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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割脸,泛湿眼角快要结冰。
向满很难受,胃里浪一样翻涌,才堪堪直起腰,只回头看了一眼沈唯清,转过身,又吐了。
“......”
“姐你等下啊,我去给你买水,我找个便利店去。”
向满的手抓在姜晨小臂:“......你先把纸给我。”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垃圾桶真臭,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感觉吐干净了,才抽纸巾擦嘴,然后用力擦羽绒服胸前的污渍。黑色的优势此刻显现出来,污渍不明显,她把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箱,再次听见沈唯清的声音。
他去而复返。
“给她。”
一瓶矿泉水,还有一板含片,护嗓子的。是她当时卖给沈唯清的常用药里其中一种,那一大口袋的药乱七八糟,沈唯清都没用上,只有这盒含片扔在了车里,缓解他的咽炎。
向满漱了漱口,把水吐了,再掰含片扔嘴里,全程没有背对沈唯清。仿佛根本不觉得此刻狼狈值得避讳,又或许是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沈唯清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点。
“问你话呢,你心虚什么?”
待向满脸色好点了,他说。
“我没有心虚。”
“那你跑什么?”沈唯清双手藏在大衣口袋,他的外套无法抵御深冬室外的低温,这会儿快被冷风打透了,“你的休息时间你自己做主。我又不是流氓,又不是不讲理,不回就不回呗,我逼你了?”
向满咬碎了那粒含片:“那你就不该给我发消息。”
“开玩笑懂不懂?”
“我从来不开玩笑。”
姜晨看看向满,再看看沈唯清。
男人气质很好,路灯下站着清隽高挑,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向满生日,俩人去吃火锅出来时撞见过。那时向满的态度就疏离,只说是认识的人。
如今这俩人隔了几步站着,颇有几分剑拔弩张,连头顶光线都似覆冰霜。听讲话,不像只是认识那样简单,可又不像朋友。
姜晨处在这气氛里竟是最尴尬的一个,她拧开那瓶喝剩一半的水递给向满,眼睛却是盯着沈唯清:“姐......”碰一碰向满胳膊。
“还能不能走?”沈唯清甩了一句,也根本没打算听向满回答,“等着。”
“沈唯清......”
一张嘴肯定没好话,沈唯清直接打断她:“我警告你啊,别好心当驴肝肺。”
回去开车。
向满倒是没再出声,很安静地上了沈唯清的车。
她和姜晨一起坐在后排,脑袋靠在车窗上。
沈唯清知道她不傻,这会儿等网约车少说两个小时,但他嘴不老实,从后视镜看一眼眼皮微阖的向满,说:“要不把你放在公交站?这会儿还有夜车。”
“行。”向满轻轻一句。
她是真难受了,没精神。
姜晨机灵,脑袋向前探,笑呵呵地:“太晚啦,小满姐住的太远了,公交可麻烦了。”然后小心翼翼询问向满:“姐,你用我照顾吗?我还去你家不?”
姜晨是想跑,向满看出来了,撩起眼皮睨她一眼:“你回家吧,你也喝了酒,明天上班别迟到了。”
“好。”
“住哪里?我先送你。”
开口的是沈唯清。
姜晨把住址输在导航里递过去。
她住的是老楼,车不好拐进去,且社区大门闸杆不是自动的,要门卫大爷按钮,此刻的门卫室空着,姜晨作势就要下车:“不麻烦了不麻烦了,这停就行,我走进去。”
“等等,不急。”沈唯清说,“前面黑,送你进去吧。”
就因为这么一句,沈唯清在姜晨这儿升了好感分。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姜晨和向满说起沈唯清,觉得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衣品不错,身材又好,关键很绅士,是个不错的男人。
向满问她:就凭送你到家楼下,你就能够断定他是好人?
姜晨迟疑了:还行啊......
