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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说了, 不该让皇爷瞧见那彩画笺的,皇爷本就对买地新都垂涎三尺,常闹着说和新都一比, 这海清河晏园,和买地送来的高级积木, 那个叫什么……”
“乐狗!”
“对, 和那叫乐狗的东西拼起来的小园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真的要看新式建筑, 还得看买地新都——他本就想去新都的几个街区看看,如今这彩画笺一送,自然更加是火上浇油了, 倘若内阁反对,只怕皇爷又要撂挑子,叫嚷着‘天寿已近’,要让位给信王呢!”
“什么天寿已尽?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哎,你还不知道呢?那……这话我只和你说了, 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你也知道, 六姐是从仙界下凡来的,如今已有饱学先生考据出来了, 说六姐所在的仙界之中, 也要一个敏朝, 也有一个皇爷, 只是那都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 因此便有所谓‘索隐派’,想从仙界那一些课本、话本中,考据出我朝的国祚,包括一些名人的结局。也有不少人依照六姐的一些举措, 猜出了原本在我敏朝之后,是建州女金入主中原……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你也都知道吧?”
海清河晏园内,两个二十郎当岁的中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一人听到朋友这般一问,顿时哂笑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哪有不晓得的道理?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我们日日在园子里当差,买地的报纸都能当天看到,消息之灵通,却非外差能想得到的。我且先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在那索隐派自己的小报上,常常发表文章的‘自晦叟’,其真实身份是谁?”
“是谁是谁?”
“便是内书堂……某某的外侄,如今在……”
两人捣鼓了一番近侍中人这个小圈子的是非,方才又说回正题,“你既然知道这些,如何不知道皇爷其实也在索隐派内?他是坚信自己早亡的,说似乎七年前,六姐写信让他不要近水,那年本该就是他夭亡的年头,又推算,以国朝当时的情况,本来该是信王继位……是了,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进宫也才六七年,这些陈年往事不知道,也是有的。”
“原本,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有了六姐,朝中局势也是大变,自从特科起势,皇爷在朝中说话越来越管用,这件事也久不提了。也就是这几年来,政事繁重,特科又逐渐成型,不用皇爷事事扶持,皇爷有了闲空,便重启了怠政之心,把心思转回到爱好上来,也是从那时起,朝中略有不如意,皇爷就常提退位让贤,威胁内阁要把信王从买地接回来登基!自己禅让之后,退居深宫,再不问政事了!”
“既然要退位,那总要有个借口吧,说身子不好,皇爷觉得不吉利,而且也太不可信,因此便重拾了‘年不满七’的说法,认为自己的年号,本来按天命,不满七年就要结束,是幸得仙人关照,这才又续了一段时间,但为人处世也应该适可而止,原本年不满七的,再续个七年,已经是功德圆满,不能再贪心多求了,因此只愿意再多做七年。而‘国不可无长君’,太子如今仍在冲龄,按原本的天命也该是信王继位,因此要传位给信王。”
这件事,两个小中人都是知道的,毕竟御前的口角,对外界来说是机密,但在近人身边并没有保密一说。只是其中牵扯到的一些前因后果,未必能完全知晓而已,这么仔仔细细一解释,方才知道‘天寿已近’这说法的前因后果,即皇帝认为,自己再执政七年,已经是把仙人赠予的天寿快用到尽头了,之后如果还想偷生,便要隐姓埋名,‘如死而生’,否则迟早会被注意到异样的天道收走。而为了尽量保持天命轨迹,还要把信王召回传位云云,也都是从这个理论中发祥出来的。
“之前要修海清河晏园的时候,就是这么闹过一回,内库虽然有钱,但这么大的动静,倘若外朝不点头也没法推进。你也知道,凡是内库要用钱,外朝都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哭穷哭得厉害,也不碍他们转头自己修水泥小楼,皇爷便说自己要退位,这是修的别宫。如此才把外朝给吓住,这园子才能修得起来……”
说到这里,两个小中人也不免有点同仇敌忾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总之那些外朝官,总是想方设法要人过得不适宜,他们自己暖气烧着,自来冷热水用着,倒不管旁人的死活了!皇城不许改,别宫也不许修,难道便永远和从前一样,一家子分做几处,在城里四散住着么?”
