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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淳安侯府的老夫人出来了。”瑞白站在书房窗边,跟崔令宜汇报。
崔令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身躯站了起来:“我去送送她。”
她走到院中,向老夫人行了一礼:“老夫人来得仓促,府上不曾招待,要不留下来,在府上与晚辈和四娘用顿晚膳?”
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到令宜受的伤不重,我也就放心了。至于晚膳就不叨扰了,我瞧令宜也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也好。那晚辈送老夫人出府。”
走到中途,迎面遇上了回来的卫相、卫夫人与卫大郎三人。崔令宜眉头一跳,心想,看来是工部尚书前脚刚走,幸好幸好,没有叫他们当面碰上。
于是便成了四个人送老夫人出府。
跨过卫府的门槛,路旁的下人掀起马车帘子,等老夫人上车。老夫人回过身,先同卫相道了声留步,又看着崔令宜道:“今日我有些关心则乱,在府上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令宜是个好姑娘,望你好好疼惜她、照顾她。”
崔令宜忙道:“老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晚辈定不会辜负四娘的。”
老夫人点点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在下人的搀扶下,慢慢地上了马车。
侯府马车辘辘远去,夕阳西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走吧。”卫相道。
“三弟,你身子现在感觉如何了?”没了外人,卫大郎终于有机会开口了。
“没什么事了,多谢大哥关心。”
卫大郎,本名定鸿,比卫云章大了五岁,如今在著作局任著作佐郎一职。以前碍着男女之防,崔令宜离他最近的距离也是隔着一张饭桌,没与他说过几句话。现在走得近了,崔令宜才发现,他长相虽然不比卫云章英俊,但仔细一看,却是踏实沉稳的面相,嗓音又偏厚重,听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卫相道:“我让人去翰林院替你告了假,这几日正是混乱之时,你不要掺和进去。等风头过了,再去上值。”
崔令宜:“是。”
卫相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似乎在奇怪这个三儿子今日怎么这么乖巧。
“你对桥栏倾塌一事,有何想法?”他问道。
崔令宜:“……”
她能有什么想法,她简直怀疑桥栏是被那个想要暗杀她的家伙偷偷锯断的。但这种事情操作起来颇有难度,得算好有那么多人,还得算好她正好在那个位置。最关键的是,会牵扯到很多无关人员,那就会把事情闹大,不是拂衣楼一贯低调、深藏功与名的作风。
但不管是不是真的倒霉,她被人正好钻了空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如果对方不是一直暗中跟踪她,又怎么会发现她落水这么好的机会?杀手嘛,最擅长的就是伺机而动。
“三郎?”卫相又问了一遍。
崔令宜回过神来,忙道:“父亲,此次当真只是桥栏年久失修的缘故吗?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隐情?”
卫相道:“我已派人去查。不过话说回来,你明明会水,为何官兵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却意识全无?”
崔令宜已同卫云章对过口供,直接答道:“天气寒凉,下水时猝不及防,许是抽了筋,在水下游不动了。”
卫相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指指了指他,说不出话来。
卫夫人连忙安慰道:“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郎遭此一难,想来以后定会顺顺利利的。”
“三弟还是回去歇着吧,弟妹受了伤,也正需要人陪。”卫定鸿道。
卫相于是也摆了摆手:“去吧。”
“是。”崔令宜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她不由一凛,将脊背挺直,步伐加大,模仿着卫云章的姿态,往自己院子中走去。
暮色沉沉,她回到卧房,看到碧螺和玉钟正围着卫云章不知道在做什么,卫云章一副被劫掠的小媳妇模样,一直往床里缩。
她奇怪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郎君。”碧螺和玉钟回过头来,朝她行了一礼。
“夫人方才喝药的时候洒了点药汁在身上,奴婢们要给夫人换衣裳,夫人不肯呢。”玉钟有点疑惑地挠了挠头,她家夫人一贯和气,今儿个脾气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
崔令宜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干净的衣裳:“我来吧,你们去跟厨房说一声,今天我和四娘单独吃,让他们做清淡一些。”
打发走了两个丫鬟,崔令宜在床边坐下,柔声道:“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喝个药还能泼了?”