向满理解姜晨年纪小,对于年长几岁的男人有滤镜,特别是对方春风和煦笑几下,无微不至关怀几分,就很容易赢得好感。
车门打开又关上。
暖意泄了些。
向满裹着自己的羽绒服,靠在后排一角,脑袋依旧歪向一边,那是一个十足戒备的姿势,她依旧闭着眼睛,但沈唯清知道她心里清明着。
“老太太说你钥匙落下了。”他抬手,将车内温度又调高几分。
“嗯,我拿了室友的。”
“行。”
接下来的路程沈唯清再未发一言。
他没什么话要和向满讲,本就是临时起意的好心,看俩醉鬼一身酒气,日行一善罢了,可看她一副视他如敌的姿态就更觉得没劲。而车里此刻气味更蓬乱,烟味来自于他,酒味来自后排的向满,揉捻在一起,侵占每一寸空间。他忽然就烦闷得要命,想着明天去洗个车。
他对烟草的渴望从未如此旺盛,今晚是个例外。
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
正打算停车抽根烟,却听见向满开口喊他。
“沈唯清。”
“?”
“你能停一下车吗?”她倒是先提出来。
“干什么?”
沈唯清看她一眼,看见向满朝他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我还要吐。”
她面色是真难看。
沈唯清彻底炸毛了。
“忍着!你敢吐我车上!”
向满真的不好受。
她喝酒从来没有神智不清过,这次也一样,可胃里翻涌,她控制不住。沈唯清前脚把车靠边,她后脚就冲出去,弯下腰,手里是沈唯清塞给她的纸袋子。
“恶心死了。”
沈唯清也跟着下了车,一开始站了两步远,可看见向满实在难受,勉为其难走过去,他的手下意识悬于她的后背之上,犹豫一下,收了回来。
她看着有点可怜兮兮,马尾辫的发尾蜷缩在羽绒服兜帽里,冷风使那一圈奶白色绒毛打着颤,那是她从头到脚唯一一抹亮色。
沈唯清脑子里浮出一个词,可以描述此刻的向满,但很快又打消了。
她更像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沈唯清,”向满哑着嗓,“你能再给我拿一瓶水吗?谢谢你。”
求人态度倒是端正。
沈唯清动动眉梢,回车上给她拿了一瓶新的,拧开,递过去,他的手掌这次落下去了,落在她纤瘦的后背上,拍了两下。
“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丢人现眼。”他阴阳怪气,“在老太太面前装得跟小羊似的。”
“沈唯清,”向满阖着双眼,“你能不能先闭嘴。”
又来了又来了。又臭又硬。
“有骨气,有骨气刚刚别上我车啊?”
沈唯清把手收回来,向满也刚好直起身,她眼睛都红了,看得出来是真的不舒服。迅速清理后,她看着沈唯清,说了他们相识以来她最真诚的一句话:
“沈唯清,你针对我有意思吗?”
她无比诚心,也是真的好奇:
“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我自认在合作关系里我尽职尽责,对得起你花的每一分钱。我对汪奶奶也一样,我问心无愧,反倒是你。”
沈唯清看着她,眼里是饶有兴趣的神采。
她一口气讲这么多话可不常见。
“反倒是你,你对谁都挺友善的吧?为什么这么恶劣对我?”
向满皱着眉,还是很不舒服,
“你瞧不起我。”
沈唯清觉得好笑。
“我瞧不起你什么了?”
“就因为我从你身上赚了点钱。”
“扯淡,”沈唯清说,“那点钱扔了你看我在意吗?别拿你的局限思维往我身上套。”
“那就是你以为我对汪奶奶图谋不轨。”
“......你能图老太太什么?你有那本事吗?”
向满不说话了。
夜晚路边,风刮得狠,可她执着仰头与沈唯清对视,像是一根筋,今晚势必要从沈唯清身上要出个答案来。
关于他的傲慢,关于他的咄咄逼人。
“斗嘴,和你斗嘴有意思,这个答案行不行?”
沈唯清抬手,温热手掌按在了向满脑门上,只一下,
“死心眼啊?你平时不和你朋友开玩笑吗?”
