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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52 精卫无穷填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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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照从未像今日一样,真切地体味到自己的病态。他无法容忍她的冷待,又极度怀疑她的情谊。她的每一次算计,都像刀一样刺进他的心底,扎得他鲜血淋漓。可当她偶尔对他好的时候,他只会欢喜一瞬,接着又不可遏制地生出警惕和怀疑,他也情不自禁地将言语化作利刃,想要剖开她的假面具。

    他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他明明是因为担忧她,才来到此地,可他无法自控。她是最机敏的鸟儿,无论他设下什么样的陷阱,都无法一窥她的全貌,反而为她所惑。他被骗了太多次,早就像一个常年酗酒、醉生梦死的酒鬼,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所以,面对她的温情脉脉,他在短暂的喜悦之后,就忍不住质疑、试探。他只是一哂:“如今,你不管说什么,朕都只能听见你的算盘声了。”

    月池却付之一笑,他们携手走出去:“我的算盘打得那么响,你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楚,又何必凑到面前来。”

    宽大的袍袖下,他们十指紧扣,从小到大,永远是她牵着他走。即便到了此时,他的手分明较她更加有力,却还是被她牢牢握在手心。他忽然挣脱开来,可在下一刻却又将她的手包裹住。与刚刚不同的是,这次是他抓住她了。

    只是这样的一个举动,就能让他紧绷的面容舒展,他低下头望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而当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时,笑意又敛去了。他觉得他不该笑,或者说,不该这么轻易为她所动摇。简直就像个孩子,从某种意义来说,男人就是孩子。

    月池由怔愣中回过神,她忽然拉着他快步向前,转入无人的暗巷之后。深秋的下弦月,洒落一地霜雪。她这时才道:“可我的手还是很冷。”

    他太了解她的把戏了,他的面上再也看不到一点儿笑意:“是松是握,都由着你,你就不冷了?”

    这又是一次一语双关。他们总是如此,谈情离不开谈权。

    月池挑挑眉,她看向他:“我以为,在我出宫前,我们已经彻底达成了一致了。你不想重新开始吗?”

    他不由一默,他当然想重新开始,可失去的信任,受过的伤害,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抹平的,这对她和他来说,都是一样。

    他的思潮又落入到了回忆中,时光回溯到那日张太后离开后。

    母亲得到了她想要的,发觉无法再从他这里拿到更多时,就匆匆离开了。他以为他能够像对待母亲一样,漠然地对待李越,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再彻底将她打落尘埃。可当他真的看到,已经换上男子袍服,准备离开的她时,他还是再一次爆发了。

    月池上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还是在那次监斩后。他神态可怖,却掺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威风凛凛的雄狮,为一点饴糖混淆了心智。当它放下戒心,低头舔舐手心时,眼前之人却将早已藏在身后的利刃,趁机捅进了它的心窝。它嘴里的甜蜜还没来及得褪去,心口的鲜血就淌了一地。

    月池不由倒退一步,她觉得她可能来不及开口说明情况,他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而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她刚一动作,他像是捕捉到狩猎的信号一般,冲上前来。而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离开这儿。

    她已经触到了槅扇的丝绢,这光滑的织物从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她只要一推就能打开这扇门,张太后应该还没走远,他们都需要冷静。可在下一刻,一双手就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月池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烛火也因他们这剧烈的动作跳跃了一瞬,她就像溺水的旅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可不过片刻之后,大浪打来,她又跌入滔滔洪流之中。

    她被禁锢在他的怀抱里,他的手臂锁在她的腰上,手紧紧压着她的嘴唇。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炽热的喘/息喷在她的耳垂。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可只有这一次的紧紧相贴,让她感受到灵魂上的战栗。她当然明白是为什么,活在她鞭子下的野兽,因她一次次的耍弄而陷入疯狂,他终于彻底失控了。

    他在她耳畔呢喃,亲密如情人的耳语:“你太狠了……你真的太狠了……”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宫殿里,他跪在父亲的床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他哭着恳求漫天的神佛,许下一个个荒诞至极的许诺,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没人能将他从绝望的噩梦中唤醒,所有人都抱住他,苦苦劝说他,请他节哀。在残忍的命数面前,即便尊贵如他,也只能乖乖接受。可他不愿意,他像发了狂一样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孤零零地守在御榻前,不断暖着父亲的手,期待着下一刻那只宽厚的手掌,又会像往常一样抬起来,摸摸他的头。可他等到最后,仍什么都没等到,父皇的手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他鼓起勇气抬起头,不过几个时辰而已,死亡就已然侵蚀掉了人面上的所有生机。

