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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恒有些虚弱,连直起身子都费劲,薛应挽扶他后背之时,也觉察到触感有些奇怪。
支撑的骨头发软,没有一点韧性,松松垮垮,像是按在一块柔软的泥里,能轻易塌陷,揉捏出各种形状。
这不该是一个“人”应有的触感。
薛应挽顺势将指腹按在他脉搏之处。
李恒呼吸缓而长,声音轻哑,看了一眼依旧脸色发冷的越辞,陷入了回忆中,“那日,与越公子分别之后,我本打算回家准备求亲事宜。”
“可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景象的地方,入目所及都是一片纯白,四周静得可怕,唯一有色彩之物,是一块在天上的石头。”
越辞:“石头?”
李恒点头:“那石头就这么在头顶固定着,跟看月亮一样,不管怎么走好像都没有变化,像是很多种数不清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凝结的一团东西。
时而透明,时而团聚,光照也像水波纹一般粼粼而动,瑰丽得有些诡异。”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一直走,一直走,太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昏迷在那处,醒来时,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说到此处,李恒神情变得严肃。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体内多了什么东西,然后内脏就像糖块一样一点点那团似水膜的东西包裹。
被散发的热气同化,再慢慢往外生长,占满我的身体。这个过程缓慢而长久,让你不得不每时每刻都承受这种煎熬。”
“开始我以为只是错觉,直到我真的摸到了我的肚子,”李恒用另一只空下的手掌,揉上自己腹部,“这里,是软的。”
每个人的肚子都是软的,可李恒知道,他的是不同的,在薛应挽将手掌同样搭上时,亦是吃了一惊。
这处和方才摸上肩背的触感相同,已然不再像是正常的皮肉,反倒像一层薄薄的皮,底下塞满了类似蓬松的棉花软物,指尖微动,便深深陷入进去。
仔细感受时,更像有无数的蚁虫或是蛆虫在掌心不断爬动,如水般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担忧他穿破皮肉而出。
薛应挽不解:“为何偏偏是你,你可有做过什么特殊的事,或去了什么特殊地方?”
李恒说道:“没有,除却与越公子交流,我便只在家中读书,偶尔到城郊摘些野菜煮汤,再无其他”
李恒像是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变化,甚至讲起时,脸上都带着一点诡异的笑:“很奇怪,我从前是个怕死的人,如今像在一步步看自己走向死亡,却没有当时的恐惧,而是觉得这是一种恩典,让我想要去接纳。只是……我却还是在意,和小昭的约定。”
“我很庆幸,在没有真正成亲之前发生了这件事,她的名声不会坏,往后还能遇上更好的人。”
所以,才要谎称自己和移情别恋的女子离开长溪,让小昭不再为他伤心。
李恒看向对着越辞一副没好气臭脸的蟒妖:“我与阿余从小长大,我不奢求什么,只希望他能替我保护小昭,等小昭找到下一个喜爱她,待她好的人,我便也无憾了。”
他从枕下摸出一只装好银票的荷包,“我走以后,还请劳烦二位仙长,替我送去给小昭。”
蟒妖纠正:“你死了,我替你保护小昭到她找到新人,然后,我的报恩也能结束了。”
李恒知道小昭会跟来,故意让小昭看到蟒妖假扮女子的背影,令他死心。
蟒妖夜晚则是为保护小昭去的,却只顾着看人,忽视小昭本就是凡人,不小心看到他本体吓得惊慌失措,加之因李恒之事伤心过度,两相交加,这才情绪崩溃。
说到头,竟还是一场误会。
李恒眉眼温和,唇角柔柔勾着,一下下摸着自己的肚子。
月光落在他身上,薛应挽此刻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李恒这副神情竟像个在安抚和期待孩子到来的母亲,甚至还含带了一种……慈爱的母性。
薛应挽再一次探上他脉搏,不过片刻,便松开了手。
“奇怪,”他说,“你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
蟒妖活了千年,多少知道“脉搏不再跳动”对于凡人来说这是什么意思,惊道:“啊?那他不就已经死了吗?”
“照理说来,是的,”薛应挽也十分不解,“如果是这样,那现在在你身体里的……究竟是什么呢?”
越辞的话就比较直白:“那他没得救了?”
薛应挽显然很犹豫:“倘若他还有自主意识,那说明他的灵魂依旧在体内,与另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共存。朝华宗倒是有一种抽魂之法,只是我觉得他的情况并不适用,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该将他带上宗门,让长老看一看究竟怎么回事……”
越辞拉开屋内椅凳,靠坐其上:“既然有抽魂方法,那就试一试,要是不行再带上宗门。反正那些宗门长老遇上这种事多半不会在乎他死活,最后查不出来也是一剑了结了完事。”
蟒妖“哎、哎”两声阻止,“别啊,他自己死可以,但你们要带他去寻死那可不行,这有违我的道义,损功德的……”
薛应挽看出越辞对此时兴趣不小,才希望他在在此处了事,越辞还能参与,等上了宗门,他一个外门弟子便不一定能继续跟踪。
何况就算真的出了事,不过一个凡人,能大到哪去。
李恒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摇摇头:“不,不,我不愿意……我不要它离开……”
他起身想逃离,蟒妖本就是李恒好友,若两人一起反抗,怕是不一定能阻止。
而李恒体内东西绝不能让他不受控的带离。
越辞喊道:“不能让他走!”
