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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芸第一次看见白闻斌是在照片上,杨婶特意坐上疯二狗的拖拉机,到县城邮局给她取来的信件。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白色衬衫,头发梳到一边,五官端正,长相文质彬彬。杨婶指着照片告诉叶芸,这就是托她来说亲的白家小儿子。除了照片,还有封信是给叶芸父母的,叶芸父亲前几年操劳过度患上重疾,需要靠药养着卧床不起,叶母字识不全,便让杨婶代劳。
杨婶看过信后喜上眉梢,告诉叶母,这白闻斌家住省城,住房改革后,他家是第一批分到楼房的。白闻斌的父亲早年过世,家中除了母亲,还有个亲哥。除此之外,信中还说了他的工作情况,是一名远洋船员。
这个职业对于叶芸来说很陌生,她只能联想到从前在画报上看见的水手形象,可青溪村在山坳里,她连海都没见过。
母亲没有过多询问叶芸的意见,便敲定了同白家见面的日子。
叶家四个儿女,当初为了要个儿子,连生了三个女儿,计划生育的大风暴吹来了青溪村,仍然没有阻扰叶父叶母要儿子的决心,家里超生被罚得一贫如洗。饶是这样的家庭状况,叶芸到了婚嫁年龄,登门说亲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全因在这土坳子里,叶芸的容貌是这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
对于那些上门说媒的乡亲,叶母始终没有松口,倒不是多舍不得这个长女,只是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幺弟,叶父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她指望叶芸能嫁个好人家,帮衬家里。
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都说叶家的大女儿要嫁去城里,男方家住楼房,还是跑船的,能赚不少钱。村里大多数人连楼房都没见过,别说住进去得多风光。跟叶芸同龄的姑娘眼红她,可那白家捎信说要村子里最俏的姑娘,旁人家的女儿不如叶芸长相好,也就没她这个享福命了。
白家果然没有悖了传言,登门那天大包小包提了一堆东西,在物质条件匮乏的青溪村,属实给足了排场。
媒人杨婶亲自到村头接人,白闻斌携母前来。路上,杨婶把叶芸夸上了天,说整个青溪村就属叶家这个大女儿长得最水灵,那眉眼、那身段就是放在大城市,也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这以后娶回家生个大胖小子,保准遗传了的好容貌。
这番话对白闻斌的母亲佟明芳来说,很是受用。白闻斌本人却不以为意,认为杨婶用词太过夸张,无非想从他们身上多捞些好处。
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维持太久,拐过屋墙,当看见矮房前站在叶母身边的姑娘时,他收回了刚才的腹诽。
叶芸一早起来梳洗打扮,乌黑顺亮的长发编成两个大辫子,垂在胸前,棉质上衣配上一条古板的黑裤子。和城里穿着的确良、高腰裤的时髦青年比,她打扮得有些土气,尽管如此,姣好的面容还是让她赢得了佟明芳的满意。
两个母亲在杨婶的张罗下寒暄着进屋,白闻斌主动走到叶芸身前,对她说:“你好。”
叶芸脸颊发烫,低着头回了句:“你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也是叶芸第一次见到白闻斌本人。他不像她想象中那样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相反,他本人要比照片中还要白些,穿着清爽的浅格纹衬衫和深蓝色布裤,清俊孤拔,看着挺有文化的样子。
佟明芳和叶母相谈甚欢,交谈间得知,白闻斌的哥哥白闻赋腿脚不好,所以此次只有佟明芳随他前来。
走时佟明芳塞给杨婶一个红包,这事就算成了。
再见到白闻斌是一周后,他穿着正肩西装到叶家下聘,家门口围了不少人来讨彩头,佟明芳拎着喜糖大方地散给村民。
叶芸不知道白家给了多少彩礼,厚厚一沓子,应该是不少的。有闲言碎语说,村里这么多大小伙给叶家选,叶母偏偏为了钱,把如花似玉的女儿远嫁。这些流言蜚语多半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青溪村女儿家的归宿都是由父母定夺的,叶芸有病重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妹,白家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中午办了几桌流水席,算是走了过场,下午叶芸就要跟着白家母子进城。
临别时,她哭得梨花带雨,两个妹妹舍不得她,过来抱着她哭成一团。村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了今天,叶芸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弟弟还小,不知道长姐这一走,就是两地之隔,他懵懂地站在墙根含着手指。
