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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隅彻底松开了南乙的衣领。
他后退了几步,也笑出了声,笑了一会儿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镜,南乙怀疑是自己看错。
就这样,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保持长久的静默。
十分钟后,秦一隅好像找回丢了的魂,转过身,坐到沙发上,随手打开手边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充盈了整个空间,照亮堆了满地的旧书、酒瓶、深蓝色单人床,以及涂鸦过又贴满备忘录的壁纸。
这里没有吉他,没有音箱,没有监听耳机,没有编曲设备,甚至连一张乐谱都看不见。秦一隅生活的空间里已经不存在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头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扭头看向南乙,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闪过想要问点什么的冲动。
南乙读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点难过。
很快,那一丝冲动被他尽数收回,再开口时,变成不痛不痒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个乐队?”
他的语气明显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让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难得的有几分认真,也特意放轻声音说话。
但他不明白这转变的缘由。
“没有。”
秦一隅皱了下眉:“什么?”
南乙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之前,没有在任何一个乐队待过。”
这下他脸色变了,变成极为明显的疑惑,南乙觉得好玩,心想他现在大概率很想骂人。
但秦一隅没骂出来,反倒笑了笑。
这是南乙第一次判断失误,并为此感到奇怪。
他又问:“你们排练室在哪儿?”
“中关村东路,兴运大厦后面那栋蓝屋顶矮楼的地下室,最里面一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
“哦。”秦一隅问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南乙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识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视线,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来都来了,弹一首我听听吧。”
不是根本不感兴趣吗?
南乙心有疑惑,但没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来就无常,做出什么举动他都不意外。
只是这里不像排练室,他临时改变主意要来,什么设备都没拿。
似乎是从这份迟疑中读出了什么,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间里,没多久,他拎出来一个Spark吉他音箱。
“先插这上面吧。”他将第一个旋钮转到BASS设定,更改了效果器设置,“低频没贝斯音箱效果好,凑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还以为他一口气把所有和乐队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嗯。”他拿出贝斯。
秦一隅看过去,那是把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入门级别的琴,黑灰色渐变,新人爱用的街琴。
坦白讲,这也挺符合预期。
他对南乙的器乐水平其实没抱多大期待,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又是个从来没有过乐队经验的纯小白。
可能就是一时的新鲜感作祟吧。喜欢音乐,所以去看了音乐节,顺势喜欢上无序角落,喜欢上过去的他,于是一头热地前来邀请,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但凡换另一个人,秦一隅根本一点余地都不会留,直接扫地出门,更别提让人在自己面前弹贝斯,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未免太过残忍。
对他自己也残忍,毕竟当初那一瞬间带来的悸动是真的。
他根本没察觉,至始至终,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双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调音:“想听什么?”
秦一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无所谓。
“都行吧,什么都行,都一样。”
他对此不抱期待,或者说对自己不抱期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本应在最顶峰时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接受他同情泛滥的施舍。
谁都可以伸出手,谁都可以可怜自己,但不能是这个人。
秦一隅眼前雾蒙蒙一片,他侧过头,不想面对南乙的脸,用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更为决绝的话。
“弹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别出现了,好吗?”
