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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0.春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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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益二十二年春。

    青阳县县令被叫花子一刀捅死了,叫花子笑着撞死在了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

    谢县令活着时,百姓们慑于他的官威,都虚情假意地夸他是青天大老爷。

    他遇刺身亡,人人都夸一句好死。随后大家又翻出了他从前欺压百姓的旧账,抱团结伙把他祖坟刨了个稀巴烂。

    同时他的死也成了县里逢人必说的趣事,越传越玄乎。

    有人说谢县令坏事做尽遭报应了,才会被人正正好好一刀扎进了心窝;有人说他贩私铜没给上面的官儿分账,所以招来了杀身之祸;还有人说那叫花子是从火堆里爬出来的英魂烈鬼,替天行道专杀贪官污吏。

    众说纷纭。

    最精彩的说法出自一个叫宿春风的二流野楼子。

    “只见天地骤然变色,那哑叫花登云踏雾,眨眼间就飞到了狗官面前!”

    虞妈妈在前楼给小多摆了个说书台子,他年纪轻轻,摆起说书人的架势却老气横秋,他用扇子敲着桌案,语调抑扬顿挫:

    “哑叫花怒吼一声‘纳命来’,便将手中的冰刀霜刃捅进了狗官的心窝——”

    台下有个听客放下茶碗,砸吧砸吧嘴:“叫花子都是哑巴了,如何吼得出纳命来?”

    小多次次说的版本都不一样,免不了口误,他讪讪一笑:

    “老天爷可怜她,帮她喊的。”

    堂中谑声四起,听客们从兜中掏出铜板往小多砸去,小多的脑袋被砸得叮当作响,他却开心地嘿嘿笑。

    等大家砸完了,他蹲在地上将铜钱一一捡起,兜在衣摆里,忙不迭地往后院跑去。

    “昭昭儿!昭昭儿!”

    春光融融,柳絮飘飘,后院的大柳树下一个大药罐咕噜咕噜地响,汤药噗嗤噗嗤往外冒。

    小多跑过去,也不顾得烫手,赶紧把药罐子挪下了火堆。

    他一边吹着手,一边往柳树下的大石头后走去,果不其然瞧见了昭昭睡得正死,打起呼噜来像猫似的。

    小多把刚收来的铜钱垒成一叠叠,摆在昭昭脸边,保准她一睁眼就能看见。

    “昭昭儿……”他轻轻唤了句,想起了什么,又把手藏在了身后,大声道:

    “昭昭儿!”

    昭昭儿被他喊得一激灵,瞬间醒了,睁眼就看到了一沓子铜钱,她迷迷糊糊地笑了笑,揉着眼睛说:

    “你又去前楼胡说八道了。”

    小多笑道:“挣钱还不好啊?”

    昭昭折下一条低垂的柳枝,将铜钱串了,放到小多怀里:

    “我有钱啦。”

    她帮楼里的姐儿们讨回了钱,又帮阿明他们免了印子钱的利息,两边皆大欢喜,都给了昭昭不少谢礼。

    小多瞟了眼昭昭和窈娘住的屋子,温声道:

    “现在是有了,那将来呢?你娘身子弱,得用药吊着命,将来你弟弟妹妹出生了,开销不都得你出吗?”

    昭昭靠在大石头上,用一双笑眼打量着小多,看透了,反问道:

    “你担心我做什么?我的钱不长久,难道你的钱就长久了?”

    “将来你要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总不能让婆娘孩子跟着你过苦日子吧。”

    “我不要你的钱,你也别再给我。小多,我们是朋友。”

    小多愣了愣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越界了,他掐了下自己被烧红的掌心,麻麻的疼顺着经脉传到心里。

    他还是太年轻了,以为两个人只要一起同仇敌忾,出生入死,就能滋生出不一样的情意。

    他忽然回忆起了那天他站在墙外时的无助感。

    火光冲天而起的那一刻,他站在墙外,觉得自己面前有一方难以逾越的海。

    他脑中像说书一样浮现出无数个昭昭死在火焰中的话本,可这些话本最后都有一个相同的结局,那就是他走进火海,和昭昭一起死去。

    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但也仅此而已。

    昭昭从兜里掏出一袋银子,扯过小多的手臂,塞到他手里。

    看见他掌心的烫伤时,昭昭略懵了懵,叹了口气:

    “我怎么还得起。”

    小多缩回手,没好气道:“谁要你还了!小爷我乐意。”

    再说多几句,他可又要胡思乱想了。

    “总要还到两清的。”

    昭昭把他看得透透的,懒得耽搁或戏弄他,起身端着药罐往屋里走去。

    窈娘已经快临盆了,她躺在床上,漠漠地用手抚着帘纱。

    “娘,喝药了。”

    药熬得有些干,苦味更重了,昭昭往里放糖。

    白糖是稀罕物什,老百姓们平时洒几粒都心疼得不行。

    昭昭却一勺一勺又一勺,恨不得把苦药兑成甜汤。

    她穷惯了,刚进了一笔巨财,花钱难免大手大脚,恨不得把前面十几年过的苦日子都填平。

    窈娘看着昭昭的背影,轻声道:

    “昭昭儿,要端着心过日子呐。”

    昭昭回过头,笑着对窈娘说了句知道了,说归说,她手里又往药里搅合了一勺糖。

    她是有心炫耀和显摆的。

    她要向窈娘证明,楼子里的女人们都活错了。

    大家都在自己吓自己,以为头上顶着隐形的鸟笼子不让她们飞到天上去,可笼子明明就在她们心里。

    只要敢想敢干,不怕付出代价,男女有什么不一样?

    大家不都是刀剑相向的对手吗。

    又何必着眼于男人的裤裆老不老实,心里想的是谁,明天还会不会捧着你。

    她吹凉了药,递到窈娘唇边,骄傲的神情像一只翘尾巴的小猫:

    “娘,你尝尝看,是你从前去官宴上吃的糖糕甜,还是这药甜?”

    窈娘喝了一口,只觉得这药浓稠得像是糖浆,有些糊嗓子了。

    她纵容着昭昭的得意,温柔道:

    “昭昭儿真厉害。”

    昭昭嘴角按捺不住地扬起,垂眼笑道:

    “我以后还要挣好多好多的钱,一半留着我们过日子,一半给娘肚子里的妹妹。”

    “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我希望是。”

    昭昭从枕头下拿出那根素玉簪子,贪不够地看:

    “我要把她捧到天上去,让她有吃不完的糖,穿不完的衣,不必低声下气,也不必虚与委蛇。”

    “她就做她自己,开开心心的,像匹无忧无虑的小马驹,哒哒哒地往前冲,跑到天外面也不必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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