白闻斌等在门外,叶母瞅了他一眼,过来拉开姐妹仨,对叶芸说:“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叶芸看了眼屋里的父亲,又含泪看向幺弟,心一横转过身离了家。
虽说定了亲事,但她总共才见过白家母子两面,话都没说上几句,难免生疏拘谨,加上刚离家,心有不舍,始终沉默不语。
白闻斌接过叶芸的包背在肩上,走出村落。
叶芸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青溪村,一路到县城转乘长途汽车,所有经历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且茫然的,她只有紧紧跟着白闻斌,深怕被人流挤散。
白闻斌回头瞧了眼她紧张的神情,将包换到另一个肩上,伸手牵住她。男人削瘦的骨节和异样的触感让叶芸脸颊的红晕烧到了耳根,心跳声在人群中打鼓。
上了长途汽车,佟明芳怕晕车,坐在了前面,白闻斌便带着叶芸坐在后面。
刚坐定叶芸就慌乱地将手从白闻斌掌心抽了出来,靠在窗户边上。白闻斌起身将包放好后重新坐了下来,侧过头瞅着她柔润紧绷的小脸,笑了起来:“叶芸,你都跟我走了,以后就是我媳妇了。”
叶芸攥着手指,紧盯着窗外“嗯”了声。虽说如此,白闻斌也没再为难她,车子开动后,他就歪着头睡着了。
叶芸一路上都在看着窗外,对于她来说,二十岁的年纪,初次离开家乡,除了忐忑,还有的就是新奇。
车子辗转抵达市区已是半夜,筒子楼黑灯瞎火,叶芸踏上楼梯七拐八转,很快就晕头转向,最后跟着白家母子停在一个狭窄的铁门前。
白闻斌拿出钥匙打开家门,放下东西后,便将叶芸带到走廊外面的水房,告诉她怎么取水洗漱,让她对付一下,要是想洗澡,明天可以去楼下的公共浴室。交代完后,见叶芸有些扭捏,白闻斌便回避了。
叶芸没好意思问白闻斌脸盆在哪,只能用毛巾沾湿冷水洗脸。
走廊没灯,家家户户的门都差不多,刚才一股脑跟着白闻斌进家,也没留心位置,从水房出来后,叶芸便找不到白家是哪个门了。夜已深,她又不好去敲门,只能踱着步着急辨认。
大约站了半个小时,白闻斌看她总不回来,开门去找她,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要哭不哭的样子,他拍了下脑门:“忘给你留门了,这边。”
叶芸小跑过去,脸蛋冻得发青。白闻斌指给她:“你睡里面吧。”
叶芸舟车劳顿,早已疲惫,还未看清家里的格局,走进房间带上门便倒床就睡了。
这一觉叶芸睡得并不安稳,母亲总是提醒她,到了别人家得勤快点,她担心睡迟了引得婆家人不快,天蒙蒙亮就爬起床。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她才看清这间房。床单被罩是深色的,门背后的挂钩上挂着一件男士外套,房间不算大,除了这张床和一个五斗柜,放不了其他东西了。
她将被子叠好,床单铺平,拿着洗漱的东西走出房间。
客厅里,白闻斌在地上打着地铺,被子蒙住头,还没醒。叶芸便轻手轻脚从他身旁走过,去往水房。
一大早,水房里已经有三个年轻妇人,接水的、搓衣服的、洗拖把的,各忙各的有说有笑,叶芸拿着东西等在一边。
年轻妇人回过头来看她,见她模样标志,便问她:“没见过你吗,才搬来的?住哪户?”
叶芸秀声秀气地回答:“白家。”
三个妇女面色各异,转过头低声议论起来。叶芸初来乍到,和邻里不熟,自然插不上话,只能不自在地站在一旁。
她们用好水后,回过身对叶芸扯出不尴不尬的笑:“我们好了,你过去吧。”
叶芸在几人的注视下走到水池前,不一会儿,水房便安静下来。
早春的清晨寒意仍浓,叶芸打开龙头,谁知这龙头出水不好,稍微拧过一点,呲得叶芸一脸水,她慌忙关上水,冷得身体直颤。
轻笑声漫过晨曦的微光,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水房,叶芸倏地转过头,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的男人靠在水房门口,嘴里叼着烟,视线轻佻地打量她。
水珠顺着脸颊落进衣领里,柔嫩的脸蛋、含水的双眸、惊吓的神情,美得仿若一碰就碎。
男人咬住烟嘴踏进水房,高大的身躯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而来,叶芸下意识后退,男人停在她身前,抬手将龙头拧到合适的角度,水没有再乱呲。
他丢下句:“用吧。”便退了出去。
水房的墙上挂着一块有道裂痕的塑料圆镜,叶芸透过镜子观察这人。
男人肩宽腿长,靠在水房门口的过道上,高耸的眉骨上方一道不算太长的刀疤,英气逼人的五官看着就不太好惹。
“咔嚓”一声,他手中的长城火机被打着,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他点燃香烟,抬眸对上镜子中的秀色,饶有兴味地吐出烟雾。
男人薄长的眼角锋锐摄人,叶芸被他瞧得紧张不安,收回眼神匆忙洗漱。
身后的目光像蛇吐出的信子,徘徊在她身上,散发着危险的信号。叶芸顾不得水凉,加快速度洗完,低着头快速走出水房。
直到拐过走廊,身后的压迫感才消失不见。叶芸放缓了脚步,抬起头,朝阳在东方探出脑袋,大地以另一种面貌展现在叶芸的视野里,这是她新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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