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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面了……
赵都安呈“大”字形,仰躺在冬日的荒山中,身下是堆积的枯枝败叶,视野中一株株巨树直插入灰色的天穹。
寒风吹过,树枝上便有零星叶子打着旋飘落下来。
他微笑凝视着持剑指着自己的陆王妃,眼神古怪至极。
当瞥见那银色的面具时,他就明白了当日二者见面,那股难以描述的“熟悉”源头在何处。
在于气质。
陆王妃身上有一股,他只在裴念奴身上见过的独特气质,难以描摹,却真实存在。
略微回忆,昔日在临封道,见那个名为“红叶”的影卫时,隐约也有相仿之处,但远不如陆燕儿与裴念奴接近。
靖王的王妃,是个强大的术士?不算太意外。
但其竟是裴念奴的传承人,就着实令他惊奇了。
“我问你答,不是听你说废话。”
穿着青色长裙,覆银色面甲的温润王妃声音很冷,手中的剑尖下垂一寸:
“你如何认出我,若你不答,我不介意令你死前尝一尝凌迟的滋味。”
真是个残暴的女人啊……裴念奴掀我头盖骨,你又要凌迟我,果然一脉相承……赵都安腹诽,嘴上笑容扩散:
“初见王妃时,便觉似我熟悉的故人,因此印象深些罢了,本官当日问王妃是否修行,果然是诓骗我了。”
陆王妃面露蕴怒,觉得自己被戏耍了:
“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出言调戏,果然该杀。”
话落,就要手起剑落,斩杀赵贼人头。
“裴念奴……王妃你修行的,是这一脉的传承吧。”赵都安不急不缓道。
长剑再次寸止!
陆王妃面甲后头,眸中陡然掠过凌厉光芒:“你如何识得?”
赵都安微笑道:
“本官曾接触过一名朝廷影卫,也是如你一般的覆着面甲,你可认识她?”
影卫?陆燕儿愣了下,有些茫然。
六百年过去,曾经的裴家早已开枝散叶,不知分出去多少血脉来,更遑论传承法门,任何有根骨者皆可修行。
故而,朝廷中也有修同法门者,细想来也不意外。
陆燕儿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与自己算亲戚,哪怕是亲戚,怕也是早出了五服的了。
“看来是不熟了,”赵都安遗憾叹道,“王妃可否为本官解惑,你这面甲传承从何而来?又如何与靖王搅合在一起?”
陆王妃长剑再次下压,直接抵在赵都安胸口,冷声道:
“你在审问我?将你所知的,关于裴念奴的消息都说出来,再乱说一句话,我便卸掉你一条胳膊!”
赵都安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性子冷的女人果然不好沟通。
他闭上眼睛,于脑海中观想《六章经》,轻声呢喃:
“请前辈降临。”
刹那间,识海深处,某座若隐若现的破败古庙中,无聊地坐在屋顶的嫁女女术士抬起头,视线仿佛洞穿了图卷与真实的界限。
赵都安清晰感觉到,一股磅礴的,阴性的力量突兀降临于他的识海,并迅速扩散至他的身躯。
神章境界,可召唤所修神明降临尘世。
此刻,裴念奴如同阴魂附体,裹挟着澎湃的法力与赵都安合二为一。
树林中。
陆王妃突兀生出强烈的不安,几乎没有犹豫,她白嫩的手掌按住剑柄,狠狠朝下刺去!
然而,赵都安覆着淡淡红光的右手,却悄然抓住了剑尖。
平静地……
攥住。
攥住?
陆王妃愣住了,脸色骤然一变,望向赵都安的脸孔。
只见他蓦然撑开双眼,瞳孔中涌动着电浆般的红,他仿佛失去了人应有的情绪,犹如被触怒的神明。
“你惹到我了。”赵都安吐出这句话,身体竟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陆王妃心神俱震,惊骇望见手中长剑被滚烫的绯红气息溶解,化为一滴滴铁汁。
仓促下,她只来得及在身周套上三层术法护甲,继而,便见赵都安一拳打出。
“砰!”