    他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拳,瘫倒在地,他终于彻底绝望。而就在这个时候,她闯了进来。她推开窗户,像鸟儿一样跃进来,她没有说那些劝慰之语,没有劝他节哀,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任凭他把心中的哀恸发泄出去。当她将他搂在怀里,一口一口给他喂水时,他就隐隐有一种预感。此生怕是离不开她了。

    她就是用这种伎俩,一步步把他骗进陷阱里。他太孤独了,孤独到有时明知她是另有所图,可还是会为其中的一点心意所打动。到了最后,他早已习惯于付出,他甚至可以不在意她的算计。他处在这个位置,所有人不都想从他身上获得点什么吗?他只是想保护她,再收获同等的感情回报,可就是这么一个愿望,她都不肯答应。她找准他的逆鳞,一下就将他刺得毫无回击之力。他的亲生母亲,他为之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恋人,联合起来背叛他……

    月池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推倒在地上。她匆忙地想要起身,可下一刻“呛啷”一响,宝剑出鞘,雪白的银光如闪电一般在她眼前划过,直直戳向她的心口。

    她抬起头,他正微笑地俯视她:“你不愿意给我的,我自己来取。”

    这把跟随他在鞑靼战场上的宝剑,早已饱饮鲜血,无情而锋利,轻轻一划,就能破开她的衣襟。他明明可以一下将她捅个透心凉,可却像游戏一般,一层一层挑破她的衣衫,最后来到了她的裹胸旁。他对这欺骗证据的厌恶,仅次于她本人。

    月池只听见哗啦一声,她的裹胸被生生破开,冰冷的剑尖抵在她的胸口,鲜红的血珠沁出,如雪地上的珊瑚。他嘲弄着挑挑眉:“原来,你的血也是红的。”

    再往前一下,他就能将她的心剜出来了。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他以为能看到一张慌乱的脸,她明明处于弱势,是她对不起他,她应该哭着求他的原谅。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重获言语自由之后,她依然一言不发。面对这样奇耻大辱,她却僵硬得像块木头。朱厚照异常憎恨她这副模样,为什么,从头到尾难过得只有他一个。他要把她给他的痛苦,百倍千倍还给她。

    他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颌:“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想先看谁的棺材?”

    他起身就要下令,这时她才有了动作,她长叹一声道:“也好,就让她们一块来陪我吧。”

    他一震,惊疑不定地看向她:“怎么,你这是想以退为进了?”

    她仰头望着他,惨然一笑:“皇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是□□凡胎,并非铁打钢铸,我也会累啊……我不想,再和你这么下去了。”

    她身形竟有些佝偻,再无过去的神采飞扬。朱厚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池缓缓起身:“我知道你怪我。可你要明白一点,不论我是否插手,你和太后今日这场吵闹都是免不了的。从张家和代王勾结,图谋在拥立新帝上插上一脚时,你和张太后就势必会有今日这一仗。而我更比谁都清楚,你无法拒绝她。即便刚开始你能硬起心肠,可到了后面,当她真的要以命相要挟时,你就只能让步。你已经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了……”

    朱厚照心中感觉一阵阵刺痛。她就是在这时推开他的剑,轻抚上他的面庞:“可我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张氏兄弟犯了大罪。他们若不死,天理何在、国法何存?所以,由我去杀了他们,你再杀了我。这样,我们所有人珍视的东西,就都能保住了。”

    她的轻言细语,宛如鬼魅。他面色惨白,嘴唇紧绷着看着她。

    月池见状,又是一笑:“所以,别再恨我了,欠你的,我已在尽力还。你能不能也放过我。我真的,要熬不住了……”

    他只觉她的笑比哭还难看,一时触目惊心,锥心刺骨。他半晌方颤声道:“留在这儿,就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

    月池失笑,她环顾四周后,轻声道:“我也在这里度过大半青春岁月。让我难以忍受的,从来都是不是地方,而是人。”

    他又被她扎了一刀,他将剑握得更紧:“你还在撒谎,是不是?即便到现在,你仍有所图谋。”他眼中的杀机在积蓄,只需要一个契机,只需要再推一把,他就能彻底摆脱她的阴影。

    然而,她却埋进他的怀里,吃吃得笑出声:“最高明的骗子,从来都是半真半假地骗人,要是全部都是假的,很快就会被戳穿了。”

    他一窒,又是这样,让他失望又不让他完全绝望,给予真心又始终夹杂私念。他想大声咒骂,他想提起剑杀了她一了百了,可即便他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到头来也只说出一句:“你既能骗我十六年,为何不干脆骗我一辈子?”

