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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大家在认真得往自己的凉面里加着各种小料。想起那本医案,我突然问道:“张关峰是谁?”
父亲抬眼瞟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爷爷~”
“啊?爷爷不是叫张志强吗?”
父亲撇撇嘴说道,“张关峰是他给自己起的笔名,他本来想写一本自己的医学论著,那些医案还没有整理完,就去世了。”
我点点头表示赞许,内心也觉得张志强这个名字不是很文雅。我吸溜着面条,不经意地说道:“要不我跟你去门诊吧,学学中医。”
父亲和母亲错愕地看了我一眼,母亲说道:“能行吗,你一个学西医的。”
我不以为然地说道:“想当年,伟大的领袖就是倡导西医学习中医的。”
父亲冲母亲摆摆手,“让她试试嘛,说不定有这方面的天赋……”
来到门诊,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不是抓药,就是熬药。慢慢地,看的方子多了,也开始对配伍有所了解。刚开始,父亲还让我看《伤寒论》。一听名字就抵触,感觉肯定很难读懂。我把那本书塞到一边,自己买了一本带释义的。果然是“医圣”,每张方子药味不多,却药简力专。
这天,父亲和母亲都去看望外婆,留我一个人在门诊盯着。我换上久违的隔离衣,坐在诊桌前翻看着处方笺,又找回了往日行医的熟悉的感觉。那些年写过的病历,下过的医嘱,交代过的病情,发放的一张张出院记录,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小男孩儿急匆匆赶来,说是肚子痛。我咬咬牙,决定自己接诊试试。我蹲下身子,仔细地询问道:“小家伙,你自己指指,哪里疼?”
小男孩儿指着自己的肚脐眼,说道:“这里疼~”
“你觉得怎么个疼法儿,是绞痛、刺痛,还是胀痛?”
“我不知道~”小男孩摇摇头,眼睛里透着一股清澈。
我叹口气,又继续问道:“觉得恶心,想吐吗?”
“嗯~”
这位妈妈说男孩儿上午吃了西瓜,吃完后就一直说肚子疼,中午吃饭时还吐了一次。我让男孩儿躺在一旁的床上,做了腹部检查。视诊没什么异常,没有听诊器,听诊没做,触诊肚脐部位压痛,右下腹也没有反跳痛,叩诊鼓音,胀气。检查完,我学着以前跟诊时李磊的语气,眯着眼睛、气定神闲地说道:“根据病史、查体来看,初步诊断是肠痉挛。”
“那大夫您看着给给开点药吧。”
我在药架子上看了一圈,想找点颠茄片或者山莨胆碱缓解痉挛,却没有找到。我想了想,回忆大学时中医课堂教的那些,按中医思维来看,吃了西瓜后引起的腹痛,有腹胀、恶心,应该是寒凝气滞。西瓜被称为中医里的白虎汤,白虎汤是清热剂,用来治疗高热不退的。小孩子脾胃功能本来就差,炎暑天气喜冷食,气机失调,胃气不降,所以会恶心呕吐。寒则凝,凝则不通,不通则痛。我扫了一眼药架子,拿了温中的小建中合剂,还有小柴胡颗粒。小柴胡颗粒虽然常用来治疗感冒,但里面有半夏和生姜的成份,用来降逆止呕、温胃散寒应该也是可以的。当场就让孩子把药服下,又给他艾灸了二十分钟。灸完后,小男孩儿肚子已经不疼了,恶心感觉也减轻。
患者走后,我坐在桌前,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甚至欢喜地坐立难安。以前只觉得恋爱的感觉最甜蜜,现在觉得行医的快乐才更真实。层次越高的热爱,更能够恒定不变,带给人的快乐更持久。我不敢说爱情有多崇高,但我失恋的空虚被行医中获得快乐填得满满当当。
慢慢地,我开始对中医产生浓厚的兴趣。开始只是照着父亲的方子循规蹈矩地抓药,后来拿着他的方子还能给他挑出毛病来。再后来,我们两个经常因为辩证下药而争得面红耳赤。
乡下的卫生室里,不像医院门诊那样专业,分的那么详细。像个全科一样,什么患者都会碰到。有时候遇到棘手的病,没有把握,就让患者去医院瞧瞧,他们往往还不乐意。他们便缠着大夫,让大夫给想想办法。大夫就无奈,只能多看看书,翻翻以前老大夫留下来的病案,给开个方子拿点药,试试效果。这种稳定的信托关系,使得患者更能遵医嘱,医生也得到了实践机会,在其中慢慢地提升自己的能力。