澎湃的法力伴随拳劲涌出,一瞬间,三层护甲宛若纸糊的,被撕裂,陆王妃身影如炮弹般,呼啸倒飞出去。
狂暴的法术力量,卷起狂风,整座林中无数落叶如瓦片般被掀起,纷纷扬扬洒落空中。
方才强大神气,掌控一切的陆王妃面甲的银甲明灭不定,几乎崩开一道裂纹。
嘴角喷出一口鲜血,如沙袋般翻滚着狠狠撞在远处的山石上,浑身骨头几乎断开,眼神中却尽是难以言喻的惊骇!
在她的感知中,赵都安身上的法力其实并不比她强出许多,仍旧处于“世间”层次内。
按理说,同境界的法力对轰,绝对不至于令她毫无还手之力。
但偏生,当赵都安出手,陆王妃惊恐地发现,自己浑身的修为仿佛被某种近乎血脉的力量压制了。
就如凡人于山中遭遇猛虎,两股战战,难以动作。
这一刻,她见赵都安如畏猛虎。
一身修为愣是发挥不出一成,被全面克制,削弱到了近乎凡胎的程度。
“怎么会……你……”
陆王妃未回神之际,就看到远处站起身的赵都安抬起右手,朝她虚抓。
陆王妃脸色大变,就要遁走。
旋即,那漫天飞舞的落叶倏然凝聚为两条长长的“锁链”,将她捆缚起来,狠狠沿着来路拖曳回到了赵都安脚下!
毫无还手之力!
陆燕儿心中生出强烈的恐惧与茫然,想说什么,却给赵都安抬手凌空攥住了白皙的脖颈。
她的双脚在空中乱蹬,双手试图掰开禁锢脖颈的铁手,脸色泛白,如凡尘的弱女子。
“不……”
“不……”
陆王妃竭力瞪圆了眼睛,已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股法力窜入双瞳,开启天眼。
而伴随“天眼”开启,陆燕儿看到了令她悚然的一幕。
只见,赵都安身后,朝着天空延伸出一条条由法力凝聚而成的虚幻红线。
那一根根红线一头连在赵都安身上,如提线木偶,另外一头,尽数收在半空中一道虚幻身影素白纤长的手中。
那是一个古装女子,身披古朴的大红嫁衣,面上覆着暗金色的神秘面甲,只露出半只雪白精致的下巴。
一只手攥着红色细线,将法力渡送给赵都安。
另一只手握着一根金红二色缠绕的古怪秤杆。
此刻,她凌空悬浮于半空,凛然威严如神。
六百年前,江湖第一女术士,裴念奴降临尘世!
两人目光触及瞬间,原本剧烈挣扎的陆燕儿如遭雷击,她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暗金色面具,与嫁女女术士的模样,眼神中透出一抹亮光,夹杂着无尽的震惊与惊喜。
与此同时,裴念奴在看清对方脸上,近乎龟裂的银色面甲后,颦了颦眉,倏然收回半数红线。
赵都安眼孔中电浆般的红色骤然淡去,他只觉身体猛地空虚下来,法力抽走,右手禁锢不住对方,将青衣王妃朝地上一丢。
“咳!咳咳咳!”
陆燕儿跪伏在地上,甫一解脱,便捂着喉咙大口喘息,伴随咳嗽。
狼狈至极。
失去红buff加持的赵都安感应着气海内,一刻不停被消耗的气机,扭头看向裴念奴,扬了扬眉毛。
传递出一个念头:“前辈,这是……”
裴念奴没搭理他,眉头紧锁。
而地上的王妃此刻却忙抬起头,开着天眼,激动且不敢置信地望向凌空而立的女术士,试探道:“先……先祖?!”
先祖?
