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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是世界上传播最快的情绪,在被破送上担架推进特里奥医疗中心的急诊特护之前,陈望月觉得自己只是受了些程度轻微的外伤,手部脆弱,痛感强烈,但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
但现在她不确定了,因为阵仗太大,给人一种皇帝马上要驾崩的错觉。
陈望月上一次去医院是因为过敏,同学聚餐,她吃到鳕鱼籽,起了一身疹子,那时已经很晚,第二天有早课,她让室友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坐在门诊打点滴。
凌晨三点的医院仍然灯火通明,护士推着小推车来来往往,大厅里坐着从小到老的病人,陈望月看到与常人不同的身体,断掉的、增生的、血液喷出来没人管的,痛苦的呻吟、麻木的聊天 ,无数旁人的痛苦向她袭来,哪怕闭上了眼睛,浑身也仿佛被吸走了力气,变成软烂的一坨泥。
她没能熬住,在车轮辘辘声里打了盹,如果不是大厅里的其他病人喊醒她,她连输液管回血了都不知道。
那时陈望月以为医院是这个世界上最平等的地方,结婚誓词在这里也奏效,无论贫穷或是富贵,生老病死都伴随你左右。
现在陈望月终于明白,穷人与富人,生与死的价值,比人和狗的物种差距更大。
在辛檀的要求下,她被送到一间可以放下半个篮球场的特护病房,装修如同高档酒店的总统套间,进进出出的全是白大褂,几位女医护悉心为她调整着病床角度,盖上厚度适中的柔软毛毯。
医生给她做各项检查时辛檀都陪伴在侧,陈望月闭着眼睛,听他们在交谈。
她确实没有大碍,医生认为不用住院,但在辛檀提出了一个反问句后,医生立刻改了口,表示可以住院观察几天。
陈望月推算了一下,大概同时有十几位医护人员在为她服务。
唉,她骨子里的穷酸基因又开始作祟,隐约觉出这个人员配置不甚合理,但又不好直接开口跟辛檀说,少爷,我们能不能别浪费医疗资源?
注射过止痛剂后,辛檀吩咐旁边的保镖回家去取她的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看样子,他还要在这里陪着她。
打了止痛剂之后的右手暂时失去知觉,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被从手肘部位开始截肢,陈望月认真适应了一番,最近这些日子她的右手实在千疮百孔,才被兰夫人打过手板,就又差点在这场事故里面临骨折。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她的惯用手是左手。
陈望月在止痛剂的副作用下睡了一两个小时,再醒来时,她屈了屈手指,感受到输液针拉扯的轻微疼痛。
辛檀伏在床沿,小臂垫着脑袋,呼吸平稳均匀,一条薄毯松松罩在背上,边缘盖住了与陈望月十指相扣的左手,陈望月用力眨了眨眼睛,要抽回手,不可避免地惊醒了正在小憩的人。
陈望月不是闲得住的人,瑞斯塔德月度学业测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如果今天没有这场意外,她本打算回去后晚上把历史和政治的知识点再复习一遍的。
反正已经被她弄醒了,陈望月轻轻叫他,脸色苍白,声音也显得虚弱,“哥哥,你帮我把包里的笔记本和平板拿过来吧。”
白露街的那个小贼显然是选错了下手对象,辛家的保镖不到几分钟就抓住了人,扭送到下城区的警局,陈望月的包也物归原主。
“手动不了。”她有些乏力地把头靠在辛檀的胸口,祈求,“哥哥,你可不可以帮我打开,密码是你的生日。”
正常人眨眼的频率大概在三秒一次,辛檀应该没有眨眼频率过低的困扰,但在听完陈望月这句话之后,他的眼皮在将近十秒钟的时间里都没有动弹的迹象。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抛下了怎样一颗炸弹,眸光干净清澈,像饮溪的小鹿,倒映林间郁郁葱葱的叶。
他当然知道她在做什么,像以前无数次那样,重复着对他的撩拨,每一句话都精心计算,然后以他的反应交换和辛重云的谈判筹码。
但现实不是军事行动,知道敌方计划就能提前预警,筑好安全阵地和防御墙。
辛檀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头输下那串数字,依照陈望月的指挥打开一个软件。
点开名为历史的文件,基础的树状图,文字都是手写的,辛檀看得出来那是根据课本内容整理出来的思维导图,以课本的一级标题到四级标题为主干,框架搭建得层次分明,类别清晰,关键词提精准,知识点被完整且有逻辑地串联起来。
可以无限放大缩小的无边际界面设置,辛檀听陈望月的往下滑,手指停在一处,放大,再放大,在某个著名军事人物名字的边上画着一个卡通人,寥寥几笔,身体是火柴人,但脸画得很传神,正是那位将军标志性的一字眉。
“不许笑。”陈望月有点恼羞成怒,“晓盼要看,我画给她看的。”
辛檀压抑住嘴角那个上翘弧度,“画得很好。”
陈望月不搭理他,开始复习历史,因为怎么偏头都觉得费力,她调整着姿势,于是她的手她的发她的身体,都在他怀里,一手可以掌控的地方。
他听她吩咐,操作平板,把她的笔记本翻页,有时候动作比她吩咐得慢一些,因为闻到她的发香。
清幽的花香里掺杂着一缕细微的烟味,大概是在吸烟室的时候被染上。
辛檀忽然想起,离开下城区之前,那个贫民窟男孩不安分的手和眼睛。
想起那个让他极度不悦的称呼。
竟然敢把那样轻浮的称呼放到他妹妹的身上。
似乎比起和青梅竹马长大的许幸棠携手摆脱贫穷的命运,那个男孩对接近辛家的小姐更有兴趣。
贫穷不是罪过,痴心妄想就是了。
可真是打错如意算盘,辛檀在心里冷笑,陈望月怎么会瞧得上一个送煤气的工人,她的主心骨全在他继父身上,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帮陈家走出泥潭——
——但那又如何,辛檀不是开不起给陈望月的价码。
一段关系的双方并非总是高尚有益,但因为害怕被欺骗,害怕承受背叛,就把她推到别的地方去,是最懦弱无能的人才会有的做法。
他不承认自己是那种人,连上天都给陈望月悔改机会,难道他比全知全能的上帝更加有资格做评判?