她那张嘴也挺厉害,什么时候吃过亏。沈唯清自认除了唇枪舌战,他没有给向满任何偏见。
哦,笨除外。
她本来就不大聪明,这是事实,不是偏见。
“我不开玩笑。”向满又重复了一遍,“而且我们也不是朋友。”
“你对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平等的,和气的,能自然相处,友好交流的。”
“我跟你的交流不友好?”
“不友好。”向满终于说出口,“你很傲慢。”
“只有你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居于低处,才会觉得我傲慢,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向满语气忽然就凌厉起来:“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于你。”
“是么?”
真的是这样吗?
沈唯清静静看着她。
臭石头,刺猬,锋利的白纸。
他不知道向满身上这些尖锐和刚硬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他想起家里没拼完的那套积木,中式古建筑,无一处钉,全靠榫卯结构搭建而成,那是中国传统技艺,牢固,踏实,能抵挡百年时光。
沈唯清的毕业设计也用到了榫卯,他做了一把宋代风格的圈椅,一百零三块大小木料,严丝合缝,相互套嵌,连接处密不透风。
他与向满对视,忽然就想到了这一茬。
他不知道向满的缝隙在哪里。
她抖着一身精神对付他,铜墙铁壁。
“向满,”他忽然笑了,“那你觉得我们能当朋友吗?”
在向满开口之前他又提醒她:“请你理智作答,毕竟我带着诚意。”
“你缺朋友?”
“这和缺不缺有关系么?有你汪奶奶在,以后我和你见面的次数不会少,你要继续跟我当陌生人?”沈唯清说,“我不求关系密切,起码你别身上扎着刺,像和我有多大仇一样。”
“就这么简单。”他说。
......
向满没有几个朋友,一匹孤狼,独来独往。
倒不是有多么享受孤独,只是时间太昂贵了,不想花在社交上,新一年的伊始,竟然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要和她当朋友。
向满定定看着沈唯清。
他身上有她永远无法获得的松弛感,那来源于对人生的轻松把控,他家境好学历好,一切在他面前仿佛都游刃有余,这样的人似乎永远没有艰难困苦,不会染风霜。
交朋友看气场,有的人,见第一面就知道彼此不能同行。
但此刻沈唯清的眼神太真诚了。
也许是血液里未散尽的酒精麻痹她的判断能力。
向满微抿唇,思索很久,对沈唯清说:“我交朋友要求对方态度端正。”
“我很端正。”
“不能言语中伤别人。”
“我同意。”
“我们是平等的。”
“当然。”
沈唯清看着她,这是今晚第二次提到平等,她好像格外在意,但他不懂。
“放心,你依旧可以卖我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和保健品,之前的合作依然可以继续,你汪奶奶也需要你。”
“好。”
向满说。
沈唯清笑了。
他不常对她笑,所以此刻的向满没有看懂他嘴角弯起的弧度里是何含义。
是得逞,或是其他。
“行,走吧。”
“等等,我再站一会儿,”向满仰头,深深呼吸,“我怕上车我还想吐,你身上烟味太重了。”
“?”
沈唯清低头看自己,他从来不是个烟鬼,是沾染上的。
你好意思说我?你一身酸臭酒气,像刚从水沟里捞上来。
这句话,沈唯清没有说出口。
要维护这段来之不易的“友谊”。
他默默站在了另一侧,逆着风向,远离向满几步,让风把自己身上烟味吹干净,然后又去车上,把车门大开,散一散车里味道。
向满还站在那盏路灯下。
她被路灯上贴着的租房小广告吸引,仰头,歪着脑袋看得认真。零散光线降落在她湿润的眼睛里,细碎微闪。
沈唯清想起刚刚在心里冒了头、又迅速消弭的词,用来形容此这一瞬的向满很合适。
柔软。
她其实也有偶尔的柔软。
因为转瞬即逝,所以格外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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