赵都安眼神愈发古怪起来。
“替本座……问她……身份……”耳畔,传来裴念奴的声音。
她降临尘世的方式,近乎于神明,无法直接与外人交谈,必须借助赵都安这个“信徒”作为媒介。
赵都安俯瞰跪地的王妃,似笑非笑:
“裴前辈叫我审一审你,王妃,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陆燕儿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被问询才回过神,也意识到她无法直接与先祖交谈,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完全想不明白,为何家族苦寻几百年都无结果的先祖,竟会降临在赵都安这个小白脸身上。
第一个念头是怀疑,但转瞬间便打消,其余的可以伪装,但从裴念奴身上,传来的实打实的,基于传承的压制力,却无法作假。
那是只有这一脉传承,才具有的特性,金甲为尊,银甲次之,铜甲垫底。
等级分明。
上一级,非但可以完全压制,更可以远隔千里惩戒下级。
而暗金面甲,历史记载中,唯有裴念奴一人修成。
“是……是……”陆燕儿下意识回答。
不出预料,其的确是当先裴念奴家族的后人,因当年裴念奴得罪的人太多,其死后整个裴家为了躲避追杀,隐姓埋名分散各处。
陆燕儿这一支,改为“陆姓”,她自小就于修行极有天分,后因江湖仇杀,失去亲人,成为这一支仅剩的血脉。
为了继承家族使命也好,为了寻到先祖传承,以完成晋升,更进一步也罢。
总之,陆燕儿苦寻裴念奴踪迹多年,后因线索指向皇室,而她又显然无法进皇宫调查,而意外得到了靖王的承诺,为其做事。
整个过程,并不复杂。
赵都安听完,也是颇觉命运奇妙,谁能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
而且,这面甲压制的规则,怎么听着邪里邪气的……不像正道,反而有点邪道术士的意思。
难不成,裴念奴修的神明,算作邪神?嘶……
“先祖!”
跪在地上,青衣染血的陆燕儿神色激动:
“我们苦寻您数百年,家中长辈始终传说,您没有死去,今日得见,恳请先祖回归,以聚拢昔年散落江湖的族人……”
裴念奴安静听完,虽隔着面甲,但仍透出一股沧桑与寂寞之色。
她看向赵都安,平静说道:
“告诉……她……我已……死去,不必执念……”
说完,不等赵都安回应,便主动扯断所有法力红线,消失于尘世,回归六章经。
挂断了……赵都安眼皮跳了跳,心中又呼唤了几声“前辈”,裴念奴却好似触及伤心事,压根不回应他了。
“先祖?先祖?!”
陆燕儿目睹嫁衣女术士转身消失,茫然地四下望去,发出凄厉呼唤。
赵都安咂咂嘴,感受着体内为了维持裴念奴降临,消耗的所剩无多的气机,主动断开观想,这样一来,裴念奴再也感受不到外头发生的事。
他俯瞰陆王妃,声音奚落:“别喊了,王妃,裴前辈已经回去了。”
陆燕儿茫然地看向他,期待一个解释。
赵都安面不改色道:
“裴前辈说,她对你很失望,参与世俗朝廷之争也就罢了,竟还甘心侍奉靖王这等反贼,沦为凡尘权贵的走狗,辱没了她,更辱没了这门传承。如此后人,竟还有脸面请她回归?”
陆燕儿如遭雷击,脸色一下白了数分,颓然瘫坐在地上,嘴唇嗫嚅:
“我……我……”
说着说着,银甲后隐隐有泪水滚落,只觉惭愧,无地自容。
是了。
先祖六百年前何等风姿?那是与大虞太祖皇帝平分秋色,位列天下最强者行列的人物。
更以秘法,几乎成为神明,能做到六百年不死,闻所未闻。
这等样的先祖,该何等骄傲?
而自己呢?
这么说,方才先祖对自己出手,应该就是怒自己不争,而愤然惩戒吧?
赵都安见她失魂落魄,信仰崩塌的模样,话锋一转:
“不过……裴前辈又说,要我转告你,等你有朝一日,真的对得起她后人的身份后,再来找她。”
陆燕儿本已如死灰的眼睛再次燃起光亮,她爬了起来,急不可耐地望着赵都安,语气激动:
“我该如何做?先祖才肯再见我?”
赵都安一副看蠢货的模样,道:
“你还想不明白?自然是弃暗投明,裴前辈与我站在一处,而你却与靖王这等反贼在一处,与我为敌,便是与你的先祖为敌。”
陆燕儿如遭棒喝,陡然醒悟过来,她先是露出喜色,旋即察觉不对:
“可你方才说,先祖愤恨我为权贵做走狗,但你不也是……”
赵都安面无表情,斥责道:
“你可知,我师承太祖皇帝?修的武神途径?能与你相同?