这的确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如今水泥建筑、暖气、上下水,在敏朝民间大行其道已经是事实了。虽然囿于现实条件,京城没能拥有一个完善而统一的下水道管网系统,但大户人家纷纷兴修属于自己的化粪池,拥有自成一体的上下水,这是近年来的热潮。而这些居住条件的改善,除了主人之外,惠及的肯定也有服侍的下人,因此,外朝反对皇帝翻修内宫,不肯在皇城里出现水泥建筑,那最先影响的其实是中官宫女的利益,反而主子们来说,最多是没那么舒服,但还远远说不上是受苦。
内宫不许翻修,别宫规模有限,随着逐渐成为议事中心,建筑被公房侵占,内眷也越来越不够住了,要么就是继续侵占民房让百姓搬迁,要么,皇帝就只能在憋屈地住别宫和更憋屈地回皇城之间选,怎么想这都实在是有点欺负人,海清河晏园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修起来的。
它的一大部分功用,其实是取代皇城,成为了皇帝居住和办公的所在,如今的皇城,大多数地方只有在每年举行一些礼仪典礼的时候才会启用,另外还有一些没有搬走的官署。内宫基本是处于废弃状态,大多数时候,现在为数不多的宫眷都住在海清河晏园里,而园子里还有不少荒地,就成了皇帝私人爱好的乐园了,也就是修造皇帝设计出来的建筑,也试造一些危险性不大的机器,多少有点工坊的感觉,皇帝除了处理公务和锻炼身体之外,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泡在那里,不过,如今朝臣倒也是习以为常了,很少有人弹劾他耽于游乐的,甚至很多旧科官吏,还希望皇帝别那么励精图治呢,皇帝一发奋,特科就往上走,还是圣天子垂拱而治来得好些!
而一旦明白了如今的朝政结构,皇帝为何拿‘天寿已尽’作为要挟,要去买地新都造访见识,其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比起还会平衡特科、旧科关系的皇帝,信王十岁就去了买地做使者,等于是在买地长起来的,且在京城已经毫无根基了。他原本的王府长史、王太傅等官员,头几年还在京城等候,后来因信王返回遥遥无期,也逐渐被安排去了别处就职。一般来说,新皇登基,原本身边近臣就是现成的班底,信王现在连这个班底都没有了,他若回京登位,那不走买地路线,他如何能坐稳江山,如何能保证自己不被架空?
当然,不论是特科还是旧科,也都不希望皇位上那人过于依靠买地,不过比较起来的话,肯定是旧科更加视买地如寇仇,便不说这个,按照传统的儒家伦理,他们所能接受的皇位传承,也是更倾向于嫡长子继承,在如今皇帝已经无可救药的前提下,很多旧科大佬已经把希望转向皇太子了,指望在他出阁读书时施加影响,不过,也因为如此,皇帝还在和大家倔,死也不肯让太子出阁——不出阁,启蒙的课程就随他安排,听说皇太子的教科书,理科全用的是买版,平时没事看的都是买地的科普书籍,对儒学相当陌生……
在这件事上的博弈,那又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了,只在今日这出访买地新都的事情来说,只要点明了‘天寿已尽’的说法,其内在逻辑便相当易懂:皇帝想去买地新都玩,但内阁觉得太不像话,于是皇帝以信王上位做威胁,意图逼迫内阁让步。至于特科官吏们,他们的态度似乎比较暧昧,因为皇帝去买地新都拜访,虽然对敏朝来说是非常跌面子的事情,但他离京时划分权柄,必定会以诸事相托特科,对于刚形成不久的政治派系来说,这又会是他们很难得的一个机会,能够扩充实力,把自己的口碑打得再响一些。
“这……可这般说的话,也的确啊,自古以来,只有宗主国的喜事,小国国主前往恭贺的,且这还要是极小的那种,哪怕是有些疆域的藩国,如高丽、安南,也少有国主亲自前来的,顶多是再遣使过去。皇爷要去新都,那的确太跌份了……”
但,在这件事上,皇帝的支持者就没那么多了,就连素来膈应内阁的中人小阳春,也有些犹豫起来了,觉得皇帝的念头多少有几分荒唐,“别说如今还在位呢,就是已经退位了,也……”
说是退位之后会避居深宫,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只要是认识皇帝的人,都知道倘若他禅位信王,绝不会在京城幽居,肯定是隐姓埋名四处游历,说得好听点,微服私访,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到处去耍,而且绝对会去买地游玩甚至定居。小阳春觉得这其实已经大不妥当了,不过勉强还可接受,但若是以在位国君的身份前去,那就属于死也接受不了的范畴了——连他都如此了,其余人岂不只会更加反感?皇爷也不是傻子,如何能想不到众人的反应呢?