在他讲出话语同时,薛应挽早已提前一步掐诀,指腹按在李恒额心。
灵痕勾勒出咒法结印,青蓝色印记浮在半空。
他微扬起眼,掌中聚起一团灵流,将其推向法印,顺着李恒脑门神庭、上星穴而去。
薛应挽修为并不高,可对付寻常妖物已然足够,他试着在李恒脑中搜寻,只一下,输入灵流却如同被水吸入棉花一般杳无踪影。
李恒眉头皱紧,似乎十分难受。
薛应挽心中觉异,又往其中灌注灵流,这回极为汹涌,几乎将能聚集的灵力尽数输入,想要将那与他隐隐对峙之物彻底抽离。
下一瞬,李恒忽而面目狰狞,眼球似爆裂一般,眼白覆盖了黑色瞳孔,身体剧烈痉挛,抖动不止。
“啊、呃啊啊啊啊——”
薛应挽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凄厉惨叫传来,李恒整个身体却已然急速缩水蜷缩,只剩下一层皮肉,整个人纸张般褶皱堆叠。
一股乌黑到浓稠的液体从他已然变形的五官流出,滴落在地面,显然想朝着屋外而去。
这时,薛应挽才意识到不妙。
他想立下结界制止,可黑水移动速度实在太快。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藏青光束如刀锋般从远处劈刺而来。
地面轰然震动,小院土地塌陷,一道如光墙般的结界将黑水拦挡,随后缩小范围,将其遮挡在一道光圈之内。
薛应挽急切冲出门,正见到白日那位道士雁行云带着他的徒弟立在院前,月光落在二人身上,照得皮肉生白,面目寒悚。
雁行云耷拉着下垂眼,乏倦的面色清晰许多,竹制尘柄被握在掌中,起了毛的拂尘尘尾被风吹乱如飞絮。
他身上气场令蛇妖有些生惧,不自觉往后退缩些许。
“大老远便觉察到你们这处气息异常,好险还来得及,”雁行云走近小院,目光扫过四周,停留在方才被自己困制住的那团说不清黑水黑气之物,眼神微动,连语调都变了不少,“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薛应挽将李恒之事一一告知,问道:“雁兄知道此物?”
雁行云沉默良久,怀中掏出符咒传讯,黄符升上夜空炸出飞溅的火星子,顷刻影消无踪。
继而,才与他二人说道:“我当年曾在偶然之机得窥古籍,如果没记错,你们大概是遇到了不太得了的东西。”
越辞扬了扬下颌,问道:“中大奖了?”
雁行云结合语境,勉强理解他话中之意,应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大——籍册记载,这应当是最初的魔种复苏现世之相。”
“哦?”
魔种——这两个字并不陌生,换句话说,是在鼎云大陆的每个人都十分熟悉的一段历史。
上古时期,十魔领导魔族叛乱,一番大战后,被当时的真神联手降服,镇压在昆仑归墟山下,未去的魔气聚合,被称为魔种。
当时选择拜在魔种麾下的妖族也同样被惩罚彻底永远失去修行得道之机,余下魔物也都逃至域外,一直维持平和近万年。
直到千年前,归墟山动,妖族爆发横断之乱。
据说便是那一战中,魔种逃离。
雁行云托着下巴,仔细观察着那甚至在改变形状想要脱逃而出的黑水。
“据传,魔种若要复苏,便需要一物——名“魔气”。魔气供给魔种能量,能与之共鸣,最初会降临在人的身体中,此人也被称为“饲主”,它会通过很长的时间,与饲主从里到外融合,再将饲主彻底取代。”
“魔气需要慢慢融合,这期间会不断吸收世间灵气以供生长,最后,为唤醒魔种而牺牲,”雁行云顿了顿,说道,“而预言的结尾,就是身处奈落界的域外邪魔卷土重来,祸乱世间,生灵涂炭。”
域外邪魔。
一个提及为之色变的名字,在雁行云口中却如此随意讲出。
薛应挽心脏有一拍骤停,想去追问,可越辞却不在意,只是难得有些惊讶:“嗯?剧情发展这么快吗……比我想象的快好多。”
雁行云:“什么东西?”
