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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怎么好!”周玄如实回答。
周伶衣点点头,说:“那我过几天再问问!”
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好,姐弟情这么淡薄吗?敷衍都不敷衍了?
周玄对姐姐很有意见,但很多话不能直接说。
虽然俩人是亲姐弟,但自打回魂后,双方见面的次数不多。
周伶衣就主动来看望过周玄两三回,没有过多交流,留下几副汤药,讲了几句“注意养身体”的场面话。
似乎原主和姐姐的关系,处得不太好。
额……
倒不意外,
就原主日记体现出的素质,人际关系就好不了。
而且这短暂的两三次接触下来,周玄察觉得到,戏班里的人,特别畏惧周伶衣。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姐姐,莫名有股强大的气场,五个师兄和她站一个场面里,全都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除去气场强,周伶衣举手投足间,仪态飒爽。
她此时穿着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右耳朵挂了个银蛇耳环,配合精致又俊美的五官,
周玄怀疑自己找女友的速度,应该远远赶不上姐姐找女友的速度。
周伶衣转了话题,问起周玄:“你来落英厅做什么?”
徐骊怕周伶衣怪罪周玄,忙慌的帮着说明原委:“班主,忽然来了一单生意,我写不好字,就找了玄子来帮我。”
周伶衣表示理解,说:“挺好,弟长大了,帮帮家里是应该的。”
说完,她打着伞离开,才走了几步,她又转过身,对徐骊说:“大嫂,前几天,周玄打了二师兄?”
“有,有那事,也是二师兄不对,老余已经骂过他……”
“别替我弟找补了,都这么护着他,他什么时候能长大?等你忙完了,到我柜上,支一千块给二师兄,当作赔礼。”
赔了一大笔钱,周伶衣此时终于有了表情,她狠狠的剜了周玄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
没有责怪没有辱骂,甚至连句阴阳怪气的话都懒得说,她便径自走远。
倒是徐骊的心态,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幽怨的对周玄说道,
“玄子,二师兄就挨你一拳一脚,白捡了一千块,你要不然也打我一顿?拿鞭子抽都行,嫂子不怕疼,嫂子也想赚!”
别这样,
嫂嫂,千万别这样,
我可是正经人,哪能动不动就上小皮鞭?
“大嫂,我正人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了,我这一不憋火,二不上头,情绪没酝酿充分,怎么能说打人就打人。”
“那可是一千块啊。”徐骊想到一千块,不免叹了口气。
在平水府,码头工人遇上好月份才能赚三百出头,赶上差的月份,一百五都赚不到。
大师兄是周家班的管理层,他的工钱,自然不是码头工人能比,但一千块,也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下次你心里再憋出火气,千万要叫大嫂帮你泄火,钱让嫂子挣,嫂子请你看电影。”
周玄:“……”
徐骊这句泄火,唤醒了周玄死去的记忆。
那是激情如火的夜晚,
两三个人就能演完的电影,
因为付不起外卖钱,委屈得只能采用其余付款方式的娇柔妹子。
道具繁多,
什么小蜡烛、高跟鞋,狗链子、钢丝球……
泄火,
相当泄火!
……
落英厅的装潢陈设很简单。
青石砖铺地,厅堂中央栽着两盆半人高的夹竹桃,一左一右,拥着一张两层高脚木桌。
木桌下层摆了台黑得油亮的手摇电话,上层放着一台唱机。
“有电话有唱机,咱家确实是大富之家。”
周玄第一次来落英厅,见到电话唱机,便信周家班生意做得大了。
平广府能通上电的都是殷实人家,至于电话唱机?小门小户的,哪怕装得起也舍不得用。
周玄的视线很快便转移了,他望向了墙上的挂件。
北边的墙上,挂满了文人字画,不是街上买的行货,每一件都有出处。
南面的墙上,挂着密麻麻的戏码牌,剧种很多,地方戏有,主流的大戏也有,甚至还有最近流行的学堂戏。
周家班能操练的剧目是真不少。
周玄暗自赞叹后,又往东面的墙上望去,这面墙上,也挂了戏码牌,但不像满满当当的南墙,它只悬了一面牌子。
那是一面紫檀打的小木牌,用篆书阳刻着三个字——方相氏。
周玄一见,精神立马紧绷了。
他回想起了老爷子那句——“无生地狱,方相明堂”。
方相明堂和这方相氏,总归有点关联吧?
但周玄碍于身份不能问。
好在,对“方相氏”好奇的,不止他一个人。
客人也很感兴趣。
客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活人,女的是尸体。
周家班是冥戏班,专门给死人唱戏的。
井国葬礼流行一种习俗——在葬礼上请冥戏班唱戏。
没钱的人家,请不起冥戏班,只能找点草台班子,随便唱唱就得了,多少是个意思。
但殷实人家、阔绰豪门的讲究就多了,戏要唱三天到七天。
而且还不能光让参加葬礼的宾客们听戏,死者作为正主,也要听戏。
冥戏班要把死者打扮得栩栩如生,置放在观众席的主位上,让死者最后好好再听一出戏。
活人死人坐一块儿看戏,这事儿听起来比较惊悚,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很浪漫。
——让亲朋好友们陪着死者看最后一场戏,让人生的最后一程,依然走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这次的男客叫吴云,是公用局的电车部主事,去世的女客,叫郑梅竹。
吴云今天找徐骊,是来挑戏的。
请冥戏班,首先要挑戏码,就好比上餐馆吃饭得先点菜。
但吴云不懂戏,随便瞅了几眼后,又望向了东面墙上“方相氏”的木牌,问徐骊:“徐老板,那是什么戏?”
