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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叔叔来了,邮差叔叔来了!”
叮铃铃的响声,隔了老远便透过村道传进了村里,孩子们早已欢呼着迎了上去,村道两边,沿路两岸的农田中,正牵着牛往前缓缓拉犁的汉子们,也陆续扭脸看了过去,友善地招呼了起来。“是你呀,小赵,老张呢?”
“他家里有事,我帮他顶一期班!”
邮递员小赵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也唯有如此才能带动这辆满满当当的木轮自行车,车头篮和车尾的挂篮里,都满满当当地装着印刷品,有报纸、公文、信件,还有些村民通过邮局订购的书籍、文具,没有一点力气,这辆车是踩不起来的,他却显得很轻松,不断地拨弄着自行车的铃铛,提示前方让路,“别挡路!小孩,快走开,撞着了不是玩的!”
“今儿有点晚了,在村里住一宿吧!”
大人们则无视了欢笑着奔来的孩子们,热情地发出邀请,“上俺们家来找宿,说定了啊,一会过来喝点水酒!”
“不了,叔,还能再走一个村子,我去那边过夜!”
的确,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下午三点多,天边西斜的太阳,已经快趴在远方缓缓起伏的山顶上了,南方的太阳和北面不同,似乎不太有季节的差别,总是差不多的大小,这要是在北面,这个节气,厚棉袄还得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到夜里还会结霜——夜也还是那么的长,而太阳也还好像是鹌鹑蛋一样,又小又白,遥远地挂在天边,要等到夏天才会变得又大又红,久久地挂在天边,一天内好像也就只舍得离开一两个时辰似的。
在买活军这里,不论气候,日夜的时长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和‘纬度’是有很大关系的,村里那些好学聪明的蒙童,从扫盲班的先生那里学到了这个道理之后,节气一变化,就很喜欢拿来说嘴。这帮孩子也的确特别调皮,小孩子是真的不能给吃饱,从前大人们小的时候,忍饥挨饿还是常事,就这样孩子们也忍不住要四处去玩耍起来,现在饭都能吃饱了,更不要讲,一只只皮猴满村乱蹿,真能上天!
“老何,有你的信!”
“何叔,有你的信哩!又是云县来的——是马大叔一家来信了吗?”
这不是,邮递员才刚下车没有多久,还在点算村里订购的报纸数量,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涌向田边,充当起了耳报神来,“马大叔他们还回来吗?可回来了也没有地方住了啊!房子都分给别人了!田也是!”
“小孩儿操什么大人心呢?”
何二狗也是好笑,恰好犍牛已经走到了田尽头,接下来该转弯了,他便赤着脚上岸,伸出沾了污泥的手,要去摸孩子们的光头,孩子们惊叫一声,立刻和小鸟似的飞远了,呵斥他的恶作剧,“何叔坏!不和何叔好了!”
“何叔,何叔,你能帮我问问邮差叔叔,我娘写信回来没有呢?”
“还有我爹,还有我爹!”
这群皮猴里,也有些怕生的,别看在村里长辈面前胆大,却不敢和邮差打交道,便藏在人群中,探出半个身子怯生生地望着何二狗祈求,“他们走了好久噻,都要开耕了还不回来……”
说到这里,已经有点抽噎了,何二狗心一软,眼看日已西斜,今日这片田是犁不完了,便摘下了套绳,拍了拍水牛的屁股,让它走上田埂,弯腰就着沟渠洗了洗手,“行,那你们看着牛,那里有些干草,喂它吃了,我去给你们问问!”
“瓯!瓯!”
孩子们立刻欢叫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何二狗答应了去帮他们问邮差,也因为他们能喂牛了——在乡下,牛可不是孩子能轻易靠近,一个是怕大牲畜伤着孩子,还有一个,更怕孩子不知轻重,一味好玩,惹得大牲畜不吃食了,那就是罪过了。一个孩子,若是能获得了放牛的许可,那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说明在爹娘的心中,已经算是个大孩子了,能够把家中最贵重的资产托付给他/她,对于祖父母来说,更是颇有成就感,这等于是把放牛的责任,从他们那里接过去了。
“可不要乱来!”
何二狗走了几步,还有些不放心,回头叮嘱了一句,又临时指定了年纪最大的张二妮做领头的,“二妮,你来喂!别让他们碰了屁股!”
“知道啦,何叔,我管事儿出不了差错!”
张二妮是个小官迷,事事爱出头,在扫盲班里也要做第一,又极其热衷为老师收发作业,批改试卷、登分造册,她非常习惯于‘统治’村里的这帮顽童,一得到何二狗的任命,立刻自豪地挺起了胸膛,满脸放光,分派了起来,“张三才,你去打水,黄小妹你来牵牛,你们都远远的,别从牛背后走,牛踢你哩!五发你来铲粪!我去抱草!”