    月池正色道:“我的确这么打算过。我曾经认为,我要是再多爱你一点,再多为你想想,我们就不会这样了。可到头来,我却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朱厚照的心又一次冷却下来:“就因为你那些可笑、可悲的妄念。”

    月池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朱厚照沉沉道:“你知道,可你却从来都没听进去。”

    月池的目光闪动:“那天我们聊过之后,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话,在想我这次因何而败。我以为,我输在天时人和,却没想到,水比我想象得还要深。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小心了,我只是在学政中增添律学和算学,可即便是这样,还是躲不开反噬。”

    朱厚照的眼底一片幽深,那样的群起而攻也着实超乎他的预料。他道:“从汉至今,王朝更迭不断,可儒学始终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你该不会真以为,是有圣人庇佑吧?”

    月池扶额:“我明白,我都明白。这符合我的所学,可我没料到,抵触会来得这么猛烈。”

    以儒学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已然完全成型之后,会本能地排斥压制“异端”。为什么会有“奇技淫巧”的说法,为什么会宣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春秋战国时期,尚有百家争鸣,可如今却是一家独大,靠的就是不断的吸纳和打压。

    一个社会中,所有精英的聪明才智,都就凝聚在八股撰写,为官做宰上。即便是最有天赋的工匠,在赚到足够的银钱后,最想要的也是送自己的子孙去读书。学而优则仕的理念早已根植在祖祖辈辈人的心里,谁都不能轻易拔出。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不改变社会地位,不论砸下多少银两,对技术迭新都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她还没有傻到想一步登天,像新中国一样直接将理工科纳入高考,给予科学家崇高的地位。她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只是希望能选一些注重实用的人才。可就是这样,遭到的攻讦,也让她难以招架。

    朱厚照冷笑一声:“儒生的手要是不狠,说出话的要不是只有自己能懂,又怎么能让我们都听话呢?如不是朕替你背了书,凭你和梁储改卷的那套,就能让你们死十次不止。”

    月池恍然,她只说了两个字:“八股。”八股是由几代儒生所塑造的话语体系,符合的就是正道,违背的就是异端,怎么阐释全由那些人做主。而她虽只是引入了律学和算学,却在阅卷上动摇了以八股为根基的话语体系。

    这就是意/识/形/态系统的高压,它与政治系统早已融为一体,二者互为依靠,禁锢了所有人的前路,所有人的头脑。而经济系统在这样的境况下,就似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孩。

    在连年的天灾下,小农经济连活命都难,更别提争取其他权益。而新兴的商品经济,也能轻易为权贵所掠夺。刘瑾不就是逼盐商来修建贡院。就连她自己也动过这样的念头,取两淮盐商的家产,充入国库。

    商人面对这样的境况,也会寻找出路。对他们来说,上策是依附权贵,或自己做官,或培养子弟为官,成为官商后,依靠权力寻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再费心经营。中策是多置地产,日后靠收租这种不赔本的买卖,再继续培养子弟做官,一跃成为当地的望族。下策才是继续经营,继续操持为商的贱业。所以,指望像西方一样,由下而上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痴人说梦。

    现有的意/识/形/态系统、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相互链接,互为依靠,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无比稳定的整体。几千年来,朝代更迭,皇族变换。可即便是打下天下的开国君主,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会持续进入这个系统,然后被系统同化。当统治集团过度攫取民脂民膏,导致系统失衡后,带来的也不过是一次重新洗牌。官与民之间换了个位置,走得仍旧是老路。

    而她顶着儒家的皮,利用政治系统自我调整的本能,想为这个超稳定体系带来一点变数,结果他们连寸步都不肯让,一切不稳定的要素,都会被扼杀在摇篮之中。这才是,让她彻底崩溃的原因。她好像,看不到希望了。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面颊,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朕早就告诉过你,你一意孤行,只会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月池看着他:“所以,你是要认命吗?”

    朱厚照一怔,他道:“你说什么?”

