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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帽下,是一张洁白宛如皎月的芙蓉面,正是卫婵。
她盯着公府大门,良久,垂下眼睫:“如今你我已是死人,我,不想回去了,若是你想回去……”
红砚也有些为难:“我就是个奴婢,回去了也只是做奴婢,再说我回不回去有什么要紧,对世子来说,最重要的,是姑娘您。”
卫婵摇摇头:“我好不容易得到了自由,怎会轻易放开。”
“姑娘,您还怀着身孕呢,这孩子在公府,怎么也是个小公子小小姐,您自己,要如何养活它呢?”
卫婵咬了咬下唇:“我,我能养的了,既然能生,我便能养,可惜它现在月份大了,若是月份小,一碗药下去,也就了了这母子缘分。”
红砚一惊:“我的姑娘,难不成你还想过不要它?”
卫婵苦笑:“若非这孩子,我如何会彻底断了出府的后路,谢怀则以为,我有了孩子,便彻彻底底安下心,给他做妾,毕竟都有孩子了,为了孩子我也会委曲求全。”
她摸了摸耸起的肚子:“它在这种情况下来,我怎会爱它,只不过是……”
长久的呆在她肚子里,有了胎动,更有了感情,身为女人没有几个不希望子孙满堂,这个孩子对于卫婵来说,来的不是时候,成了谢怀则拿捏她的工具,若不是发生了意外,她就只能一直在公府做妾,呆到老死。
而她身子的情况,已经受不得落胎之苦,这个孩子来的太意外,也太幸运,可能她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如今怎么舍得不要它。
红砚摇摇头:“姑娘,有时候,我实在不懂你。”
呆在公府,给世子做妾,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有人庇护,孩子一生下来便是公子小姐,这样不回去,流落在外,要怎么养活自己呢。
红砚虽然不明白,却也知道卫婵心里的苦,尤其是进了宫一趟,大长公主又来了一回后,便更加沉默寡言。
“老夫人到底跟您说了什么,她走后,您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红砚纳罕,问过卫婵好几回,她却一直不说。
“别问了,不是什么好事,总之,我不想回去。”卫婵语气缓和:“你若想回去,我会助你,但我希望你看在我们的情分上,莫要说出我还活着的事。”
红砚轻叹:“我的好姑娘,那尸体都收敛了两具,奴婢现在回去,不是就明摆着告诉世子,这其中有鬼,自奴婢跟了您,您拿到奴婢的卖身契就还给了奴婢,回去做什么,继续做奴婢?”
像她这样的,也不想做姨娘,没有公子瞧得上她,年纪到了,像配猪马牛羊一般,配个小厮,生下来的孩子便是家生子,仍旧是奴籍,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做家生子,一辈子做奴,世世代代做奴这件事,其实见仁见智,卫婵觉得自己做奴也就算了,孩子还要与人为奴,是不能忍受,深恶痛绝的事。
然而有些人并不这么觉得,所谓宰相的看门狗都比得上七品官,谢家家生子陪房,做到总管或是管家娘子的地位,那比外面普通富户地主还要滋润,而且主家公子需要助力,都要培养自己的心腹,例如双福一直跟着谢怀则,忠心耿耿,谢怀则已经打算让他去考个功名给他谋个官职,而这种得了主家青眼,给放了奴身的也不在少数,将来便是下放到地方做个小官,背后靠的也是谢家,是公府,上面有人就好做官。
“姑娘一直待我好,我既成了姑娘的奴婢,就肯定要跟着姑娘,不能背叛姑娘的,姑娘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姑娘去哪,我就跟着去哪,而且,那两个刺客来的时候,是姑娘救了我的命,救命之恩,怎能不报答。”
卫婵默然片刻:“跟着我可能不比在公府过得风光。”
红砚笑了:“过得风不风光,也是外头那些碎嘴婆子们说的,实际上是什么样,咱们自己还不清楚吧,主子再抬举,也是奴,说打就打,说罚就罚。”
卫婵抿唇:“既如此,以后你也不是什么奴婢了,你我姐妹相称,以后你便是我妹妹。”
红砚一呆:“这,这怎么使得。”
“都不在公府了,平德乡君也已死,我难道还需要什么丫鬟服侍不成,就这么定下了。”
红砚心头一热,却说不出什么腻腻歪歪感激不尽的话语,她知道卫婵也不爱听这些。
“这以后,咱们要怎么办呢。”红砚撇撇嘴:“那些首饰和名贵布料,还有世子交给您的私房,一件都没拿出来,早知不回去了,好歹把那些银票地契,还有那个首饰盒子都拿走。”
卫婵噗嗤一乐:“你怎么比我还财迷,那些可都是世子的钱财。”
红砚却理直气壮:“姐姐服侍他一回,受了多少委屈,但凡他不在京城,就有人找上门来给姐姐气受,姐姐不肯说老夫人和夫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我大抵也能猜出来,必定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话,也是姐姐侥幸活命却不愿留在公府的原因之一,姐姐如此辛苦,差点命都没了,拿他些银子补偿,很过分吗?那些若是拿出来,够咱们过一辈子锦衣玉食生活的。”
卫婵几乎要笑的跌倒,从袖口掏出一叠纸张:“你瞧瞧这些是什么?”
