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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集结言行录出书的,在文坛士林中都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自春秋以降,除了帝王起居注之外,文人墨客有资格出言行集子的,无不是文坛巨擘、一代宗师般的人物,没有这样的身份,却将自己的言行结集刻版,那是要招来嘲笑、非议,从此被打为狂生,被士林排挤的。
即便是一代文坛大宗师,有资格集结出版,又还真有弟子湊趣印了,也多不过是数百套而已——这样的集子,在弟子圈中流行一时,大家湊趣收藏,已经是极限了,若说还想在士林间广为传抄、谈论……那,除了《论语》之外,只怕还没有什么文集有这样的地位呢。
——用新式的语言来说的话,就相当于随时带了一个采风使观察自己,再出版一本《张宗子优秀言行》,主题便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语……上一个这么做且真正获得成功的人,是孔圣……
也是因此,今日这《子曰》一出,便让方密之彻底绝倒了——他虽然没有见过张宗子前辈,但也多读《买活周报》,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在弱冠之年,出一本语录为自己标榜身份,因此,这文集绝不会是他授意而成,还真当是如书封所提的本意:很有可能,就是张宗子的某个(或多个)友人,和他交往之中,留心摘抄他的一言一行,私下结集手抄出来,再辗转被人雕版刻印,私下在黄超乃至自己这些书香子弟之间,流传开来的!
多少文坛大家都不敢搞这一套来自我吹捧,却不料今日民间还自发地追捧起《子曰》来了……是因为张宗子天分超群,有经天纬地之才吗?却也并非如此,他虽然是最有名的采风使,但从黄超的身份来说,便可以容易地推出这一点——众书香子弟追捧张宗子,无非是因为他是‘不肖子第一人’,张宗子身为江南巨宦之后,非常自然地完成了君子之后到买地中坚的转换,不但把整个家族都捞上岸了,而且,过程中自己的名声也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在家族中更是未曾遇到一点阻力,他所达到的高度,无疑是让黄超、方密之这些苦恼于家族和前途的书香子弟,所异常羡慕,急于取经的!
一本内容主要为指导书香子弟说服长辈,彻底投买的言行录,受到了《论语》般的欢迎……这种强烈的荒谬感,总让人有种‘礼崩乐坏’的感觉,方密之虽然对于时势有明确的认识,知道此为千年变局,却也是协调了好一会,才苦笑着翻开封皮,果然,跋言中开宗明义,便是说起了此书写作的背景:此人为张宗子的密友,更是张宗子‘海边自卖’的见证者,虽然没有挑明身份,却是满怀感情地回顾了这个在书香子弟中几乎人尽皆知的名场面,并做了自我检讨——大家都是去海边看热闹的,可以说完全一样,但张宗子却抓住了这个机会,完成了张家的华丽转身,捞取大量的政审分不说,张家现在于买地依然发展得花团锦簇,这和笔者的家族亲眷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笔者受到触动之后,曾经多次和张宗子探讨投买的时机、手法,并对自己的选择做了复盘,张宗子也不吝指教,吐露了大量的真知灼见,其又结合了自身的情况、各地时局的变动,整理出了若干语录、心得,都是‘张宗子和他的朋友们’,在闲聊中的智慧结晶。又因为天下之大,俊杰无数,料想其中被相似问题困扰的英才也有不少,因此手抄这本书,‘密示挚友’,又在供不应求,传抄不止的情况下,索性雕版结集出版,‘便利天下俊杰,审时度势、择机而动’。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此书中选用俊杰两个字,不得不多少有点儿讽刺的味道,方密之也不由得是会心一笑,暗道,“果然是才子,有些无伤大雅的幽默,倒如同食材中的辣味一样,点缀得不错,看来真是个有些才学的,若不然,也没有这样的文笔。这是嬉笑怒骂着,就把钱给挣了。”
他向黄超略微打听了一下价钱,果然,这本书卖价半点不低,黄超是用一个青玉游鱼盆景,向万州那边的好友换来的,这样说的话,售价要在二三十两银子之上了,方密之忖道,“别看这书印量不会太大,但兑给旁人时,一本售价不会低于五两的,这记载的可是如同屠龙术一般的东西,只要印个一千本,就是五千两银子的纯利——可见快人一步,能占去多少先机,银钱相对于时机来说,当真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甚至不值一提,这里最大的好处,说不定还在买地人人传诵的政审分。”
他虽然从未入买一步,但从报纸中汲取各种信息,对买地的生活倒也已经很熟悉了,甚至不输给那些一心投买的书生多少。方密之往后翻阅了几页,眉头逐渐上扬,黄超看他的表情,也是十分得意,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这本书全是真知灼见吧!将许多道理都说得极透——可见这张宗子实在是个妙人,我虽然还没有福分能拜见当面,但早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能做他门下走狗了!”
