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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
——唐,白居易,《浪淘沙》
一、履道坊
履道坊的西侧自南而北有条唐代水渠,且在西北隅折向东流,这与《唐两京城坊考》中所绘伊水渠的走向也相一致;在履道坊的西北部发掘出的建筑遗迹,残存中厅及廊房残基,当为白氏的住宅区;在其住宅区的南面探出有大片的池沼淤积土,并有一小渠道与西侧的伊水渠相通,这里可能就是白氏宅院的南园遗迹。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唐城队,《洛阳唐东都履道坊白居易故居发掘简报》(1994年)
谪仙人李太白在宣州当涂(安徽当涂)的长江客舟上捉月而逝后,又过了六十七年,也就是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十七岁的李义山(李商隐,字义山)身着宽大的道士服,从河南济源玉阳山上下来,来到洛阳外城东南履道坊的一座十亩之宅。
他在紧闭的大门前做了三个下蹲起立,蹦了两下高,整理好平帽和肩帔,这才用力地叩响了大宅的门。门开了一道缝,李义山把戒牒递了进去,门又合上了。李义山等了许久,没有回应,便默背起了白乐天(白居易,字乐天)的《琵琶行》,诵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时候,门户忽地大开,一位大肚子门人朗声说,义山先生久等了,请进。
李义山随门人进得门庭,只见映日堂三间,红墙碧瓦,斗拱层叠。李义山略感惊异的是,那斗拱似乎多砌了几层,四角的飞檐显得更为低远了,像是低飞蛰行的龙。
门人带李义山进入映日堂正厅,却不请坐上茶,而是径直穿过,来到第二进庭院,忽然满目鲜绿,只见竹林铺陈,四五间房掩映在竹林之后,人到而风声起,隐约有几片铃驿,仿佛世外桃源。李义山来不及辨听,门人已经从一处回廊走进西边的庭院。
李义山跨进西院,又是一惊,这西院只有一个三四亩见方的大水塘,水已枯涸,到处是淤泥杂草,只见一位年富的白衣男子,长发披散,身形瘦削,领着几位着短襟的师傅,正在担塘泥,他们鱼贯把塘泥铲到篓子里,然后担到水塘中央一处坟起的地方,看样子是要聚土垒岛。
门人在岸边止步了,冲着白衣男子高声道,白公,玉阳山的李先生到了。
李义山连忙跳下水塘,蹚过泥和草,来到白衣男子跟前,一揖到地。他整个身体匍匐在淤泥上面,大声说道,已故获嘉(河南获嘉)县令李嗣之子、玉阳山道士李商隐,见过太子宾客白公。
那位白公哈哈一笑,扶起李义山说,义山,小李,快起来,很高兴见到你,某就是传说中的白乐天,你直呼老白就好了,哈哈。
白乐天说完,认真端详起了李义山,李义山抬头挺胸,目光越过白乐天黑白斑驳的头顶,岸边有几棵新植的槐树,用棍子撑着。白乐天相完面说,好,深沉自然。又拿小拳拳敲了敲李义山的胸膛,品评道,好,精干有力。然后,他冲岸边门人喊道,给客人拿件短襟。又对李义山亲切地说,小李,一起担几担塘泥可好?老白这儿正缺人呐!
李义山说,再好不过了,白公曾有诗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小子这两年在玉阳山上,呼吸烟霞,早就该接接地气了。
李义山说完,接过门人递过来的短襟套上,与白乐天一起担起塘泥来。
白乐天为李义山解说道,现在是凿池堆岛,等到清淤完毕,小岛围起,就要导水入园了。
李义山说,伊水西来东去,绕宅而过,白公另引支流,便是一泓活水,可以见天光,也可以见沉浮。
白乐天说,说得好,还可以见四时,某要在湖边种上香蒲和白莲,在岛上种上柳树、槐树和梧桐,如此,便春有柳垂,夏有槐荫,秋有冷雨梧桐,冬有枯残之荷。——来来,小李,带你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白乐天说完,也不顾自己一手泥,径直拉起李义山的手,二人泥手相携,推拉着上了岸。一同担泥的仆人打来一盆水,二人洗了手,冲完脚,穿上鞋。
白乐天在岸边画了一个圈说,这池沼清挖之后,有三亩以上,就是一个湖泊了。他又指着池中岛说,某还要建一座桥,连接湖心岛。
李义山问,石桥还是木桥?
白乐天说,必须是木桥——一走就吱呀乱晃的那种,吾等深夜在湖心岛作完诗饮完酒,从这座木桥走回庭院,一踏上桥就开始晃晃悠悠,是时,人在放浪,桥在摇荡,天上的星星像是火把,水里的灯光闪烁不停,没有喝高的人也会觉得自己醉了,喝醉了的人则觉得一切更加美好。
李义山说,记得白公曾经慨叹东街的酒薄,“街东酒薄醉易醒,满眼春愁销不得”,旬日后,这湖心岛上,就是酒厚诗也醇了。
白乐天笑问,小李,能喝点不?
李义山拱手说,小子不擅饮,擅醉而已。
白乐天哈哈大笑,那太好了,待某湖成,你一定要来,要常来。
说笑着,白乐天带李义山走到了人工湖南侧,李义山看到两峰怪石堆放在地,白乐天说,这是天竺石,某要在此处起一座假山,俗话说什么来着?
李义山说,南有山,北有川。
白乐天说,对。所以北边是藏书房,圣贤以降的学问,就像一条长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随某去看看?
李义山说,好呢,小子何幸。
李义山随白乐天绕湖半圈,来到藏书房。藏书房木架四立,却不见一册书。见李义山不解,白乐天说,书籍目录某还没有想好,所以不曾摆放上架。
李义山说,书都在心里了。
李义山环顾之时,仆人在藏书房正中央放置了一张茶几,茶几南北侧各放了一张草垫。
白乐天与李义山依主宾之序坐定,绿茶就上来了,仆人退了出去。
白乐天饮了一小口茶,悠悠地说,这别业是从一位田姓人家手上买的,田氏只是过客,原主人是已故京兆尹杨虚受(杨凭,字虚受),杨公进士出身,少负气节,性尚简傲,最高做到刑部侍郎,曾因为奢侈和聚财被检举,圣人下诏斥责他,“营建居室,制度过差,侈靡之风,伤我俭德。”圣人恼他这房子建得不合身份,诏书是三十六年前通告的,这房龄大约四十年。为了这栋老房子,某耗尽了全部积蓄,价仍不足,还补了两匹马。话说还要感谢玉阳山救急,不然这园林也就无钱营建了。
提到玉阳山,白乐天正襟危坐,转身向北边玉阳山方向拱了一下手,低声问,玉阳山上公主,近来可好?
李义山也朝天拱了一下手,恭敬地回答道,感谢太子宾客白公问候,公主安好。
白乐天说,也请玉阳山放心,太子宾客,正三品,职田九百亩,待到今年冬天,租子收取后,玉阳山的钱,就可以一次还清了。
李义山端起茶杯,放在手心,笑着说,白公,老白,过虑了,义山不是为债务而来,身上也不曾带得借条。玉阳山听闻白公与梦得公(刘禹锡,字梦得)有新诗唱和,特命义山下山抄写。
白乐天一笑,好,某便先还玉阳山几首新诗。
李义山说,太好了,小子来磨墨。正说着,仆人便端了笔墨纸砚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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