红砚接过一看,赫然吓了一跳:“这,这些是……”
卫婵做了个嘘的动作,还用口型说了句财不外露,红砚自然心神领会。
“我的好姑娘,好姐姐,你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些?”
银票两个字她到底没说出口,这里是茶楼虽是雅间无人打扰,可她听了卫婵说的财不外露,自然也愿声张。
卫婵笑道:“这些,是娘娘赏赐的黄金换的,我悄悄拿去银号,全都换成了这些,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红砚惊愕,感叹她心思缜密,难不成她早就想好退路,不然为什么把黄金都换成银票,还揣在身上。
“这些我用油布还有牛皮包了两层,咱们落水的时候一点也没湿着,他的那些,地契就不必说,全是在官府登记在案的,还有银票,在银号也是一张一号,但凡用了,他必然会知晓,再说,我也不愿用他的钱。”
谢怀则对她好与坏,到底还是好居多,他是有恩于她的,卫婵人都走了,还要卷走他的财产,也未免太不地道,她不愿那么做。
而皇贵妃赏赐的黄金,就不同了,那是赏赐她的,是她自己的钱财。
“我记得不是还有五百两,存在了银号里,不能取出来吗?”
卫婵摇摇头,知道红砚说的是哪一笔钱财,皇贵妃的赏赐有两回,救了皇贵妃之后,皇贵妃就有封乡君的旨意还有五百两黄金,只是旨意被谢怀则拦了下来,那五百两是谢怀则让人帮她存在银号里的。
还有便是她有孕后,旧事重提,皇贵妃觉得愧疚,又赏了一笔钱,便是那千两黄金,她偷偷换成银票,是在私人银号换的,换了一万两千两的银票,一张一千两,一共十二张。
这件事,谢怀则不知道,所以也不好查。
“那钱一旦动用了,我们的行踪,就暴露了。”
红砚咋舌:“真是可惜,五百黄金,白白便宜他们了。”
卫婵觉得有趣极了,捏捏红砚的脸:“放心,有这些银子,就是我们的本钱,我总能养得起你,还有孩子的。”
“我倒不是愁这个,二姑娘还在府里呢,这要怎么办呢。”
卫婵早就准备:“等等再说,我都死了,谢家养着一个妾的妹妹又有什么用,早晚会给她送出来,咱们站稳了脚跟,就把她接走,到时远走高飞,还怕谢家查不成。”
平德乡君的灵一直停在凭栏院,不曾下葬,因为谢怀则不许。
孟秋蝉每次见到那棺材和灵位,都呕死了,她这个正派夫人还在呢,却给一个妾如此大操大办,她都要成了整个京城夫人圈子的笑话了,可表面上还要做出一副难过伤心的样子,为一个妾哭丧,还要捧着饭菜,每日到关雎院的房门前,苦口婆心的劝谢怀则。
她真是气坏了,这么多辛酸和苦楚,只能自己咽下。
而这一回,没等她说话,谢怀则的房门,就打开,谢怀则从里面走出来。
比起之前不修边幅的颓废模样,他今日好歹把散乱的头发扎了起来。
可到底还是不复之前神仙公子的模样,眼下的青黑和下巴上的胡茬,都表明他度过如何颓废的几天。
谢怀则瞥都没瞥她一眼,径直往外走,就像没看见孟秋蝉似的。
“夫,夫君……”
谢怀则停下,冷冷看向她。
孟秋蝉最是怕他这幅样子,这种眼神,却只能硬着头皮:“夫君,你好几天都没吃没喝了,妾身熬了参汤,先喝几口补补气也好,若是卫妹妹瞧见您这幅样子,也必然是心疼的。”
谢怀则无动于衷,冷笑一声:“不必。”
说完,他转身就走,竟是丝毫也不搭理她。
孟秋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大长公主料想谢怀则不让下葬的原因,只是如今时间已经太长,而且‘卫婵’又是被活活烧死,不是寿终正寝,完全是枉死的,长时间不下葬,却是不好。
