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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音紧赶慢赶,回到医院天也已经黑透。
因为视力的缘故,她很少在天黑之后外出——程音的眼睛不大好,生来如此,不知来自哪位祖先的基因地雷。
也有可能是偶发,因为向上三代都没有问题。直到她长到四岁,家里才发现异样,此前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地怕黑。
好在程音的妈妈是个生物医学专家,各种干预手段一齐用上,及时控制住了她的病情。
视网膜色素变性,现代医学至今未能攻克的绝症。
早期的症状是夜盲症,随后出现进行性的视野缩小,有些人会在几年间迅速失去全部视力,也有幸运者终生都不会失明。
看命。
程音的命不算差,虽然夜盲症时好时坏,但没有出现快速恶化的迹象。
以现代都市的照明水平,她即使晚上出门,也不会真就成了一个瞎子。
然而鹿雪喜欢操心,每次都让她带个强光手电在包里——小姑娘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她妈妈太会撒娇的缘故。
“明天真的要全麻吗,我害怕。”程音趴在鹿雪膝盖上,小声地哼唧。
护士进来给鹿雪换输液剂,奇怪地看了程音一眼,又不是她上手术台。
鹿雪摸摸程音的头发,将医嘱讲给她听:“一点都不可怕,明天护士姐姐会给我一个气球,吹一下我就睡着了,再醒来肠子就治好了。”
“那等出院了,我们去吃炸鸡。”程音又提要求。
“不可以,医生说了,手术之后要清淡饮食,要不然我陪你去,看你吃。”鹿雪善解人意。
护士一脸匪夷所思,难怪刚才主治来说手术注意事项,小姑娘听得特认真,汉字夹着拼音,使劲记笔记。
敢情是为了应付不懂事的大孩子。
大孩子撒完娇,去护士站领取陪床的被褥,走到走廊的拐角,靠墙叹了口气。
娃真懂事,手术应该也会很顺利,然而这手术费,仍然没个着落。
这一下午连导带演,最后居然空手而归,程音自己也没想到。
只怪当时多了一句嘴。
大一那个女孩,她确实印象深刻,曾在入学仪式上代表新生发言,程音这么个不问世事的人,都忍不住站定多听了几句。
可能曾有某个瞬间,她也希望自己能拥有如此朝气蓬勃的人生。
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前面留了个意,后面再见到女孩,见她萎靡地判若两人,程音难免吃了一惊。
她有过模糊的猜测,因为女孩是班长,低年级又有曹平江的必修课,今日随口一诈,居然正中了靶心。
一念之差,她拒绝了交易。
程音没有热心肠,很少管闲事,但她做人从来讲究公平。没有录到也就罢了,既然存在其他受害人,她得让对方知情。
成功脱身之后,程音去宿舍找到了那个女孩,给她听了其中涉及她的部分录音。
女孩当场哭花了脸,态度却很坚定,她也要搜集证据,实名举报曹平江。
她说,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但希望能是最后一个。说这句话时,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主席台上宣读誓词时的模样。
字字铿锵,真是漂亮。
程音知道,她的这条录音,注定无法拿出去,换取她想要的东西。
后悔。
她用额头轻轻撞墙,奖学金的评定结果,这周就要见分晓,恐怕她是赶不上趟了。
不止,她一时冲动放弃的,还有直博的机会,以及二十万的现金!
只要当时她点个头,手术费、学费、饭费……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现在这些问题都持刃一拥而上,最迫在眉睫的:鹿雪要怎么出院?