    月池道:“你真的很聪明,即便是在我的前生,像你这样的人,也是万里挑一。你看得比谁都清楚、都明白,你懂得能够利用规则,来保障自己最大的利益,来让自己永居水之上。可仅是如此,还不能叫我倾心。”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又在花言巧语。”

    月池挑挑眉:“你也可以不听。”

    他伸手按在她的胸口上,那里血液早已凝固,只留下鲜红的印记。月池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的眼中火光一闪而过。他一本正经道:“我也可以听,只要你愿意付出代价。”

    月池嗤笑一声,她娓娓道来:“水有大小之分,有强弱之别。大有江河湖海,小有沟渠水井,强有滔天巨浪,弱有微风涟漪。您觉得,您身居何水之上。您还记得《大明混一图》吗?”

    朱厚照一震,他当然记得,那是洪武爷遣人绘制的世界地图。他也曾和她看过。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又一次落入她的言语圈套之中。

    他只听她道:“论大,太/祖爷命人绘制下三个大洲,您是过目不忘之人,应该还记得您所治之国占地几何。论强,自我来到您身边,耳畔的天灾、缺钱缺粮,就没有停过。这就是您引以为傲的水之上!”

    她满眼讥诮:“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时,也觉自己是一水之主。”

    他被她的轻蔑所激怒了,额头青筋鼓起:“你怎么敢……”

    月池的话如连珠弹炮一般:“我为何不敢?你所谓的事业,所谓的雄心,不过是制造无数个弱小的输家,好让你一个人嬴。你只会用内耗来消磨对手的实力,你从来没想过,改变这种三方钳制的困局,建立一个真正强大的帝国。你这叫什么真龙天子?你即便是龙,也不过是个井龙王罢了。我已然见过天穹了,我住不惯井底。你就算打一口金井给我,它不也只有这么点水吗!”

    她猛然挣开他,他被她推了一个踉跄,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沉默又一次在殿内流淌。良久之后,他才开口:“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多方钳制,既是困局,亦是稳固。打破旧的,重造新的,谈何容易。阿越,你该知道,人苦不知足。”

    月池了然,她喃喃道:“统治的稳固,在你看来,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你就甘心自困?”

    他仿佛又听到了个笑话:“这只是在你眼中而已。蛮荒之地,要来何用。庶民黔首,去之复生。”

    月池质问道:“可您富有四海,如能上下齐心,共襄盛举,您所获的收益,本该远不止今日这点的!”

    朱厚照无奈道:“你错了。只要朕想,就能拿到。”

    他抿嘴一笑:“因为亏了谁,也亏不到朕头上。而只要朕想要,就有无数人提着头去取。”

    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可以随意掠夺。他没有必要去考虑怎么养肥牲口,只需要给他们留一口气,再凭心意宰杀就是了。如果杀急了引起了乱子,那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再继续。财货触手可及,谁还会去冒险绕远路呢。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月池仰头望上去,黑压压的屋顶似山岳一样压下来。她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连日的精神紧绷,到这个时候,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朱厚照一惊,他忙搀住她。她就像雪团一样,仿佛一刻就要融化在他怀里了。

    他的心一阵狂跳,第一反应就是懊悔,不该说得这样直白,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恼恨。他既恨又忧,既怨又愁,忙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卧榻上,急急替她盖好被子,就要去叫人。

    月池阻止了他,她道:“别去,我就是折腾了这一夜,有些累了。”

    他不肯,她却坚持。她靠在他的肩上,不住地摇头:“别叫外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他们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当她还是“男人”时,严防死守,不让他越雷池半步。而当她是女人时,又轮到他害怕轮到自己坠入无底的陷阱中无法自拔。他极力想避开掺杂了蜜糖的鸩毒,可真到了这会儿时,却发现即便是佛陀也没有这样的定力。

    他低咒一声:“你迟早有一日,会把自己作死。”

    他替她掖了拽被角,又将手炉塞到她怀里。月池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了声。半个时辰前喊打喊杀,半个时辰后无微不至。她听见他的心跳声,真如擂鼓一般。她把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你看,我不用拿刀拿剑去剜,它自己就会跳出来了。”

    朱厚照望着被他撂在地上的剑,只觉讽刺至极,他久久没有言语。月池渐渐缓了过来,她一面把玩着他的手,一面心思电转:“为何不说话?”