以前在学校,老师总是讲患者可不会按照课本长病。但是在三甲医院里,患者的病好像还都算挺标准,在课本里翻一翻都能对应起来。像妇科里的排卵期出血,在二甲医院实习时从没见过,在三甲医院规培时却屡见不鲜。而且遇到那种患者,主任们都会饶有兴趣地跟我们仔细的讲一讲,还会拿出一张纸来画激素升降曲线来展示。在卫生室里,我很少见到那种患者了。感冒的患者,一点点轻微的症状,就自己要求打针输液,说是好得快。我每次都和他们据理力争,讲感冒是一个自限性疾病,就算不管它,七天以后也自己痊愈。有的患者会听,有的不听,坚持己见。我特意看过其他大夫的处方笺,肌注的药品基本上就是激素地塞米松还有抗生素,还有退热的安痛定。输液的处方笺也是,基本上每个人的处方一致,都是抗生素、激素、维生素等。抗生素滥用在基层非常常见,有的患者一进门就要阿莫西林。问他哪里不舒服需要阿莫西林,就说自己有点感冒。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利用自己的处方权对其限制用药,劝他们换成中成药服用。但有些基层医生,不会多问,要什么就拿什么。因为一些基层医生本来就是那种用药习惯,小小的一包药里,就会有地塞米松、阿莫西林等。患者本来是不懂药的,患者的用药习惯可以说是医生帮助养成的。不知道时间久了,我会不会被同化,为了追求速效也养成这样的用药习惯。村庄里的墙面上,印刷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大字,人来人往,希望一路前行,初心不变。
中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晒进来,在墙上投出一块明亮的光斑。我偎依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小憩。阳光打在脸上,暖洋洋的。脑子一沉,即将陷入沉睡时,一声响亮的喷嚏声将我惊醒。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生吸了吸鼻子,双手揣在裤兜里,“感冒了,打一针~”
我皱皱眉头,面对他指导式的就诊十分不满。我坐起来,冷漠地问道:“有什么症状吗?”
“流鼻涕,有点寒战怕冷,啊……嚏~”
我继续问道:“清鼻涕,还是黄鼻涕?”
“清鼻涕”
“发热吗?”
“刚在家量了体温,三十八度六。感觉浑身有点酸痛。”
“吃点药就可以,不需要打针。”我说着,拿起笔准备写处方。
“打针不是好得快嘛~”
我叹口气,耐着性子说道:“大部分感冒呢,尤其是发烧伴有浑身疼的这种,一般是病毒感染引起的,对症处理就可以。你说的打针好得快,那是因为一些大夫针剂里加了地塞米松,地米是激素,是免疫系统抑制剂。你发烧,是因为你的免疫系统跟入侵的病毒做斗争,体温升高。用地米降低免疫系统来降温不合适吧?而且动不动就用先锋霉素,那都是抗生素呀,用多了都耐药了。”
“哦哦,这么讲究呢还。那就拿点药吧。”
我转过身去,偷乐着给他拿了几盒药。在药盒上写好服用方法,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还不及坐下,又来一个大爷,要拿一盒头孢。我出于医生的职责,问道:“您哪里不舒服,买头孢干什么呀?”
“我不吃!”大爷凑过来小声说道:“我抠出一片来,带着药去饭局让他们看看。骗他们吃了头孢,我就不喝酒了,哈哈……”
我抿唇一笑,不禁佩服起大爷的睿智来。我给他拿了一盒头孢,还在盒子上写了禁止喝酒。大爷眯着眼睛,靠近看了一眼,不禁对我竖起大拇指。
夜幕将至,诊室变得昏暗起来。打扫完卫生,想要关门时,来了一位保安大叔。他歪着头、侧着耳朵,尴尬地说道:“我这耳朵里进了只蚊子,能弄出来吗?”
我硬着头皮用手电筒看了看,一层耳垢遮挡着,只能隐约看到蚊子的腿。没有什么能用的工具,只好用挖耳勺试着去抵住蚊子腿,看能不能拨出来。大叔担心的问好不好操作,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说话影响我。耳垢太厚,我先把耳垢掏干净,才露出了大半只蚊子身形,把它给拨了出来。事后大叔问多少钱,我想了想,不屑地说道:“就给你清了清耳垢,算了吧,不要了。”
“那可不行,怎么也得给点儿,要不给你五块钱吧……”说着就从兜里掏出来一卷零钱。我们两个像山东人走亲戚串门一样,来回拉扯了好一番,大叔才安心地离开。
夜色渐浓,路灯散发出橘色的光,隐约照亮幽暗的巷子。偶有几只蝙蝠从头顶掠过,在低空盘旋。一路上,时不时有院子里的犬吠声传来,还有主人的斥责声。
回到家后,饺子已经煮好了。父亲听到大门的开门声,从屋里喊到:“季景啊,在院子里带两头蒜进来!”
我提着几罐啤酒,回应道:“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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