“唉!”说到这里,他拜把子兄弟朱德康也是有话说的,满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似乎还颇是同情皇爷的样子。“你是不知道,这皇爷心里也苦啊!这些年来,你瞅瞅咱们朝廷都在做什么?皇爷常说一句话——朕什么朕?这皇帝不就是个虚名而已,你们倒不如直接叫我部长——买活军救灾赈灾部长!”
这句话一出口,小阳春也无话可说了,他虽然进园子当差晚,但因为脑子好使,在文书处很快就站稳脚跟,小阳春心明眼亮,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这皇爷所说的不假,如今敏朝的主要施政内容还真就是各处救灾,组织灾民迁徙、补种容灾作物,又进行防灾教育等等,好不容易从南面运点奢物,绞尽脑汁地搞了一点钱,那也是都贴补去赈灾的多。
皇室这里,别看修了个海清河晏园,其实每年的花销压根都没多多少,因为不断在削减原本的用度人手,虽然外朝极力反对,但事实上海清河晏园就是从原本的账本里省钱修出来的,其余钱财,从南方那里不知怎么搞来的也好,奢物买卖赚回来的也罢,最后都贴去各地赈灾了,内库就如同一个大水渠,那金银珠宝海水价涌入,洪水般涌出,给自己剩下的真没有多少!朝廷的主要精力,还真多是放在和买地合作救灾赈灾上了!
“其实也不止这些,还有各地的特科教育……”
吃吃艾艾地,说到这里,小阳春也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这也是在买地的影响力下推行出来的新政策,也要和买地对接甚至是求援,顶多就是给皇帝加一个教育部长的头衔——那又是什么很值得一说的事情么?这么说,除了个花架子之外,算上日子自由的程度等等一切,皇爷落到手的实惠说不准还不如眼下的士大夫们多呢……尤其是家里能和买地做买卖的官宦,如今的日子好过得很,一个个美滋滋的,可不像是皇爷,想去超市喝杯奶茶还都被说道四的……
“若是这样讲的话,”他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皇爷想去新都,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了,毕竟,如今按实在话讲,这大宗小宗之间么……”
接下来的话,他没明说,但观点是明显的。朱德康也没有反驳的道理,毕竟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见小阳春和自己的观点一致,他心底也是痒痒的,左右顾盼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附耳对小阳春倾诉起了更惊悚的秘闻。
“这可是千万不能对人说的事情,你可是不知道,昨日我在内书房伺候皇爷笔墨时,周大人和皇爷在商议关陕赈灾的事情,因又说起了去新都的事,周大人本来拿买地未必答应来搪塞皇爷,后来被皇爷逼问得急了,便说,‘哪怕如今敏朝处处势弱,终究正统在我,皇爷不可灭我士气,涨敌威风,心中奋发之念不能丢了’!”
这里说的周大人,是如今内阁次辅周玉绳,听到这里,小阳春也不禁点起头来,认为他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也惊讶于一向圆滑的周次辅居然也说出如此严厉的话来——可见皇爷的念头有多么不能让人接受了。朱德康见他反应,谈兴更浓,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方才续道,“不想,皇爷居然反问周大人道,‘正统?你凭什么说如今的正统在我敏朝?正统不是已经转移到买地去了么’?”
抛在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得小阳春手里的一个大石榴都掉到地上去了,朱德康这才把皇帝的话给转述完了,“皇爷说,‘成天正统正统的,你倒是他娘的给老子说说,什么叫正统’——居然连皇爷自己,都认为正统已失,买地,已经在道统上夺得了天下!一统疆域,也只是时日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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