势吞并广府——
这是很让买地的活死人提气的一个消息。不过对庄将军来说,不是什么幸事,他被俘之后,按例是要给他建档的——这一建档就坏了,鸡笼岛这边的档案中心一查档,居然发现他原本就有档案存在——是庄夫人对他的恶行进行大量备案,从备案的内容来看,这庄将军简直是十恶不赦,合该千刀万剐的大恶人,而且这些恶行,描述得栩栩如生仔细无比,简直就犹如眼见,甚至还备案了证人——多是庄夫人那个服装厂的雇工,也是她从将军府带来的下人,如果依着这些证据,那庄将军简直是立刻就要剥皮实草,以儆效尤了。
“说实话,自有备案这个制度以来,我个人的感觉是,能利用好备案这个制度的人往往根本不需要备案。”
说到这里,张县尉也是不无感慨,叹道,“利用备案制度为自己牟利,最出名的例子就是敏地皇妃案了,这就是一起典型的违规备案,这庄夫人给庄将军备案,简直和说书一样仔细,文书做得比我自己写的都漂亮,可仔细一看案卷,她这里全是证人,没一个是受害者,或受害者的亲友。那些真正亲友或自己受害的百姓来备案时,却是一问三不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很难提供有效的备案信息,光看案卷,都觉得日后能让衙门主持公道的可能不算很高。”
这一点,衙门法制口的吏目感触是最直接的,此时陆续又有不少会员到了,闻言也都是点头叹息,张天如也是心中一动,一边仔细聆听一边随手记着笔记:《沉冤备案制真能达到初衷吗?是否已沦为各路神仙利用买地行政力量的工具?》
多犀利,又是一篇锐利社评的材料有了,不过这种文章不能干写,少不得也要走访衙门,向吏目们了解情况,这里只能暂且搁下,听张县尉继续说道,“要说夫妻同心呢,真是这个道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只要不是庄将军,换了天王老子来,只怕都要栽在这些备案的坑里了。谁知道,那庄将军面对我们的询问,也是不慌不忙,反手就拿出了他主船上的一个木箱子——那里头竟是满满一箱庄夫人的黑材料!”
“这庄将军,大概是从庄夫人卷款携逃那一日,便想到了会有今日的情景,竟是从那一刻便开始收集证据,撰写文书了。他不但提供了历年来的将军府账册,还取了姑苏各地的证人证言,还有这些人如今的下落、职司,都是一清二楚,有来有去,这些人三教九流,什么出身都有,这是百业证人——诸位道友一听这话,就知道谁的证言更有力度了。”
此时,参会成员已经逐渐到齐,其中有男有女——因为讼师这一行,在买地才刚刚发展起来,因此多是绍兴迁移过来的男子之缘故,委员会在从法治口吏目选人时,就会有意识的多选女子参加委员会,达成性别上的平衡,因此,促进会的会员结构也相差不远,所以张县尉就不再用兄弟这个词了,而是改口称‘道友’——促进会的会员彼此经常是这样称呼的,同道中人自然可以算是道友了。
诸位道友,听了他的话也都是点头,尤其是法制口的女吏目,都有赞同之色,这也是一个小技巧了——现如今买地的法治还没有完全脱离吏目审案制,很多争执是不开堂审理,让双方直接对质的,往往是对立双方都提交文书,由吏目查看文书,梳理事实后再进行补充性审问,此时常见的商业纠纷,尤以这种形式为多。讼师主要就是帮人写合规文书的,这和他们在婚书上的作用相差无几。
既然是要看文书,梳理观点,那么双方论点对立的时候,吏目就要看证人证言了,虽然衙门的诉讼业务才刚刚发展起来没几年,但大家很快就发现了不少心得,这其中就有证言采信度的问题,衙门对于百业证人的信任度要远远高过单一信源——在这一案里尤其是如此,庄夫人的证人全都是她的雇工,这是一个非常不利的点,因为有很直接的利益联系。
庄将军这里呢,他的证言集是根据供述案情逻辑逐一采集的,有送钱的商人也有被坑害的苦主——其实很多苦主压根就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困难,是水师将军府造成的,知道黄师爷找上门才恍然大悟,对前任姨夫人也就更切齿痛恨了,倒是那些送钱行贿的商人,都提到了圈内人对水师将军府的看法:将军府的好事情,十成里九成都是姨太太做主,只要有人能引荐到姨太太跟前,事情就好办了,任是再伤天害理的事情,姨太太收钱办事毫不啰嗦,是绝对不夹缠的。
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证人,是姑苏城很有名的事媒子——所谓媒子,居中撮合如媒人的意思,有饭媒子、酒媒子也有事媒子,这个事媒子的名字叫做石奇,恰好能和买地这里已有的情报对上:这石奇的确不是水师将军府的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事媒子了,便是现在也依然活跃,和买活军的关系不错。
而石奇能证明他屡屡直接和庄夫人沟通,并盖了手印,买活军通过传音法螺让姑苏那里的人,和石奇也确认过了,石奇表示了对口供的认可,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和庄夫人几次见面的情景——庄夫人主意极大,是个女中英豪,石奇好几件难办的事情,求到夫人这里,送了重礼,夫人立刻便想出了对策来,随后发号施令,下人们遵行如仪,便是给庄将军掌书房的小厮,都是庄夫人的干儿子,石奇还求过她,偷了庄将军的私印盖了空白通关文书,仿造出通关手令来,在苏松一带不交税银走水运生意。
这就是相互印证了,而且是独立证人的供述,也让庄将军证言的可信度被拔高了许多,虽然其实拔高不拔高的,对他本人的结局没什么影响,因为庄将军是否被治罪不取决于他是否被蒙蔽,而取决于有没有真正的苦主或苦主亲友来备案——如果有真正被水师将军府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来备案了,那么,即使这件事是庄夫人瞒着他做的,庄将军作为将军府的第一负责人也得坐罪,区别只在于,如果买地认定庄夫人也涉案,那她也得跟着栽进来而已。
如果当时水师将军府的手段再狠辣一点,斩草除根,真没有苦主来呢?这么说或许很让人不快,但——除了初始政审分会很低之外,他们还不会有什么事,仍旧可以怡然度日,而张县尉现在要讨论的,也不是这个结果是否公平,而是另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倘若庄夫人真的虚假备案,虚假作证,需要承担法律责任吗?若需要,该给庄夫人治什么罪?若不需要,备案制还有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吗?其存在的价值究竟是让敏地的达官贵人感到惧怕,还是让沉冤昭雪?从设置初衷来说,备案制是否也和仙界的其余法律一样,因生产力不足而完全失去了立足的根基?”
“换言之,这个问题的实质在于,以如今天下的普遍生产力水平,我们真的有能力追求断案所依凭的真实吗?庄将军和庄夫人必有一人说谎,但——我们真的能找出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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