    他将手抽了回去,摩挲着她的脖颈。他的手心滚烫,时轻时重他道:“朕在想,当初你刚进宫时,就该立马掐死你。”

    这样的色厉内荏,她轻轻一笑:“除非你一辈子不见我,不看我的画像,不听我的消息,否则终究是无用。”

    他有时竟然会觉有些无助,无论他怎么掩饰,她总能看破他的软肋,她是吃定了他了。可要他亦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他也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坚持。他更心知肚明的是,一旦他彻底让步,得来的未必是爱情,亦有可能是钢刀。

    他变得坦然起来,他直言道:“你惯会笑别人,却不知是当局者迷。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值得让朕不惜一切。你总不能每次无法以理服人,就以情来逼人就范吧。”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继续道:“人心只有方寸大,碎一点就少一点。你不会想步上母后的后尘。而你,还和母后不一样。”

    拖延时间的伎俩被戳破,还被打成了□□,让她也不免心生恼怒。月池缓缓抬起头:“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她坐直了身子,他怀中一空,只觉心也是一空。她沉吟了一会,方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在过去,我们虽一齐推行新政,可终归是面和心不和。我推行新政是为了‘新’,而你推行新政,却是为了回到‘旧’。”

    朱厚照身形一顿,他问道:“何谓‘旧’?”

    月池道:“一如太/祖太宗在位时,乾纲独断,天下奉养,臣民循规蹈矩,各顺其性,各安其生。所以,旁人都必须是弱者,因为只有毫无抵抗,才会怕痛,才会听话。”

    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异彩,他轻抚她的面颊:“能看破这点,算不上什么本事。”

    月池蹭了蹭他的手心,她长睫微动,再抬起眼时又是流光溢彩:“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怕痛,有些人甚至不怕死。就是这些人,逼您逼得更甚。所以,您还要权威,要祖训、要神化、要恩典、要圣人之言,要让人心悦诚服地顺从。”

    朱厚照一愣,她现在看起来就像小猫一样,乖巧娇柔,可谁能想到,她会是这样……他不由自主地贴过来,他们的呼吸几乎融为一体。他呢喃道:“可惜的是,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破迷局。”

    月池又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了,他的嘴唇划过她的脸,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低哑得不像话:“……那要是有个人,既聪明又不怕死呢?”

    他失笑,喉咙似已发干:“那这个人,要么在朕的床上,要么在朕的刀底。”

    他低头就要吻下来,却被她挡住。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嫣然一笑:“你总不能每次说不通道理,就来以色相诱吧。你不会想步上我前任的后尘。而你,还和他们不一样。”

    这等于把他刚刚的话,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又是前任,他在好笑之余,又觉妒火中烧,当即就要开口,却被她按住。

    她摩挲着他的嘴唇:”别着急,我想除了那两个选择。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我们也必须走第三条路。您比历代先帝要好一些,至少深入了军中,可民间之事纷繁复杂,不是深居宫闱之人,靠几本奏疏就能看破的。您可能没有发现,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朱厚照的心中犹如静水,泛起重重涟漪。他只听她道:“各安其分,不敢逾越。这类的稳定与安宁,都建立在静态、封闭之上,建立在富者不过富,贫者不过贫的时代。可现在呢?”

    她瞳孔又黑又亮,“你早就做不到了。商业在发展,村庄被打破,财政已然败坏,兼并在不断地膨胀。你没听过那些士人的感慨吗?‘出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捷,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毁。东家已富,西家自贫。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1】曾经的那种静谧安详,早就被变数打破。农民有的变成暴民,有的变成商人,商人有的变成士绅,有的变成地主。而士绅,有的变成豪强、有的再沦为庶人。多方密切勾连,各个击破的手段就不会再那么顶用。一切皆流,一切皆变。您想在变之上维系不变,只是痴人说梦。”

    朱厚照别过头去:“朕本就没指望全然回归开国的盛况。这么多年的放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回来的。”

    月池道:“可实际上,开国的那会儿也算不上盛况。洪武爷的制度,本就是有问题的。”

    朱厚照的眉头深锁:“你的胆子真是能包天了。”

    月池靠他更近:“我不信您没有发觉。洪武爷曾经的那种做法,用政治手段强行干预经济,规定每个阶层的服饰,将运粮、纳税庞大的任务委托给民间,不以不能统筹协调为耻,反而将民间负担这些视为占了便宜。委任富户做甲首、里长和粮长,希望削弱富户的实力,来减少土地的兼并,可实际上呢,运输混乱无序、粮食损耗贪污。还有盐的开采和运输,您应该还记得我带回的资料吧。”

    朱厚照目如鹰隼,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月池一笑:“我想说的就一样。您这么聪慧明达,应该知晓,在规矩内行事,即便乱起来也有限,可要是没有规矩,能闹出多大的事可就说不准了。北伐之后那场民乱,就是铁证。而洪武爷的规矩,那些万世不易之法,早就无法适应这个变动的天下。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钱神当道,民风不复,您回不到过去,要么适应新的变化,变更自己的政局,要么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奢求所谓无上权柄,那在现状之下,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闻言讥诮一笑:“如是朕选择了后者,那么就彻底沦为输家。试问一个输家,又如何配得到你。即便占了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你是这个意思吗?”