何二狗见一帮孩子被她差使得团团转,也不由得会心一笑,把手往脑后一背,一摇一摇地走去村里的报刊亭——这个地方用处很多,也有叫读报处的,有叫学校的,总之,这就是个村里人公力建起来并维修的大屋子,村里议事、读报、开会、算账、上课,都在这里,本来是从前住户的祠堂,可自从分家之后,不做这个用场了,现在这村里原来的老姓也没几个了,便自然地挪用成了村长、邮差、扫盲老师等形形色色的官面人物在村里落脚的地方。
“何二哥来了!”
邮差小赵和何二狗年岁相当,也都是北方流民,说来也巧,他们是一艘船南下的,也都被分配安顿到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因此小赵素日里见了面都是亲近,这会儿见了他来,连忙抽出一封信递过去,“给,马大叔又来信了——自从他去了云县也没回来,怪惦念的,他最近可好那?在农业专门学校可高升了吧?”
“一家人都挺好的,他们家老大入伍了。”
“哦?!”一旁过来拿报纸的村民们也抬起头了,“这老马家不得了啊,还真是蒸蒸日上。”
“聪明的人到哪都容易出头,老马当时上扫盲班就学得快,不然他也去不了专门学校,咋说呢,种田也有比他会种的,可能和他一样写出来的就不多,老马那个笔杆子真是没得说!”
“可不是,真是个秀才,他也是耽误了,若是生在南边,早入了买活军,没准现在也是大官了……”
马正德一家人在村中是很有名的,也算是村里走出去的能人之一了——现在,泉州这边的村落,农户更替的速度是很快的,和从前一旦安顿下来,一辈子都在本地的共识不同,大量流民忍饥挨饿从远方投奔而来,一开始想着的确是老实务农,但很快,随着扫盲和农闲进城打工,这两桩新鲜规矩在买地的普及,这些新农户们或快或慢总能得到一些摆脱农门的机会——
收入未必比做农户要高,很多人最后没能成功在城镇安家,又回来种田,或者被发配到更远的地方去耕作了,但也不乏有些能人确实摆脱了种田的命运,比如小赵,就因为勤快嘴甜、会来事,能认字,考入买地的吏目系统,做起了让人羡慕的邮差,日子至少要比种地多了一丝变化。
如何二狗一般,来到买地,被分配到这里种田之后,就没有挪过窝的年轻人,因此就显得很罕见了,尤其是这会儿,农忙还没开始,那些冬日进城做工的农户都还没有回来,村子里最多的都是四十岁以上,无法适应城市生活,或者体力不如以往,留在家中照看孩子的老人,他这个二十啷当的壮年劳力也就格外的显眼,村长唏嘘道,“小何就是耽误在一个笔杆子上了,要是读书好些,你马叔高低得把你也带去云县,可惜了,可惜了。”
何二狗为人厚道,不轻易和人置气,平时对邻里也是能帮则帮,在村里人缘很好,因为住得久,威望也高,有许多人为他惋惜,认为他这样做农民是有点屈才了,怎么也得和小赵似的,混个邮差来做才是好的。但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咧嘴笑道,“没啥可惜的,个人有个人的日子,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俺怕吵,喜清静,要去专门学校,和许多人一个班,我都吃不香睡不好的,还是咱村里自在。”
“哎——不是这个道理,自在能当饭吃吗?你都二十五,能说亲了,咱村里现在还有几个好姑娘?就是说亲,人家也要‘半工半农’,不要扎根在田里的泥腿子哩。”
村长指着小赵,“你看,小赵比你还小,这不是亲家都定下了?就等着满了岁数过礼。你的媳妇呢?二狗,现在村里除了来时就已经成婚的,你看没成亲的小年轻,哪个能在村里讨得到老婆?”
“有那么一两个回乡种田的姑娘,人家自己有田有户,招赘上门都多得是人愿意哩!就俺们村,秋霞、慧颖两个坐地的女户,一家至少都十几个人说亲,招赘上门还倒给彩礼,这行情你听说过没有?”
他说的这是实话,村里的女人荒,在买地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甚至很多农民就是这样慢慢脱离农村的——一开始,他们还是囿于传统观念,放不下到手的田地,比起虚无缥缈的进城务工,更愿意安顿下来老实度日,不去赚那些想不到的钱。
可很快,随着女娘农闲时出门打工,以及对买地这里民情的逐渐领会,丈夫开始担心妻子进城后是否会回来了,但是,进城做工的好处,又是明摆着的,那些经济利益舍不得白白的放弃呀!
