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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0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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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膳厅,因中书令赶时间,连一起用膳的时间都没有,加上宋公不在,县衙无主,中书令跟宋微辞这么一个晚辈吃饭也只是浮于表面的礼仪,无必要。

    最重要的是......

    稚春年少无知,扯着宋微辞袖子低声问这老头儿为什么跑得那么快,活像是后头有大虫追他似的。

    宋微辞面露迟疑,在斟酌是要哄骗小孩儿,还是更委婉告知详情。

    “我如今在朝中处境尴尬,他不想摊浑水。”

    曹岫白从后面走来,接了护卫长恭敬递来的剑鞘,剑入鞘时,解释了。

    稚春看了看他,却听宋微辞说:“也是因为他认知中,我并不在云阳宋氏的族人之中,加上宋公言行素来关乎帝国机要之事,他心存疑窦,怕招惹上不必要的隐秘,这才避免跟我接触。”

    稚春:“啊?他刚刚还似乎很敬重姑娘你,还帮忙警告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怎么会?”

    小女孩很生气,对那老头观感都不好了。

    是啊,怎么会。

    可事实确实如此。

    曹岫白知道他跟她这种目前看似尊贵非凡的人,实则都不算是花开锦绣的好光景。

    因为带着荆棘刺,看人只敢远观,不敢近前。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密旨卷轴,思虑时,听到前头的宋微辞牵了那小女童的手腕,带她走向膳厅,轻飘飘两句。

    “反过来想,他再避讳,明面上也得看在祖父的面子跟权势上客客气气,示以维护跟讨好,这就够了,别的都无关紧要。”

    “观其行,莫在意人心。”

    她有心教诲小孩,言语敦厚实诚,也投以自己的人生理念,那女孩似懂非懂,但曹岫白忽然顿足。

    盯着那人的背影瞳孔微震。

    “世子?”护卫长是男子,方便接待曹岫白,看出他不对劲,以为他有什么事耽误了,低声询问。

    “没什么。”

    宋微辞听到后头动静,回身客气问了曹岫白,“世子可用早膳了?若有急事,也得带一点再走。”

    她也以为这人要走。

    曹岫白本来的打算是告知回程的目的,再离开去办事——宋公并不愿意差遣他,倒是让徐清刀这些名义上隶属他管辖的差役们去查水域流脉的情况,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待在县衙内,这才决定等下就私察。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还未,叨扰了。”

    奇怪。

    宋微辞有点惊讶这人会留下吃饭——尤其是自己邀请了,他们不可能分开吃。

    但也不甚重要。

    她笑着托付絮娘去准备早膳,声音渐远。

    后头步伐减慢的曹岫白却想着:她刚刚所言,在当年,那人也说过。

    周园大雪,太子忙碌,常在外,不归,仆人忧虑,周园的宫人似私下窃议,太子妃鹤眠既说了这样的话。

    她不在乎人心,既是不在乎那些宫人所想,只知道他们不管如何都得恭敬待她,未敢懈怠。

    当时,他在门庭之外驻守,听着花园内婉婉轻语,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她是否知晓不论太子之心如何,他之行,已不利于她。

    猜疑,疏离,忌惮。

    她却什么都没做,最后也愿以太子妃的身份殉罪。

    仿佛....她的心,一直在秦怀璋的身上,从未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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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有曹岫白在,小厨房那边上的餐点肯定要更丰富一些,毕竟习武之人胃口大,不似宋微辞平时吃的看似精细,实则简单量小。

    曹岫白刚坐下没一会,絮娘问他要吃什么。

    “馎饦或者面饼馒头这些都可。”

    不管是否客气,他是真的不挑食。

    絮娘知道行伍之人受限于环境,也不奇怪,何况曹岫白看着就不是京都内的那些粉面娇弱公子哥。

    她应下了,回身差使仆人将已经端上来的一份早点放在宋微辞面前。

    “还是姑娘您爱吃的,但最近事多,胃口不好,按您的吩咐都减量了,醴酪小份,槐叶冷淘小份....”