    月池又笑出声了:“你真是,太了解我了。那么,你会怎么选呢?”

    朱厚照冷冷地开口:“朕的意志不会因你的几句话而改变。”

    只这一句,她就明白,他还是动摇了。他一定是有所察觉的,否则不会说出那一篇劝她的话来。他只是需要人推一把。

    死去的心又一次活了过来。月池道:“我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一时意气就要拉你下水。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的话吗?”

    朱厚照不解,月池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汉武帝能寻得董仲舒,你又怎会找不到一个能替你新注经典的人。’”

    权力高居一切之上,它可以造圣人,也能造能人。此世有一个现成的圣人,正等着他们去挖掘。而只要她定下考成的规则,塑造上下流通的通道,官场中人为了升一步官,自会前仆后继。她想要什么样,他们就会变成什么样。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不信你甘心于此,我不信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和我重新开始吗?”

    朱厚照难掩犹疑:“重新开始?”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对,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有的只有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她再次依偎进他的怀里,他们不再争吵,重归亲密无间。他听着她的描绘,好像也看到了那光明的未来,有他们两个的美好生活。如果天不会亮的话,他真想一直听她说下去,可惜的是,东方已经泛起了朝霞,梦话只能在梦里说。

    他打断了她:“阿越,别在妄想了。”

    月池愣愣地看着他,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揭破了真相:“即便朕不甘心,朕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可也绝不会跟你同行。”

    月池面上的红晕褪去,她嘲弄道;“因为我是个女子?”

    朱厚照摇摇头:“因为你立心不正,你会动摇社稷的根基。朕再问你一次,你是民,还是官,你是上,还是下,若利益相背,你该站在哪一边?阿越,你总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仿佛一个霹雳,在她耳边炸响。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驿站,她茫然失措地看着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他没想逼她做出选择,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背负了太多不该她背负的东西,她本该在桃花源中不问世事。他替她掖了掖被角:“不说这些事了,你累了,还是睡吧。”

    他起身就要离开,而就在这时,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摆。他愕然回头,她的笑靥如花,答道:“我是官。”

    他悚然一惊,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就像莲花上露珠。她不断重复着,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有哪个民会像我一样,满手鲜血,无所不为。凡事都有代价不是吗?我只能是官。”

    就这样,他们又暂时站在同一阵线了。他们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可他心里总觉空落落的。她只盘桓了两日,就匆匆离开了,美其名曰替他收拾烂摊子。

    她离开之后,他既想见她,又不想见她。直到听闻,她要来见闵珪,他才终于打定主意出了宫。

    他来到了这所狭窄的客房,看着她一杯一杯喝下冷茶。

    她本该失态,可在见到他之后,立马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面对他冷语冰人,她也没有丝毫的愠怒,而是举起他的手,轻轻哈气。她的气息温热又湿润,酥麻之感从指尖直至发梢。朱厚照无比庆幸,他跟着她来到这暗巷之中。否则他这个样子,落在她的眼底,不知又会怎样。

    他就这么愣愣地站着,黝黑的眼睛在夜幕里也闪闪发亮。月池见状,忽然低头在他掌心亲了一下。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他们明明做过更亲密的事。然而,他却像触电一样,差点忍不住跳起来。

    回过神后,他恼羞成怒:“你这是干嘛?”

    她无奈道:“你是傻子吗,这样,我们就不会冷了啊。”

    她把手凑到他跟前,理直气壮道:“我也要。”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终于慢慢低下头,学着她的样子,给她哈气,然后留下一个初雪般的吻。

    第二日,闵珪因病告老还乡的消息,就传遍朝野。一众人还来不及欣喜,就因新的任命而魂飞胆裂。吏部侍郎李越,因救驾之功,又一次高升,为新一任大司寇。

    刑部侍郎张鸾听到这消息,险些一头栽下去,而待他回过神来后,忍不住涕泗横流,浑身打颤:“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镇山太岁,又来了一个混世魔王……这日子能怎么过,这还能怎么活!”

    他的一众狐朋狗友皆唉声叹气,半晌方道:“还能怎么办,谋逆案迄今未结,让一分利,总不能叫人家把命拿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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