方密之却是早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他只是敷衍地嗯嗯应了两声,全副心神都投入在了这本《新时代子曰》里:这本书采取的是问答制,并无具体人名,提到人名时,多用单字指代,譬如答者有时自称为‘宗’,有时自称为‘子’,问题也是没有前因后果的,十分简洁,譬如第一句就是问道,“如何消解长辈心中对买抗拒”。
这种问题,门槛很高,但懂的人自然会懂,就譬如方密之,这个问题就等于是把他现在的困境完全概括在内了,不懂的人,看了也根本发生不了兴趣。这样的呈现方式,也是令人感到一下就和作者契合起来了,仿佛已经进入了情境之中,听着‘宗’先生挥着蒲扇,一边赶蚊子,一边笑着侃侃而谈,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真君子万中无一,而假道学流于各地,尤其是书香世家中,更有假道学无数。
脑子灵活、视野开阔的,懂得适时转圜,此为假道学中的伪君子,还有一种人,把自己都骗进去了,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甚至死节,令亲者痛仇者快,更有甚者,令俊杰含冤陷罪的,便是假道学中最有害的真傻子。应时而动的俊杰,正该仔细谋身,不要被这些真傻子带害了,毁了自己一生的前途。”
这个答话,一下就切中了方密之现在最大的烦恼,令他怎不入神?当下细看下去,‘子’先生又侃侃而谈,教导俊杰们如何分辨伪君子和真傻子,道,“万万不能听其言、观其行,而是要从对此人性格的了解,鞭辟入里地分析,此人遵从这个规矩,到底是因为遵从规矩能给他带来最大的好处,还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样的道理要高于自己的利益,值得用生命去维护?
就如同贞妇守节不嫁,甚至死节的,在所多有,敏朝民间对此也是一片褒扬,看似上下一心,都是从传统的贞烈道德出发,全是卫道士。但仔细去思量,其中守节的妇女,到底是因为道德观不愿再嫁,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死节的女子,究竟是为了捍卫贞烈道德,还是被逼死的?又或是因为生存环境太过恶劣,不死比死了还要更难熬的?
名士死忠,就如同妇女死节一样,看似铁板一块,不可能撬动的局面,实则仔细区分下来,只有那些完全是为了捍卫道德而死的妇女,其命运是无法更改的,但人数也是最少,万万分之一而已,其余人都可以通过一定的手段,将他们的观念转换过来。
归根结底,需要认识到的道理唯有一句话——道德的成形,必定是因为遵守道德能达到利益最大化,才会促成第一批卫道士的成形。观念陈旧的长辈,放不下的不是道德,而是自身利益随着道德最大化的思维体系!因为遵从道德,自己的利益能够被维护,于是满口不离道德,甚至反过来被老式的道德养成了一种思维定势,最后反过来被道德束缚了自己!
想要转化这样的长辈,从根子上来说,就是要开阔其见识,丰富其思路,改变其思维体系,让他在旧的利益结构之外,见到新的利益结构!与其和死硬份子谈道德,倒不如和他们谈利益!倘若他们不肯和你谈利益,还是要和你谈道德,那不过是因为你提出的利益,没有打动他们,没有让他们看到比旧体系更高的盈利点!”
“妙啊!”
方密之也不由得轻呼了起来,“真有振聋发聩之感!”
饶是他一向自负聪明,此时也不由得是双眼灼灼发亮,口中也换上了对张宗子的尊称,“张师真乃神人也,一语道尽了长辈所谓泥古不化,内中一切缘由!也难怪他妙笔天成,一丝烟火气也无,便将全家引入正途!”
“是吧!此书真乃屠龙术、登天梯是也!”黄超也是不住向方密之卖弄人情,笑道,“我把秘籍传你,你当如何谢我?”
方密之笑道,“若是你肯把这书让给我,我就为你补习一番物理又有何妨?”