……
儿童医院的医术高明,一周后,程鹿雪已经可以扶着输液架,在走廊里来回走个五百米。
除此之外,她还与专家团队建立了友好的医患关系,老教授甚至送了她一个听诊器,答应将来收她当关门弟子。
“医学院可不好考。”老头拿她逗趣。
“我很聪明。”鹿雪毫不谦虚。
“那你来找我学本领,我可是知名专家。”老头也不谦虚。
鹿雪摇头,很不给这位专家面子:“我要学眼科。”
两人正就学科优劣辩论,程音推门进来了,鹿雪立刻闭上了嘴。
有的话题,不能当着她妈的面说,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种觉悟。
程音的生活如同一扇纸糊的窗户,经不起任何突来的风雨,鹿雪这么爱操心的娃,当然知道家底有多厚。
出院当天,她勒令程音交出所有的住院资料。
程音有先见之明,预先藏起来两张,结果百密一疏,漏掉了一张刷卡单据。
鹿雪数了数金额,震惊这么多钱从哪里来,程音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编谎,承认她是找人借的。
“你从不跟人借钱。”鹿雪更惊。
“奖学金还没到账,”程音解释,“临时周转一下。”
鹿雪没听懂“周转”是什么意思,只担心程音被人骗,问了半天借款人的情况。
——女的,做正经生意的,以前打工的摄影棚的老板,程音如实交代。
前雇主对她挺大方,甚至表示钱不用还,只需她帮忙拍一组样片——新开的一家写真馆,想借程音的脸打个广告。
“你要当明星啊?”鹿雪睁大了眼,“照片贴在商场墙上那种?”
程音摇头,那可不能。鹿雪是她偷生的娃,都没获得孩子他爸的首肯,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万一被他路过看见,来抢小孩怎么办?
“不要吧,还是还钱方便,”她拍了拍鹿雪的脑袋,“这点钱,我们还得起。”
这点钱她们还真还不起。
程音越发努力地广投简历,一天跑三四场面试,天天竹篮打水,说不着急是假的。
工作始终没有着落,宿舍还能再住三个月,饭卡里只剩最后二百,她还新欠了一屁股债。
就算她一贯不肯认输,也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切实地焦虑了起来。
因此,那条柳世集团发来的录用短信,真如天上掉了个金馅饼。
短信来的时候,程音正在面试海淀区的一所中学。
面得不太愉快,被主考从头到脚批得一文不值——年龄太大,学历太低,像他们这种重点中学,很多老师都是博士海归。又揪着她本科就休学生娃做文章,怀疑她品行不端,话越说越难听。
程音实在没忍住:“所谓为人师表,不能只看表面。表面上看,我也觉得您缺乏修养。”
对方一脸惊愕,她一摊手:“当然,我知道这叫压力面试,您本人应该不会这么没礼貌。”
说罢她起身出门,心知自己这个履历,想当中学老师根本没门。
柳世集团的短信就在这个时候跳出了手机。
程音原地一个小跳,一路跑着出了学校,手背匆匆擦掉眼角的湿意。
今晚值得庆祝,她要给鹿雪买条鱼吃,有助于收敛伤口。
鱼挺贵的,但她有工作了,很好的工作,命运总算不再扯着她的头发往水里摁。
一切都会好起来。
下午柳世打来电话,通知她去签劳务合同。对方一开口她就认出,那是陈嘉棋。
曾经他们都是班委,经常一起沟通事务,他的声音她挺熟悉。
他听起来没什么感情色彩,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程音几乎怀疑,自己对他怀有小人之心。
结果临挂电话,人来了一句:“进了公司别说你认识我。”
程音:……
果然那个背后说闲话的就是他吧,早就看出这人有洁癖。
等到签约那天,程音再次确认,姓陈的洁癖对她意见不小。
她拿的居然不是正式雇佣协议,只是临时劳务合同,上面写着“试用期半年”。
也就是说,她随时可能被开除走人。
程音环顾一圈,貌似被这样区别对待的,她是独一份儿。
行吧,工资不短她的就行,至于半年后……
她从来不怕考试,只怕没有入场券。
陈嘉棋作为人力办的骨干,在台上给大家介绍部门职能。台下,懂门道的人已经开始私下讨论。
他们这一屋,签的都是柳世的行政事业部。该部门上管总裁办,下管倒垃圾;既要负责新闻发布,又要组织年会彩排;从新婚礼物到讣告发布,生老病死样样经手。
不能说不重要,但并非每一个工种都光鲜。
“总裁办最上等,后勤组最末流,实在挤不上18楼,公关组或人事办也不错,千万不能沦落去端茶倒水。”坐在程音旁边的小哥,给她分析得头头是道。
也是,能进柳世总部,履历都不差,手里多少捏着其他公司的机会。
不像她,有且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程音看了一眼她的协议,目光在“后勤组”和“临时劳务”两个词上兜了一圈,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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