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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夜幕下的相州安阳县显得格外宁静。
头上顶着“三朝元老”、“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两顶高帽的韩琦,此次虽是被天子剥夺旧职,但一应品级却依旧在身,乃因这位相公在大宋实在是威望太高,尤其是在士大夫群体当中可谓一呼百应,那句“东华门外唱名方是好男儿”更是再次奠定了大宋重文轻武的基调。
故而天子虽然对其心有不满,却无法忽视这位老相的影响力,最终还是做出了妥协,竟然破除了官制旧例,在韩琦回归故里休养的同时,令他知相州,回到自己阔别多年的家乡做父母官,正儿八经的“衣锦还乡”。
要知道,大宋向来禁止“官守乡郡”,县官州官必须三年一流转,且要求异地做官。还乡为官少之又少,这是一种权力、地位和荣耀的极致体现,只有备受天子恩宠或是器重,方可获此殊荣,正所谓“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位极人臣的韩琦今年刚好六十岁,尽管顶着相州知州的职务,但他并不用事事亲自操劳,曾是宰国之人,又岂会在意区区一州小事?相州府衙自有一大批幕僚代为处理。
于是自回到相州乡里后,韩琦便养成了深居简出、早睡早起的习惯。亥时已过,他早已躺在舒适的榻上进入梦乡。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他又准时醒来,极为规律养生。
此时,在韩琦的起居室内,两名侍女正轻柔地为他烫着脚,水温适中,恰到好处。突然,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恭敬地俯身禀报:“大衙内回府了,说有紧急事务需禀报韩相公。”
韩琦正要吩咐明日再说,可一转念,这大儿子韩忠彦不是在东京么?怎地不说一声便跑回老家来了?莫非是惹了什么麻烦事儿?
韩琦阴沉着脸便道:“让他在书房等候!”
下人匆匆回去了,两个侍女用干布将韩琦的脚掌细细擦干,他这才穿着软靴缓缓向书房走去。
走进房间,韩忠彦连忙站了起来,韩琦摆摆手道:“坐下罢!”
韩琦对这个长子还算满意,从前虽然整天游手好闲,但自从到东京当了官后,虽然没有收敛多少,却也开始会替自己做一点事情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已经三十岁了,却还没有成家生子,一直流连烟花场所,这一点让韩琦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有什么事让你匆匆离京?”韩琦坐下问道。
韩忠彦不敢坐下,垂手站在父亲身旁小声道:“禀父亲,前两日杜游来找我了。”
韩琦皱眉寻思了片刻,忽而眼皮一跳,杜游似乎是宫里副总管杜忠成之子,莫非是杜忠成有什么事?
韩忠彦取出信递给父亲:“这是杜总管给父亲的信,杜游请孩儿转交给父亲。”
韩琦接过信,却不急着看,放在一边,又眯眼问道:“他还说什么?”
“杜总管要说的话都在信中,只是杜游和孩儿闲聊半天。”
“你们聊什么?”
“额......聊一些军国大事,杜游在禁军当差,自然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韩忠彦收了二十颗宝珠,他不敢说自己泄露了父亲平时的言论。
“军国大事?”
韩琦不屑地哼了一声:“呵,有关妇人之事你倒是大家,军国大事你能懂甚?”
这时,侍女进屋给韩琦送来一杯温水,临睡之前,韩琦从不喝茶,那会影响睡眠,他只喝安阳县令专门命人从山中送来的泉水,这是他在东京时便养成的习惯,因为东京城的水质不好,上层人士都是喝山中的泉水。
韩琦喝了一口水,这才打开杜忠成的信细看。
杜忠成在信中回忆了十来年前的一些往事,又为过去在朝中发生过的两件小事向他道歉,在信的最后,杜忠成还主动提出过后要到相州来给韩琦祝寿,虽然只是一封叙旧聊天的家常信,但如此反常的示好,韩琦还是读出了杜忠成隐藏在字里行间中的深意。
韩琦淡淡地笑了笑,他虽然暂时下野赋闲,但满朝文武中遍布自己的党羽,任何国家大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皮底子。
杜忠成乃是太后的头后心腹,天子固然动不了太后,但要动杜忠成一个阉宦还不容易?
譬如这次,也算是杜忠成倒霉,原本奉诏出京前往京西路监察调输粮草之事,乃是顺遂天子的心意,为西北边境战事添砖加瓦,本是一份极好的差事,却不料偏偏遇上了均州锡义山贼匪作乱。
而均州正是京西路十六州里,最主要的五个粮草来源地之一,此时粮草全失于贼寇之手,天子此时大为恼怒,虽然朝廷还并未下旨惩戒,但事后算账是铁定的了。
但事已至此倒也不是不可挽救,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均州这股匪乱能够得以平息,且杜忠成若能参与到剿匪事宜中,便也算将功补过了。而宦官往往是作为监军,所以杜忠成此时朝自己送信示意,莫非他或者是身后的太后,有意让自己掺和进剿匪的事宜来?
韩琦负手来回踱步,他在考虑如何回应杜忠成,首先自己短时间内起复是绝对不可能的,先前自己在西北的妥协经营,使得天子认为自己御敌软弱,已经有所不满,加上自己反对变法,若不继续韬光养晦,定然会被天子彻底憎恶。
不过杜忠成这条大鱼一定要钓住,让他能为己所用,但要想钓住这条大鱼,就得适当给一点鱼饵。
想到这,韩琦缓缓对韩忠彦道:“你去告诉杜游,就说为父最近身体不太好,正在家中治病静养,另外再告诉杜游,请他转告他父亲,莫不如把精力放在朝堂上罢!剿匪之事不宜参与太深。”
“孩儿记住了,回京后立刻就去找杜游!”
“另外,你再告诉他,官家心中的大敌是辽夏,日后必会大起战事,但将来朝中的财力未必承受得起。让他父亲上奏给官家道明这一点,便说不管是剿匪事宜还是他日北伐,朝廷都需要雄厚的财力,只需表达对国事担忧,别的话不必多说。”
这就是韩琦放出的诱饵,首先不要表达出任何让天子反感的言语,又暗示杜忠成向天子进言,朝廷国库空虚,财力已经支撑不起大规模战役。
有道是,穷则思变。而变,却是天子心心念念的一个字。
就凭杜忠成这番投天子所好的进言,天子怎不会对他刮目相看?说不定还真有可能重用他。同时这些话从表面上看来也不过是关心国事,既未触犯太后的底线,也未显出对太后的悖逆之心,并不会引起太后太大的反弹。
韩琦深知,杜忠成绝非等闲之辈,他一定能够领悟自己的弦外之音。在这个权力交错的复杂时期,若能巧妙地在两宫之间游刃有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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