若抛开凡俗帝王将相,以修士的师门传承论,我与当今女帝乃是同门,与海供奉亦是同门。
同门之间,本就为一体,你可知裴前辈为何受我召唤?便是因,裴前辈当年也加入了太祖皇帝这一门派,你还不明白么?”
陆燕儿恍然大悟。
是的,她忽略了这一层,修士的世界与凡俗不同,讲究的便是师承。
此刻一经点破,她当即道:
“我愿弃暗投明,加入武神一脉,只求赵大人帮我向先祖解释……”
赵都安揶揄一般笑着摇头:
“陆王妃,你前脚还在刺杀本官,身上还有王妃的身份,你教我如何信你?”
陆燕儿站起身,裂开的面甲后,眼神冷冽:
“我这就回湖亭,杀了靖王父子,做投名状如何?”
裴念奴的出现,令她当场转换立场,相比于靖王那张空头支票,俨然是赵都安这边更可信。
“……且慢!”
赵都安吓了一跳,却是拦住了对方,思索了起来。
直接杀了靖王?必须承认,这是个极有诱惑力的条件,他的确心动了。
但赵都安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妥。
其一,杀死靖王,必然导致整个大虞朝政治格局发生不可测的变化。
如今勉强还算稳固的格局,会顷刻间被打破,这从全局来看,未必是好事。
毕竟,八王里还有七个,抛开靖王,云浮的慕王同样有做龙椅的潜力,八王存在,彼此还能制衡,若打破了,是好是坏,是没法清楚判断的。
其二,这么大的决定,是他这个监察使的身份,不可以做的。
他只是臣,且并未向女帝禀告过,他没有私自做这种大事的权限。
官场上,越权做事,哪怕在战时都是危险的,何况非战时?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赵都安怀疑,靖王没那么好杀。
否则,拥有天人境战力的女帝,为何不干脆独自下江南,直接将八王全宰了?
无论是顾忌遗臭万年,还是格局不可轻破,亦或靖王这个老阴比肯定藏了保命手段。
总之,这件事女帝没做,肯定有原因,赵都安便也不能做。
“你确定你杀的了他?他没有保命手段?”赵都安平静问道。
陆燕儿沉默了下,摇头说道:
“无法确定。徐闻此人……心机深沉,身边护卫绝非知我一个,而且,当初他请我加入,我曾尝试露出杀念,感受到了他身上有令我忌惮的东西。”
这才合理……有胆子对抗女帝,岂会没有底蕴?赵都安问道:
“你知道他都有哪些底牌?”
陆燕儿摇头道:
“我知道的很少,我虽替他做护卫,却不参与他那些事,他也对我颇为提防,不只是我,连他那个儿子徐景隆,都只知道不太重要的一部分。
我只知道,靖王与武帝城那边,有某些隐秘联系。还暗中在建成道练兵,挖空了一座山,做火器工厂。”
接着,仿佛要表明心迹,她一口气将所知的情报,悉数道出。
令赵都安收获颇丰,但涉及核心的东西,的确寥寥。
也不意外,靖王疯了才会给这个说背叛,毫无半点迟疑的王妃交底。
“这样吧。”赵都安思忖片刻,负手道:
“我需要你继续潜伏在靖王府,今日你回去,就说我身上有底牌,召唤了神降将你打伤,其余的不要说。
之后也不要有意搜集任何情报,依旧如往常便好,等我命令。
放心,只要你弃暗投明,为我办事,裴前辈那边,我会替你说话。当然,选择权永远在你手里,你可以信我,或者信靖王。”
陆燕儿没有犹豫,忽然单膝跪地,如军中降将下属一般,认真道:
“属下遵命。”
她很明白,该以怎样的态度和方式,与官员打交道。
既然她可以为了追寻先祖效力靖王,那改为效力赵都安,自无不可。
赵都安嘴角微微扬起,挥手道:“去吧。”
“是!”
陆燕儿捡起地上仅剩半截的长剑,带着一身伤势,脚下缓缓浮现阵法,消失不见。
大片落叶纷纷洒下,唯独只剩赵都安一人,负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嘴角抽搐了下: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回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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