卫云章抿唇看着她,然而并不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怪异之色来——也或许那本是他的脸,他看她做出什么表情,都很不适应,于是便失去了察言观色的能力。
卫云章垂眼:“那我换衣裳了。”
崔令宜:“……嗯。”
其实他穿了两层衣裳,弄脏的只是外面一层,但两个人同时的沉默,却令气氛忽然有种诡异的暧昧。
崔令宜眨了一下眼睛,试探道:“外祖母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叮嘱我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身体,顺便教育了一下我,如何在卫家站稳脚跟。”卫云章道。
崔令宜低声道:“外祖母她也并不是很了解你们家,老人家并无恶意……”
“我知道。”卫云章说,“她还让我少画点画,免得伤了眼睛。话说回来,四娘,你是如何画这么好的?是师从何处,为何从未听说?”
崔令宜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她忽然从床沿滑了下去,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卫云章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崔令宜低着头,哀声道:“三郎不会无缘无故突然问我这些,定是外祖母她说了什么,叫三郎起了疑心。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欺瞒三郎,三郎有什么想问的,我都知无不言。”
窗外的太阳彻底落了山,就连晚霞也即将暗淡消散。碧螺和玉钟走的时候,屋中尚未点灯,此刻也无人去点,唯有两个身影,在昏昧的床帐边静止。
卫云章默了一会儿,方道:“你外祖母对我说,‘你在伎坊里的时候,想必也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四娘,这句话,我听不明白。”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颤抖得越发厉害的身子。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原来还能害怕得抖成这个样子,看上去窝囊极了。可是一想到这么高大的身躯之内,却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娇柔的灵魂,他便又不忍苛责起来。
初初听到侯府老夫人这句话的时候,他如遭雷劈,险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妻子和伎坊联系在一起过。哪怕伎坊与青楼并不相同,伎坊里只不过是些卖艺不卖身的女子,为了生存,学一门手艺,混一口饭吃罢了。但也正因如此,有些私底下的污糟事,甚至不如青楼来得光明磊落。
他以为他的妻子是个大家闺秀。即使这个女子因为一些原因,没能像其他贵女一样,一直在京中长大,但这也不影响她是个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她甚至比其他贵女做得更好。
他以为她是天赋异禀,后来又因为父亲的关系,与一些书画名家有所交流,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绘画技艺,可能是自伎坊习得。
是啊,京城是官场,是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而江南却是桃源,是风雅缱绻之地,最不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有些歌姬乐工写的词、谱的曲,说不定在京城也是一绝,只不过人家没有门路进来罢了。而那些在京中仕途不顺被外放的文人墨客,说不定在路上一个高兴,就随手指点了哪个伎坊女子。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匍匐在床边的身体。以往就算是她为了显示妻子对丈夫的体贴,略有一些柔弱,也没有到这个程度过。京中的贵女们最是傲气,谁还没有点关系在了,即使遇到事情,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这般畏缩卑微。
她大约是哽咽了,抽抽噎噎地道:“我不是想故意欺骗三郎的,实在是这种事情……我说不出口。三郎大约是听说过,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被送去江南养病,直到三年前才被接回的事情。可实际上,那段时间我确实是在江南,只是不在养病。我三岁的时候,母亲想去江南游玩,父亲便带着母亲与我去了。结果我走丢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沿着面庞簌簌而下,打湿了地上的绒毯。
卫云章看不见她的哭泣,但从她突然停止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不由愈发沉默。
他出身显赫,虽然可能由于家教严格,没那么多公子哥儿身上的纨绔之气,但他其实不是什么圣人,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对于自己的妻子曾出身伎坊这件事,震惊之余,他当然会心怀芥蒂。
侯府老夫人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嘱咐她如何拿捏住男人的时候,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却是在普华寺里求来的那支姻缘下签:“立志强成非好事,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被骗了。被德高望重的崔公和与世无争的侯府给联起手来骗了。他们堂堂卫家,选来选去,选了那么久才选定的最佳联姻人选,竟然是个出身伎坊的女子。
何其可笑。
在她进屋之前,他其实是有点恼怒的,甚至连等都不想等,定要现在就问个清楚才行。可如今看着她这般惊惧害怕的模样,他又开始有些懊悔,懊悔自己是否表现得太凶了一些。
毕竟,说到底,沦落伎坊,也不是她的错。她想隐瞒这种不光彩的过去,是情有可原。
他喉头微动,拳头微微攥紧,道:“你起来说话,跪在那里,成何体统。”
她大约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她用他的身体跪着,惹他不快了,因此又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往后退的时候,被柜子角绊了一跤,又一个踉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卫云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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