    曹岫白原本在走神,想着过往的事,听到絮娘的话,搭在盘坐双腿上的手掌既曲起,抬眸看去。

    在絮娘侧身时瞧见了那托盘上的一份份小餐,只看一眼,很熟悉的餐品。

    五年前,他值守各处,不论宫廷,不论周园还是其他行宫,节日礼仪,中秋春夜元宵.....他不止一次见过她的餐食。

    喜好。

    宋微辞敏感,察觉到曹岫白一直盯着自己这边,“世子有别的想吃的吗?”

    曹岫白回神,微涩:这人以为自己想吃她的早点?

    “不,只是想到一个故人,曾经也爱吃这些。”

    仵作一大早还没吃就赶着处置外面的动静,此时饥肠辘辘,正拿着一张胡饼啃,闻言没顾上曹岫白的身份,下意识说:“这些小食,姑娘家家喜欢的,不过有些是我骊山特产,世子日后回了京都,可带一些回去,我等定然替你甄选操办。”

    本地土产乃是最真心的礼仪了,未必珍贵,但肯定是心意。

    仵作就是怕对方是贵女,恐怕看不上。

    宋微辞也以为是曹岫白有了相谈的对象或者谈婚论嫁的未婚妻,好奇看去。

    当年的小少年,如今也要到成家立业的地步了啊。

    曹岫白表情微异,别开眼,“故人已故,而且她不认识我,为尊者讳。”

    他不肯提对方名讳,克制尊敬,显然对方是长辈,更是上位者。

    是他们误会了。

    宋微辞知道这人家里因为当年边疆战败而亡故了许多女性长辈,但如果是不认识的,约莫是世交长者,甚至未必是女性。

    她错开话题。

    问曹岫白回来的目的。

    “宋公已差人四查水脉之地漂流而来的残肢,但骊山本地并无残杀凶案的迹象,他猜测事发之地并未在骊山。”

    “朝廷调令的到来恐怕也在宋公预判之内,他让我先行回来通知,希望姑娘你早做准备,随他动身前往赴任。”

    差遣徐清刀这些人去查,是为了确认此前的判断,但同时也得做好准备。

    赶时间。

    宋公,他明摆着不想让自己跟宋微辞多接触,让自己回来传话,其实就是暗示。

    可惜.....圣旨诏令中也有宋公未曾预料到的——帝王竟会让他卫护宋公。

    这就是栓在一起了。

    宋微辞心里也疑惑,等吃完早点,旁人退去。

    两人站在膳厅边上的露天小台上谈及行程。

    宋公什么时候归来还不知,但骊山显然不是久待之地——圣旨到了,恐怕朝廷那边知道此事的人不少。

    “我的存在是小事,但祖父重新被重用,中书令的脚程未必比别人快。”

    “不是小事。”

    “?”

    曹岫白:“宋姑娘你的事,不是小事,反而是那些朝中人对宋公调任的反应才是小事。”

    他深深看了宋岫白一眼,不咸不淡,也不太在意地说道:“世家贵女不少,但宋家的贵女,尤是宋公留在身边的贵女,独一份。”

    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

    宋微辞想到了,但不太确定。

    “难道.....”

    “陛下至今后宫无人。”

    “无人?”

    宋微辞留意到曹岫白说这话时面上微有冷笑。

    她想:此人有厌憎。

    而曹岫白也看见这人变了脸色。

    他觉得:这位宋姑娘看似不了解后宫的事,消息闭塞,却又惊讶帝王无妃嫔的事实。

    那表情,仿佛....十分不信。

    “陛下这些年跟太后与朝中党臣争斗,可能是为了左右势力,索性杜绝了后宫选妃之事,虽然对外名声不好听,对于立储也无益处,但确实也杜绝了一些麻烦。”

    宋微辞确实不信秦怀屿好色忘义会如此克制,但若为了权力,倒也可以理解,何况只是没有妃嫔,宫中多少宫人.....