辛檀转头看她,陈望月目光一动不动凝在屏幕上,嘴唇翕动着,用通用语翻译某个历史事件的名称。
她专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看起来就会更可爱一点。
他开口,“小月。”
“怎么啦?”
陈望月闻声看他,他的脸靠得更近,于是眼睛与眼睛,嘴唇和嘴唇,近到像是会犯相思病。
她一下就笑了。
“吓我一跳。”陈望月弯着眼睛,目光温柔,一点点凝视着他,病房顶部融融的一圈光晕打下来,显得她睫毛很长,眼睛更亮,她还在开他玩笑,“太近了,哥哥,我刚刚还以为你要亲我。”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心头的琴弦,噼里啪啦,一根根折断,空气里弥漫开静默,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或是更久,辛檀偏过头,单手卡住她的下颌骨,另一只手盖在她的眼睛上方,遮去头顶灯刺目的光亮。
她一下侧过脸,像一尾灵活的鱼,从容从渔网下脱逃,于是他的唇擦过她的发,她咯咯笑,一直笑,笑个不停,还在说,“要不要这么配合?哥哥,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辛檀猛地站起,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难以尽述,像是推开了一扇被积雪封堆的窗,无法遮掩,吃力又狼狈。
“你要走了吗?”陈望月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神情自若,“确实好晚了,那你先回家吧,明天上课记得认真做笔记,我要抄的。”
“对了,哥哥。”她在他几乎是仓惶离开病房之前又叫住他,“我跟你说过吧,我明天给小愿准备了惊喜的,班上同学也都知道的,明天你帮我盯着一点好不好?”
辛檀顿住脚步,嘴角噙起一个冷冷的弧度。
她是真的在乎蒋愿,上辈子,她成天除了围着自己转,就是围着蒋愿转,好像蒋愿才是她的正牌未婚夫一样。
而蒋愿,何其傲慢的一个人,也唯独对陈望月百依百顺。
辛檀改变主意,不同意陈望月陪他去歌诺交换之后,陈望月大哭大闹,还怂恿蒋愿找他麻烦。
蒋愿当时还在国外参加世锦赛的资格选拔赛,才从短节目的赛场下来,接到陈望月电话,立刻坐最近的航班回国,带了二十个保镖闯进辛家,用冰刀鞋指着他鼻子,毫无形象地大骂,骂完又连夜飞回去参加决赛。
就这样来回折腾,隔天自由滑节目分数还破了个世界纪录,照样拿金牌。
陈望月身边的人和她一样,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如果蒋愿是个男生,辛重云一定很乐意送陈望月跟蒋家联姻。
辛檀握住门把手,面无表情,“知道了。”
他刚走不久,外面就下起了雨,连绵一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停歇,病房窗台上放了几盆绿植,叶面攒不住水,哗啦啦一气泄下来。
陈望月躺了太久,征询了医生的同意,去外面的庭院透气,这里是瑞斯塔德最大的私立医院,不远处甚至能看到跑马场。
天气很适合散步,飘下不需要撑伞的雨丝,如果不是有个足球忽然砸过来,大概会非常惬意。
好在那个足球的准头不在她,擦着她的肩膀,砸到了陈望月身后的一棵树上,震落淅淅沥沥的雨水。
扔球的是个小女孩,身后跟着三两个制服打扮的人,像是这位小小姐的看护,急忙走过来跟陈望月道歉。
陈望月微微皱起眉,还没说话,就听见来自头顶的一道声音。
“静姝,不要淘气,跟这位姐姐说对不起。”
那声音在温和中蕴含着威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陈望月抬起头,一怔。
“陈小姐。”
陆兰庭在医院二楼的窗台,低下头,含笑望向她。
雨水沙沙地打着玻璃,风刮过庭院树木,但在目光相撞的瞬间,万物俱籁,原本周围一切都沦为空白背景,世界这样安静,静到能够听见时光流淌的回声。
陈望月仰着头,只是仰着头,心头像被一张蛛网纠缠,不期然地,生出一种不知来由的奇异感受。
好像他望过来的目光是一株参天大树的影子,而陆兰庭眼中的她,是风雨里一朵无依的兰花。
他只为她投下荫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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