大长公主已经打定主意,今日必须出殡下葬,便做主背着谢怀则让人把棺材抬出去。
谢怀则一进灵堂,便看到双福满脸为难,但阻在大长公主派来的人面前,很是坚定绝不后退。
那些人一见谢怀则,顿时没了气焰。
管理府中白事的冯总管,硬着头皮,却没法自己承担这个责任,他可不想被世子,未来公府的话事人记恨。
“世子,不是小人非要把乡君的棺椁抬出去,这是老夫人吩咐的。”
大长公主说的话更加难听,因‘卫婵’是枉死,而且还有未出世的孩童,容易滋生怨气,常年留在府中,怕冲撞了气运,赶紧下葬,大长公主甚至找来道士僧人,接连做了两场法事,就是为了赶紧超度。
谢怀则倒也没为难:“我知道,你们下去吧,今日我会把人带走。”
把人带走?人都死了,不说把灵移走,却说把人带走。
谢怀则摸了摸棺椁的一角,神色极为爱怜:“她在这里,会不开心,你们也会扰了她。”
冯总管觉得毛骨悚然:“世,世子……”
“你们回去吧,我不会叫你们无法向祖母交代。”
“向我交代,交代什么,头七都过了,你要做什么?”大长公主沉着脸进来。
谢怀则非常冷静:“把她带走。”
“带走?不下葬?”
“这里没人对她真心,她在这里不高兴,我自然要带她走。”
大长公主气结:“思危,前些日子祖母跟你说过的话,你是半点也不记得?卫丫头死相不好,你赶紧下葬了事,这样停着灵,却不像话。”
“此事不需祖母操心,左右你们容不下她,我把她带出去,也不会碍了你们的眼。”
这话说的扎心,大长公主差点气了个倒仰,她的乖孙儿,哪怕平日有些不同意见,也是跪下分说,及其孝顺。
如今那女人人都死了,还扰的不得安生,她的乖孙,何时有过这种时候,虽然没有表面顶嘴,可句句都是软钉子。
“为了这么个女人,你成了什么样子,我看你眼里是没有我这个祖母的,去,去把公爷叫过来。”
闻讯而来的公爷见到母亲气的倒仰,自己一直都很出色,从未让人操心过的儿子却只是默默跪着,不说话,便觉头疼。
“这又是怎么了?思危,你祖母年纪大了,莫要跟她老人家顶撞。”
谁知谢怀则却只是看了一眼自家爹:“父亲如今想得开,倒是成了孝顺儿子,却不是年轻时顶撞祖母的时候了?”
国公气的一噎,想要拿起藤条揍他一顿,好维护自己父亲的尊严,然而一对上谢怀则冷冷双眸,就泄了气。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不孝顺,在大临那是人人责骂的,别人家儿子见了父亲兄长,都像老鼠见了猫,他们谢家却不同。
大抵因为,这个儿子出生的时候,他与陵阳郡主感情已经淡了,虽然对嫡子上心,但儿子对他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而且谢家也是因为这个儿子出色,才慢慢重新被陛下信任,而且这个儿子一直都不需操心,恪守规矩行事进退有度,性格不像他也不像陵阳,反而更像去了的老国公,一板一眼,不留情面,他做父亲的却总觉得在儿子面前底气不足。
“倘若今日,去的是丽姨娘,父亲又会如何做呢。”
这不是,诅咒庶母吗,质问父亲,乃是大不敬,然而,看到儿子像松柏一样挺直的脊背,冷峻的面容下藏着的执拗,国公却隐隐,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算了,母亲,就由着他吧。”
他心里的难受,只有他自己明白,旁人,根本无法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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