    帝王什么都不缺。

    只要他想。

    所以曹岫白的意思是她的存在很可能成为“大事”,是因为某些意图染指皇后之位的世家势力会把凭空冒出来的她当做眼中刺。

    尤其是宋公还特地藏着,更让这些人多疑诡判。

    难怪会前来暗杀.....

    “年纪大了,总会有的,不为别的,也为后嗣。”宋微辞不咸不淡一句,却瞧见曹岫白表情古怪。

    曹岫白盯着她。

    宋微辞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婉转改口。

    “我说的不是世子你。”

    “而且,世子你年纪也不算大。”

    确实才二十四岁但其他同龄人早已娶妻生子的曹岫白:“......”

    最后还是没生气,只是冷淡道:“那些人误判,宋公跟你的母亲自会处理好,入宫之人必然不会有你。”

    别说宋公不愿意,就凭她为宗室王女,就不可能是其中人选,那些人不明真相才上蹿下跳。

    从曹岫白所言,宋微辞确定了:果然是宗室女。

    她看向远方。

    那是京都的方向。

    北方。

    “是吗?那倒是很好。”

    “那个地方,我确实不想去。”

    曹岫白捏紧袖内的密旨。

    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杀她。

    ————

    京都。

    北方比骊山那些地界更严寒一些,刚入春,雪才化,反而更冷了。

    宫内炉中火散了暖意,着薄衣的秦怀屿毕竟曾在边疆厮杀多年,是勇武之人,体热彪悍,并不怕这点寒冷,低头处置奏章许久,直到派去的中书令飞鸽传书抵达。

    千牛大将拿了密信送来。

    秦怀屿看完后,将它扔在小炉中烧毁。

    “孙女?宋微辞,是孤那位亲王姑姑的独女吧,当年还以为已病故,没想到还活着。”

    王族自太祖那一代,子嗣并不丰沛,太祖膝下只有一双子女,当时既有长公主封王封地,那是第一代昭阳王,如今的昭阳王是第三代,其实依旧是宗室大枝,因在品级上是排宗室第一的大亲王,世袭罔替,封地广博且强横,辈分也高,对比太祖兄弟们所出依附于主脉的秦家宗室成员,不论秦怀璋还是秦怀屿也只会喊同姓的昭阳王为姑姑。

    宗室中其他人,都只能算旁支。

    至少秦怀屿是这么认为的。

    “陛下记忆真好,多年前,这位小郡主病危,差点亡故,听说当时的昭阳王请了许许多多的法师巫者....”

    “本以为已经失败了。”

    多年前....

    秦怀屿知道是五年前,密信里面不会有假,他记忆不错,但旁边大太监不敢提五年这个字眼,是有避讳,怕被他迁怒。

    一时间,秦怀屿意兴阑珊,放下奏章走到窗边,“第三代昭阳王了啊,也不知道孤这位妹妹能不能撑到成为第四代....”

    “她身体不好,不是吗?”

    他低语着,眼中有杀意。

    大太监不敢应声,倒是秦怀屿很快又问了千牛大将。

    “曹拂狸为人桀骜,但尚知礼进退,所以,他也算是你曾经的下属,你可觉得他会不会按孤的吩咐好好守护宋公?”