这样的话,短短几天秦一隅说了好多次,可直觉告诉南乙,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如何用技术打动秦一隅,所以才会想引他去排练室,而恰巧他也知道,过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技术过硬的贝斯手。
这是他六年前亲耳听到的。
当初,沉浸在仇恨中的南乙,几乎丧失了做普通中学生的快乐,也失去了表达欲。
他越是恨,喉咙越是发紧、发涩,无法控诉,无法叫喊,只能独自行走在一条死寂的黑暗隧道。
然而秦一隅出现了,他用一首未唱完的歌,不管不顾地、生生地砸出一个洞,笑着告诉他,看到了吗?这是摇滚乐。
于是南乙暂时地逃离了痛苦、折磨、不公、愤懑与委屈,喘了口气,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不用将自己圈禁在仇恨中。这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选项。
他可以追着那人的背影,跑着,喘着粗气思考:原来有一种载体可以替我歇斯底里,替我站在烂泥和暴雨里大声骂一句“这世界真他妈操蛋!”,告诉我沉默不是懦弱,总有一天我能反击所有麻木不仁,所有的痛。
原来秦一隅是这样的人,他需要一个能与之匹敌的贝斯手?我学东西很快的,非常快。
我不怕天才光环的灼烧,我可以填补这处空白。
我来做他黑暗隧道里,随时可以砸开的新出口。
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以一个贝斯手的身份站在秦一隅面前时,南乙却犹疑了。
他也明白,是过去的秦一隅需要。
现在呢?他不确信。秦一隅的手不能再弹吉他,他的人生被砸得粉碎,再难回头。
忐忑涌起,南乙好像回到了学琴之初。
那时候南乙13岁,用竞赛的一千块奖金买了人生中第一把贝斯,也找到了秦一隅在音乐平台的账号,当时无序角落刚走红,他也才17岁,以个人账号上传过几支demo。
他起名风格特怪,总爱写一长串。例如[我能不能养三十只猫]、[真喜欢我的新名字]以及[谁不让我吃路边摊我跟谁急],当然,后来它们被做成成曲,名字也都被更适合发行的字眼所覆盖。
这其中,有一个曲名简洁得尤为突出,就一个省略号。
这也是唯一一个后来也没有做成成曲的demo。
秦一隅曾经在这首的评论里回复过,自言自语那样写着:写的贝斯线没一个合适的。
大概是为了团队和谐,这样略带抱怨的话,后来被删除了。
但南乙一直记得。
他把那首demo听了无数遍,骑车时听,写作业的时候听,睡觉也听。后来在某个失眠的午夜,他抱着琴跑到小区天台,用二十分钟写出了一条贝斯线。
下来的时候,指尖都冻僵了,手心却很烫。
盯着自己的手,雨声渐起,思绪也从那个冬夜,回到这间出租屋。
他没说话,拿手机播放了这首demo,手指也轻按在琴弦上。
听到最熟悉的吉他编排,秦一隅怔了怔。
几分钟前,他摆出一副“来打动我吧”的姿态,想象着南乙会选择的曲目。脑中过了无数首,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一支。
这是当年他写给妈妈的歌。
Demo的编排风格接近Midwest emo和数摇,吉他节奏跳跃。鼓的不对称错位编排也是秦一隅提议的,但当初,许司给的几条贝斯线他却始终不满意,律动不对,只是附在吉他上,像沉重的锚,将整个旋律氛围往下拖拽。
因此,他最终没有将贝斯放进demo里,也没有将这首歌做成成曲。在音乐方面他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不行就是不行,差一点也不想要,何况是这么特殊的一首。
可此时此刻,当南乙的贝斯进入的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心中某一处尘封已久的灰色角落,忽然被点亮。
是死灰复燃的感觉吗?
和之前所有的bassline都不同,从第一秒,南乙就抛出了堪称华丽的双手点弦技法,抓耳到极致,点弦之间穿插节奏感十足的slap,毫不沉闷,律动感奇佳。
只花了十几秒,独特的贝斯基调就被打下,并非只是垫着,做托底,做陪衬。
而是毫不掩饰地与他的吉他拉扯、交锋。
是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却又保持着同一频率的情感共鸣,每一处律动都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好像能完完全全听懂他写的歌。
手下意识握了拳,这一刻,年少的灵魂仿佛重回这具身体,跟着眼前这个男孩儿,一起放肆、酣畅淋漓地合奏着。
南乙低着头,打湿的额发半掩眉眼,黑灰色渐变的贝斯几乎和他整个人长在了一起,发梢的水珠滴在琴上,似乎也变成音符。
指法、律动和节奏编排都无可挑剔,干脆利落,低音旋律如隔着玻璃的大雨,错落有致,倾泻而出。
如果闭上眼听,一定会认为这段贝斯线出自苦练多年、技巧娴熟的老手,就算是发出来让人学,也没几个人弹得明白。
而他才十八岁。
想到方才南乙说过的话,秦一隅在心中否认了。
怎么会是因为他才弹贝斯?
这个人……分明天生就是要成为贝斯手的。
最后一个音结束,南乙轻轻将手压在弦上。
一首demo的时间不过两分钟,很短暂,但弹完这一曲,他却好像花了数年。
拿着自己拥有的第一把琴,弹完为秦一隅的歌写过的第一条贝斯线,南乙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射中的不是十环,算达成目标吗?
南乙不确信,但他喜欢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里。
“谢谢你的音箱,效果还不错。”他拔下来,背好琴,也捡起地上的帽子,看了一眼垂头坐在沙发上的秦一隅。他头发散落在脸侧,遮掩了全部的情绪,安静得反常。
南乙没告别,开门离去。
下楼时,心依旧跳得很重。他深深吸了口气,拨了迟之阳的电话,但只有忙音。
外面雨势依旧,他戴上帽子,打算和来时一样骑车去排练室。
突然,他听到了声音,但并非从电话里传来。
“哎,贝斯手。”
循着声音,南乙在雨中抬头,雨水恣意落在他脸上,模糊了双眼。回忆在恍惚间也一同铺展开。秦一隅打开了窗,和六年前的样貌重合。
探出小半个身子,他歪着头,扔下来一把伞。
“别淋坏你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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