于是,现在常见的,折衷的办法,就是夫妻放弃一季作物的收成,只种一季庄稼,剩下的一季庄稼包给别人种,夫妻一起进城做工,只到春季农忙的时候回返——但很快的,他们进城后就不愿返回了,只要在当地能安顿下来,就立刻回来接走留在村里的亲人。
因此,在农村,很少能看见当龄的女性——不是嫁进城里,就是和男人一起进城不回来了,如秋霞和慧颖这样回村定居的年轻女娘极度稀少。村里最常见的就是拖家带口的鳏夫,当然也有离异的,或者便是一家子凑不出一个女人的光棍之家——常见于北方逃荒过来的流民,多是年轻兄弟、乡邻结伙,他们能闯荡,也更敢于冒险,当然食量也大,家里过不下去时,这种年轻的次子、幺子,便别无选择地背井离乡去找生路了。
城里和村里比,收入虽然高,但花销也多,村人的日子则相对更简单质朴,要说哪种更好,其实是各有千秋——种田累吧?但现在多了不少农械,还有人手把手教着种田,要比从前在敏地好得多了,进城若是做苦工那可也不轻松的!有些苦力工一天下来能把人累抽筋——而且不像是种田,总有农闲的时候,这种下力活日复一日也很消耗人。
城里的繁华享受,其实也和老百姓关系不大,要说城里什么一定比农村好,现在看来就是城里娶亲容易,虽然不是个个汉子都能成亲,但至少希望要比在村里大得多,这也成了村里男丁进城闯荡的一大动力。
尤其是何二狗这样的情况,在村长和小赵看来,他想娶亲非得进城不可——他又不是当地人,单身汉,没个父母照应,有了孩子也不能帮衬,要说家境,平平无奇,眼见着的有限,在老家也没有亲人了,不像是那些结伴出来闯荡的兄弟伙,还能回乡接父母亲眷过来,顺便在老家说门好亲……说白了,就何二狗这样,就是想给秋霞她们做赘婿都排不上哩,要是不改变,那就等着打光棍到老吧!
可一个农民,老了干不了农活了,又没有后代,谁来管他的吃食?这都不说什么后事,什么带着看病,孙儿孙女承欢膝下了……就说最简单的一点,五十岁往后,田里的活就逐渐地干不动了,实际上二十五岁成亲生子,时间都有点紧张,要是稍微耽搁了,父子两代的力气就有点衔接不上。很多人都说,农户二十岁就该成亲了,否则,到了五十岁还得下苦力在田里拉犁割稻,那就是熬命,活不久的。
没有力气种田,那就是没有饭吃,就只能活生生的饿死,要不然,沦为乞丐,吃村里的百家饭,可到了那时候,村里的老光棍汉就太多了……谁家有这么多富裕的粮食给他们吃?
没有叔伯兄弟的光棍汉,晚景就是极度凄凉!和不能生的女人一样,在农村都是饿死冻死的下场!若说在敏朝,运气好还能指望宗族的庇佑,在买地鼓励分家的大环境下,他们就只是行尸走肉,每活一日都是在捡着自己的脚印,为注定凄惨的晚景做着挽歌……
这里的道理,是非常直白,无人可以反驳的,在老于世故的村中长辈看来,婚姻唯一的目的就是繁衍子嗣,任何到了年纪不想着成亲,成了亲不想着生孩子的人,都不够格做农户,得想别的活路去,因此,村长对何二狗的劝诫是非常真诚的,“你喜欢在村里过活那也行啊,那句话叫什么,人各有志!但至少年轻的时候得进城两年,娶个亲,生个儿子……女儿也行,到时候带了媳妇孩子回村来住,你也就有了后了,等你种不动田,好歹有个后能投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何,听叔一句劝,正好你马大叔不也来信了?你们情分深,你给他好好写一封信,说一说村里现在的情况,让他想想办法,把你借调进城混几年也行——”
“是啊,二哥,真不是闹着玩的,你先人在天上也看着哩,你们家就你一支香火了,难道还能在你这一辈灭了不成?白山黑水,千里路都走出来了,可不能就这么没了心气……”
何二狗拿封信,也要听人轮流唠叨——虽然这纯粹是出于好心,他无可奈何地一笑,谢过了小赵和村长的关心,“成,我也好好想想,晚上回家写封回信,明早带给你啊。”
小赵沿路送信,也能帮人带信去邮局,他额外多收一块钱的路费,这也是邮差的油水所在,这笔钱局里只收走两成,余下八成都是他的。当然,何二狗这样的朋友请他捎带,他就不另收钱了。而村长更是罕见的强硬,“回信别封口,我先看看,你得和你马叔开口才行,不然我就给他写信提了!”
“张叔……”何二狗说不上是恼怒还是感动,看着村长面上那几道执拗的纹路,他终于还是笑了,“劳您费心了,我知道您是好意——不过,马叔写信来,本来也就是让我去云县,那边有个工作机会,正好需要我们这样的北方人,他已经帮我说好了,估计我忙完这一茬春耕就得出发……”
“啥?!”
村长顿时一瞪眼,“工作机会?需要北方人?”
他一下激动起来了,小赵也立刻变得机警,双眼灼灼地看着何二狗,“啥样的北方人?北方农户都行呗?只要一个吗?”
他们抱着不一样的心思,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二狗/何二哥,你看我们村里/我小弟——他们也能跟着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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