    其实是想利用曹拂狸处理了那个小郡主。

    就是不知道曹拂狸敢不敢肯不肯了。

    大将军低头,“陛下若有旨意,既是天命,无人敢违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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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后。

    某一山中,车马井然有序。

    两日前宋公确认了案发之地不在骊山,而调任来骊山作为新任县令的年轻县官说起来也是后续门生之一,说是为官履任的考绩都不错。

    他们天蒙蒙亮就一大早离开骊山,为的是不惊动百姓。

    此时马车里,胖乎乎老头儿还穿着朴素的圆领袍,吃着被絮娘削了糖的绿豆糕,对好奇那位新县令的宋微辞是这么说的。

    “是个好官。”

    这就够了。

    宋微辞:“难怪您能放心离开。”

    而且这么迅速。

    她盘算了下时间,从打通调任跟安排可信的县官来接管已经局面大好的骊山,绝不是菩提院中刘家案事发的时期,也不是仵作提及的飞虫尸案。

    应该在更早之前。

    要么是帝王早有意,要么是宋公跟她现在身份的生母有过接洽,提前做安排。

    她本是猜想。

    宋公却知道她在猜,没等她问,就主动道:“两者兼备。”

    宋微辞:“祖父....”

    宋公笑,把桂花糕递给她。

    “陛下处境已大好,但仍需用人,而我,骊山已无用我之地,去别的地方看看民生,也稳一稳你的将来,甚好。”

    “山高水长,路深且隐,但我们不急,慢慢走。”

    “小微辞,你要知道天下间,除国家大事,剩下的除了个人生死,对于你这般天赋异禀的人来说,别的都是小事。”

    什么朝局争斗,什么选秀,什么同族相争,宋公就不觉得有什么可在乎的,他也看得出宋微辞资质极好,不该困于这等小牢笼中。

    宋微辞定定看着宋公,忽展颜一笑。

    “祖父。”

    “诶?”

    “我其实,很欢喜您能成为我的祖父。”

    宋微辞低头吃糕点。

    虽然她心里也无比敬爱以前的祖父,但不一样。

    “我遇到的好人,远远多过于坏人,所以我心里并不怨憎,您不必担心我。”

    “相比而言,这个案子才值得您费心。”

    “那些虫子是有心人培育,还是....涉及巫蛊?那日虽是景县的县令之子胡搅蛮缠,但多少也听说了那些县里的混乱,若是这个案子不解决,恐怕很麻烦。”

    提到正事,宋阎本咽下糕点,道:“鬼神之事,说不明白,是很麻烦。”

    “会不会真有鬼奥?”稚春是第三个在马车上的,腮帮子鼓鼓的,吃着好吃的,好奇问。

    祖孙对视一眼。

    鬼神邪魅一时,天下谁敢断言?也就宋公等王公巨魄与天子敢言不信鬼神。

    可五年前的事.....天子的反应不也天下昭然吗?

    那就不能在人前公论此事,哪怕稚春是小孩子。

    宋公斟酌了下,说:“我们是人,只去想人能做的事,不随便攀附神鬼之事,其实也是一种不冒犯。”

    他没说信不信,反正就是滴水不漏。

    宋微辞听着笑了。

    宋公横她一眼,也笑了。

    这么聪明的,他有一子,可惜是逆子,还好逆子唯一可孝的就是有了这么一个孩子。

    蕙质兰心,一点就通,可比家里那些愚鲁后辈来得让他舒心多了。

    “当然了,天下正道,也未必有那么多诡谲之事....这两日沿着水脉行路,也没见其余猫腻,倒是让我以为这飞虫流尸案已经完......”

    宋阎本还没说完这句话,咚的巨响,马车震动,手里捏着的糕点也飞了。

    “路险!塌方!”

    “小心!”

    倒是没遇上落石,武林人多,提前听到动静,停下了车队,马车震动是因为匆忙勒令马匹,本身无碍。

    动荡后...前面落石的喧嚣动静平息。

    宋微辞静下心来,撩开帘子看到前面的滚石堆....曹岫白等人在最前面。

    都盯着一处,面露古怪。

    宋微辞也看见了。

    那是什么?

    落石后,山体塌方的内侧凹洞竟滚着等人高的石俑。

    石头表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古怪的文字图腾。

    对着马车这边的恰好有一具,半张脸埋在泥土中,另外半张脸死死对着他们。

    太栩栩如生了,以至于宋微辞以为它睁开眼,在看着她。

    仿佛活着,又仿佛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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