两人一边说笑,他一边也是往下看去,只见之后的问答,便是围绕着如何让长辈接受新的思路,其实核心的点,不过是对症下药而已——先要设身处地,见到长辈在旧体系中的利益所在,而不是一味从自身出发,只看到自己。
就譬如说,倘若方家没有分家,方密之还生活在江南老家的话,可以想见,即便他本人展现出极强的理科天赋,也未必就代表族中所有长辈都会随之转向买地,因为要看到,方密之的理科天赋很大可能只能惠及自己和近亲,但其余人要损失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甚至就是方密之的父母,倘若还活着,都未必会赞成,因为方密之天性聪颖,就算不读买学,去考科举,一样能有很好的成就,而他停留在老式科举八股体系之中,所受的道德束缚肯定要比去买地更强,那么,在宗法之中,凡是他的长辈,都能从这样强烈的道德束缚中得到好处,尤其以他的父母为甚,方密之自然是必须对父母言听计从,甚至不能拥有半点私产,这才符合一个合格文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
一旦离开去了买地,进入了买地的道德体系之中,很显然,长辈的好处就完全落空了,买地的新道统,半点没有这样强烈的孝道要求,这也让大量有才华而无子女的年轻人,就犹如黄超、方密之、‘宗’先生一般,非常地受到新学的吸引,而长辈们则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抗拒,这种预期利益的落空,也是说服长辈的过程中不得不考量的一环,年轻人却往往有些疏忽,有必要引以为戒,小心注意才是。
自然了,方密之父母已去,不过姑母和他的关系,还更胜父母,这未生而养的恩情,百世难还,他也不免常常感受到其中的重量。而天下间拥有理科天赋的年轻人,又何止他一个呢?所面对的困局,想必也十分类似。
就连黄超,他们家虽然已经被定为叙州的良善人家,但要说完全向买地靠拢,却也是未必,家族内部只怕也有观望,甚至是积蓄力量暗中敌对的声音——对于敌对者来说,最现成的当然就是道德方面的借口,但若是从道德方面去驳斥,却又是落了下乘,今日这本《子曰》,角度独特,却是一下就把其中的道理给说得再透彻不过了。
设身处地,想明白了长辈的利益所在之后,接下来便是三十六计一般的说服过程了,不论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慑之以威、惧之以怖,又或者是先斩后奏、暗度陈仓、偷天换日……
这些手段,都佐以一两个例子进行说明——从文中来看,这些详实的故事,很可能都是江南家族的实例,有心者甚至能对号入座,只是方密之等人不是之江道、福建道人士,因此无法对上人头而已,方密之只勉强辨别出了吴江沈氏的一个例子——说是沈氏女郎,就是用偷天换日的手法,把家族众人全都骗到买地,完成华丽转身的,他猜测这个沈氏女郎极有可能是现在沈氏名震天下的才女,《周报》编辑沈曼君,不过自然了,书里没提到姓名,也不能认定了就是她。
便连沈家的才女,也要骗家里人啊……不,不对,应该这么说,真因为雅识时务、善择手段,才成就了如今名震天下的才女,方密之和黄超一路走到培训班时,已经把这不厚的册子,来回看了三四遍,越看越是有会于心,只觉得不止对长辈,甚至对这人世间其余道理,都仿佛看得更深了一层。眼看教室在望,他这才将这书还给黄超,双眼闪闪发亮,口中换了称呼,亲热地道,“超然兄,你将此书借给贤弟一观,真乃大恩也!张子灼见,对贤弟启发极大!来日在物理学上,若能有一二建树,此功当有超然兄三分!”
说到此处,俨然已是念头通达,脑海中冒出无数念头,全是对付姑母行之有效的狡狯办法,虽说有些并不太光明正大,但此刻方密之已是念头通达,丝毫不以为忤,更有许多新鲜的念头冒出:
“姑母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在敏朝算是老了,可于买地,简直就是正当盛年,依我说,这个年纪,何止是不必青灯古佛,稀粥裹腹,正该诗酒趁当时,如同那沈曼君一般,合该也有一番作为!她少年守寡,吃足了苦头,若是能打开心扉,为我再找一个甚至几个姑父,又有什么不妥呢?”
思及此处,对张宗子更是换了称呼,拍着书本封面,爱不释手,不顾旁人眼光,情不自禁地朗声赞道,“此书,真当得上是新时代的《子曰》了,只恨不能公然发行,其中的道理,我看不止应对这些书香门第的长辈,甚至大可放大开来,用以解读改朝换代、革新鼎时之中,所有反对派的心声!张子,大才!张子大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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