越辞摇头:“没,随口一讲。”
雁行云继续道:“不过你也没说错,确实过快。若按正常速度,就算将这书生彻底吸收,魔气也需多年才会逐渐腐蚀第一具身体,拥有离开躯壳的力量……而倘若魔气早早离开,将会失去稳定的身体供给,而不断吸引魔物前来。”
“照理说来,常人应该没有办法去引导他释放的时机。何况这书生平平无奇,没有特殊之处,魔气为什么会选中他?再次就是……你一个修为普通的弟子,为什么这样轻易就将原本的无法消灭的,魔气直接抽离提前释放。”
薛应挽同样疑问这两个问题,他担心雁行云将自己看成魔种有关联之人,正要解释,雁行云已然道:“不过魔气现世一事,天时地利人和都缺一不可,也许换个人来,施展同一种术法都不会是这个结果。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便是天道选择,你不必为此自责。”
薛应挽:“我不是自责,只是这说出来实在有些儿戏……这样大的事情,就这么轻易简单地在我手中发生,无可挽回了?”
雁行云说道:“我一向相信,所有事情的发生,就是宿命的选择,甚至更早一点,你二人出现在此处,书生被选为饲主,都只是从前埋下的因果而已。”
雁行云尝试过,发现的确无法消灭这团黑水,甚至随着时间流逝,黑水已然发觉无法突破屏障,便一点点下陷于土地间,很快便消失踪影。
他目光越过薛应挽肩头,看向屋内已然不再能称之为人形的“李恒”,“至少,你给了他一个痛快,令他免于往后折磨,也算好事一桩了。”
阿余平静地走回屋中,变回粗壮的蟒身,将李恒的人皮卷裹:“这没什么,他早就做好要死的准备了,我想想……还要安葬,然后照看小昭,等小昭再嫁,我也算完成报恩了。”
他向薛应挽吐了吐鲜红的长舌,嘶声道:“我是妖,突破不成也没多少寿数,魔种轮不到我这样的小人物在乎,你们仙门自己看着办吧。”
蛇类是冷血动物这话不假,面对陪伴十数年的好友离去也波澜无惊,像是只吃顿饭,或是散个步一般平淡。
薛应挽却神色复杂。
释放魔气,加快其在世间弥散的速度。
分明是这样一件应该惊动世间的巨大错误,可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不太在意,就像只是吃了顿饭逛了个街或是讨论闲事的寻常,只有真正做出这件事的他自己,不断地在脑中回忆雁行云口中话语。
“既然一时半会也发生不了什么,我就走了,”雁行云说,“我徒弟还在长身体,我带他回去睡觉了。”
“不对,”薛应挽道,“我方才还是在想,这一连串的发生都不对,不应该这么简单,这么巧合——”
雁行云打断他要往下讲的话语:“你就当自己只是路过,不就好了?反正迟早也会发生的事,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世间事总无常,也许被重新洗涤一遍,或是真的被邪魔彻底倾灭,也不失为一件坏事,至于其他的……我们区区凡人,可管不着这么多。”
拂尘甩回臂肘,雁行云重新牵上雁谨小手,脊背微含耸着,带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往回走。
“回家睡,你可别在大街上睡着啊。”他说。
不像侠客,不像散修,像个能遇事伸手援助,也能随时脱身而出的旁观者。
月光将两人离去的影子拉长,随着远去,几乎在夜色中彻底融为一体。
薛应挽转过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越辞,“你也不在意吗?”
“不在意,或者换句话说,我大概明白为什么是由你来触发了,准确一点,应该是‘我们’,”越辞道,“这个世界每一个重要事件的触发节点,我都会在。不是因为魔气触发被我们凑巧遇上,而是因为我在,所以煞意会出现在我们身边,出现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书生身上。”
“什么意思,”薛应挽眼睫颤动,无措道,“到这个时候,你还要说那些不着调的话吗?”
见到薛应挽脸色实在苍白,越辞上前半步,将他抱在怀间,象征性拍了拍后背,轻声安抚:“别担心,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来这里要做什么。”
说过什么?
越辞说过很多话,有的薛应挽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但是大多都会被记在心底,他尽量摒弃今夜之事带来的慌乱焦虑之感,一件件去回忆越辞曾讲过的话语。
他说,要除去域外邪魔,要守护大陆,还世间太平。
要做很多隐藏成就,铸一把鼎云大陆最厉害的剑,要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名字。
越辞松开薛应挽肩头,转而牵着他的手走入书生屋中,抬手从架柜上取下一只金丝楠木盒子,轻启按扣,摸出一张有些发黄的老旧卷轴。
“这是……什么?”薛应挽不解。
微小的火苗被屋外的风吹得惶惶抖颤,黯淡烛光照不尽张扬眉眼,可少年瞳中火光却比灯烛璀亮千百倍,像是日间高升的朝阳,亦或一团滚滚灼燃,要沸腾大地的火种。
“你看,”他晃了晃手中旧黄的,似乎还在往下掉落碎屑的卷轴,傲然而成竹在胸,“隐藏任务完成后的奖励,是一张能够锻造神器的图纸。”
“等神器造成出世,能斩破一切虚妄,无论怎样的邪魔都不在话下。”
少年握紧卷轴时,春风得意,裹挟着千万艰险亦不可阻的恣妄。
正如薛应挽第一次见他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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