“傩戏,我们周家班的金字招牌,这出戏要演可不简单,班子里要供奉傩神的。”
徐骊很自豪,胸脯拍得啪啪响,说:“方相氏,就是我们周家班供奉了两千多年的傩神,整个井国,就属咱家班子的傩戏正宗。”
哦?
方相氏是周家班的傩戏之神。
那方相明堂,便是供奉方相氏的祠堂咯?
周玄暗暗听,心里偷偷琢磨。
“这戏,什么价码?”吴云问。
“傩戏和其余戏不一样,钱只是一个门槛,但最终能不能唱,需要请出九大傩面,问问傩神同意不同意。
傩神同意了,才能唱,傩神不同意,价码再翻个倍,也是不能唱的。”
吴云听得直咂舌,说:“花钱还只是门槛?得花多少钱?”
“傩戏一共有十五台,每天唱两台,连唱七天,上山发送出殡前再唱最后一台,不能减台数,每台的价格是一万八千八。”
吴云粗略一算,这得小三十万井国钞了,他一个月收入,明的暗的加在一起,尚且到不了一千块。
他干脆连请九大傩面的事都懒得问了,钱的门槛都达不到,问了也白问。
吴云把目光挪到了东墙满满登登的戏码牌上,继续挑戏。
他确实不精戏道,挑了几个来回,眼睛都看花了,愣是不知道挑什么戏好。
没办法,他只能征求徐骊的意见:“徐老板,我实在不懂戏,不会挑,要不然你帮我推荐几出?”
“你爱人生前喜欢听什么戏?”
“就听她伊呀伊呀的唱,我也不知道名字。”吴云说。
徐骊生意上的经验足,换了个问法:“你爱人最喜欢去哪个戏园子听戏?”
戏的种类不一样,选择的戏园子也不一样。
听京城戏,去东二街的广德楼,听明江戏,要去肆平路的平水大剧院。
吴云摇摇头,说:“她最爱去云中花园。”
云中花园是夜总会。
这种场所以前没有演大戏的,自从十来年前,平江学堂的几个学生,借鉴了西洋话剧的形式,加入了戏班的唱腔曲调,整合成新戏,在夜总会里演。
刚开始不温不火。
后来《平江日报》的主编马尹,专门给新戏写了篇报道,大肆夸奖它思想先进,表现力强过老戏许多。
马尹在文化圈影响力大,各大报社也纷纷跟上,接连追捧新戏。
渐渐的,这种戏被视为新潮产物,受许多年轻人喜欢,热度水涨船高,虽然这两年风华褪去不少,但势头依然凶猛。
现在平江府的人,管这种戏叫学堂戏。
“哦,学堂戏,我们戏班还真排过,不比那些专业的唱得差。”
徐骊举着根竹竿,连着挑下来四块戏码牌,让吴云挑。
“《爱与恨》、《蝴蝶》、《迷梦》、《暴风雨》,都是学堂戏里最火的。”
这四出戏的名字,搁吴云耳朵里,几乎等于天书。
他挠了挠腮帮子,说能不能找个戏角儿来唱一唱这四出戏,他对比对比才知道该选哪出戏码。
徐骊轻轻拍了拍唱机,说:“吴主事,时代变了,现在不用角儿来演示了,都用它。”
“玄子,你来弄弄这个西洋玩意,以前都是你鼓捣,我弄它不灵。”
啊?
这也能cue上我?
周玄原本处于看戏模式,压根没想到需要他来玩唱机。
这玩意,他前世哪接触过?
好在放唱片的柜子里,在柜板上贴着一张手写的说明书,周玄一边找对应的唱片,一边琢磨说明书。
到了放唱片的时候,他缓缓的回忆操作步骤,
“先拨阻转开关,
放唱片,
再摇手柄,摇到摇不动为止,
把唱针的唱臂放到……
哎哟,卧槽。”
周玄操作本就生涩,再加上脑子里还得回忆步骤,注意力很不集中,一不小心,让唱针把手指扎了。
一滴鲜红的指血,粘附在针头上。
他连忙吸吮指头,止血后,忍着疼,继续操作,费了不少气力,总算把《蝴蝶》这出戏给运转起来了。
嗤、嗤、嗤,
老唱机播放的时候,带着点点斑驳的杂音,像减了音量的雪花音。
“我们要让屋子里~充满春天的芬芳~让这里像花园一样~春光荡漾~”
胶唱片里的戏剧声,略微有点失真,周家班的唱片,都是找很小的公司灌制的,设备相对落后,失真在所难免。
但还别说,就是这失真中夹杂着雪花音,再配上整体声压略显单薄的唱机,落在周玄耳朵里,听起来带着些缥缈的味道。
“高保真”的大鱼大肉,前世吃惯了,这会儿吃点萝卜白菜,挺有新鲜劲。
周玄靠在角落的柜台上,闭着眼,好好享受着黑胶里的戏曲声。
徐骊则和吴云小声介绍这出《蝴蝶》学堂戏里的精髓。
三人都没有留意到,唱机唱针上牵挂着的那一滴指血,
缓缓晕染在旋转的唱片上,
然后拉出极细的血丝,
将唱片染得通红,
红光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
东墙上“方相氏”的木牌,嗡嗡颤动,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原本安安静静躺着的尸体——吴云的爱人,郑梅竹,
她的食指,以肉眼不可察的幅度,轻快的弹动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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