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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十四岁的李尽蓝。
三辆窗户封纸的捷达。
一个月三十天。
三十三个孩子。
李尽蓝被带到公安局做笔录,李平玺要和他分开,感到焦躁不安。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哥,我和他们实话实说吗?”
警察感到好笑:“你不和我们实话实说,你还想和谁实话实说?”
“黑麦镇的派出所民警也是这么说的。”李尽蓝说,“结果呢?”
“你放心,既然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就有办法报到上面去,说吧。”
李尽蓝和李平玺一五一十地说。从北京一路南下,到河北,过境山东进河南,拐过安徽入湖北。“本来要走陕西进四川,他们说不好走,而且最后要到广东去,我们就走了湖北。”
李尽蓝讲得很有条理,从行车路线到拐卖手法。
做笔录的年轻人在听到他反拐人贩子到矿山做黑工的时候,已经是倒吸一口凉气。
“我知道做这个事违法,但是我也没有选择。要么拐,要么死。”
“为了将功抵过,我愿意提供这三十三个孩子的具体信息。”
李尽蓝接过一张纸就开始写,从刚上车时遇到的,到最后被捕时车上还没卖完的。耗时一个多小时,在警方第三次确认有无遗漏时,李尽蓝终于不耐烦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李平玺比李尽蓝早结束笔录,眼巴巴等到他出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尽蓝揉了揉眉心,“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民警待会儿把我们送回家。”
“……家?”李平玺说,“北京吗?是那个孤儿院吧?我不想去,哥。”
“我也不想去。”李尽蓝搭着他的肩私语,“所以,我没有和他们说。”
“没有和他们说什么?”
“说我们是没人要的。”
“哥,我没听懂。”李平玺困惑道,“那你怎么说?我们就是没人要啊。”
“我们在户口本上还有个姐姐。”李尽蓝说,“谢欺花,不就住在汉城吗?”
“啊!所以你才决定在湖北……可是,谢欺花会好心收留我们吗?”
李尽蓝正要开口,谈话被打断。
民警从审讯室出来,对李尽蓝说了个地址:“我们查到你姐姐的住所。”
李尽蓝颔首,民警又提出开车送他们回去,李尽蓝却一口回绝。见两孩子始终不放下警惕,他只好说:“口供已经录完了,拘留是不用的,但后续还要联系你们的监护人。”
出了警局大院,李平玺才问:“为什么不让警察叔叔送我们啊?”
李尽蓝答非所问:“我刚才撒谎了,说谢欺花是我们的监护人。”
李平玺不懂这些,当然不懂,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懂什么。李尽蓝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但她其实不是我们的监护人。只有满十八岁,并且有负担能力的亲属,才必须承担这个义务。”
“你的意思是,谢欺花肯定会说她没有负担能力,管不了我们?”李平玺想了想,“或许我们可以不依靠她,我可以出去打工,可以弹琴……”
太天真了。李尽蓝只有在这种危难关头,才发现弟弟有不同于他的愚蠢。
“你见过哪个机构收童工?我们一年龄不够,二学历不够,能去哪儿讨生活?难道再被遣回北京当孤儿吗?”
“还是你觉得人家会花钱让一个十岁的小孩弹琴?你只能去打黑工,你能确保自己不被骗吗?一路走过来,我们不都是靠骗别人才活下来的?再说那些无良老板会怎么对你?你知不知道每年多少童工被剥削、被虐待?”
李平玺被吓得泪眼汪汪。
李尽蓝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正色道:“平玺,我们需要一个监护人,需要有一个人能抚养我们。”
“对不起,哥哥,是我太笨了,我太没用,想不出办法,只会拖后腿。”
“你只是生病了,一直没好。”这段时间,李平玺确实反反复复地低烧。
“先休息会儿吧。”
李尽蓝把他扶到一旁的自助便利店里。两人买了一袋面包和一瓶水,吃完就开始问路。
临近傍晚,他们终于找到了谢欺花的住址,老小区老房子,一切都是灰尘弥漫的气味。
“哥哥,你说,谢欺花会答应当我们的监护人吗?”
很难,李尽蓝想,但他必须得这么做:“她会的。”
李平玺靠着哥哥睡了过去。
.
时间回到现在,李尽蓝解释完前因后果,谢欺花就爆发出一声冷笑。
“凭什么?”她扶着额头,“我凭什么养你们?真是长得丑想的美。”
平心而论,李平玺和李尽蓝都不丑,放在孩子里也是出挑的。李平玺像李母,遗传了她的一双宽鹿眼,纯良清秀。李尽蓝更像李父,眼窝深邃,眼尾上斜,标准的丹凤眼,眼球漆黑如一颗磁石。但他们的漂亮与否,和谢欺花养不养他们有半毛钱的关系。
“你只用养我们到十八岁。”李尽蓝改口,“养我到十八岁就可以,我成年了就可以出去挣钱。”
“十八岁?我养你到一百零八岁好不好?真是痴心妄想,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谢欺花懒得和他废话,掏钥匙开家门,“赶紧滚啊,明早要是发现你们还在,我就直接报警了。”
李尽蓝又说:“到时就有亲戚来找我们了,肯定会给你抚养费的。”
听到和钱有关的字眼,谢欺花才愿意驻足:“抚养费?给多少?”
“……你需要多少?这些都可以等我们进门了,再慢慢谈。”
“我让你进个屁。”谢欺花逗他呢,“我信你的抚养费啊?”
李尽蓝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你觉得我信你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亲戚,还是信我是秦始皇?”谢欺花边开门边说,“别他妈傻了,要是有亲戚来早来了,你们都找到我这儿,就说明根本没人接这个烂摊子。”
这些都在李尽蓝的意料之中,谢欺花当然不是好人,或者说即使天大的好人,告诉他要无端负担起两个孩子,也会有片刻迟疑。李尽蓝没对她抱有期望,除了孤注一掷,已别无他法。
“……谢欺花!”少年的脸重新陷入灰暗,“你不想养我们,起码要把我们家的钱还回来。”
谢欺花将要关门的动作一顿。
“你什么意思?来找我讨债?”
“出事那天,你拿走了我们家的财物,这个算盗窃。你典了多少钱?必须如数还给我们,不然……就去法院告你。你说你又有钱买车,又有典当得来的钱,说没有抚养能力谁信?”
“诶,你有点儿法律常识哦。”谢欺花表以赏识,当然,也仅限如此了。
“李尽蓝你听着,我不管你在外面骗了几个傻货,但是你大姐永远是你大姐。你要去法院告我,不如先去告那些非亲非故的佣人,他们才偷了更多东西。你怎么有底气拿这个要挟我?太天真了李尽蓝,我不会给你钱。”
她戳他的胸口:“我一分钱、一毛钱也不会给你和你弟!赶紧滚吧!”
李尽蓝愣在原地。
至此,脸上血色全无。
唯一的筹码,也被狠狠践踏在地。
李尽蓝要过了很久很久才能意识到,即使他在外面如何落魄或风光,只要到了谢欺花面前,他永远是,也只能是那个站在声控灯下无助的少年。
门被狠狠地关上。
唯一的光被剥夺。
只留李尽蓝沉重的喘息。
和没有任何希望的明天。
.
李尽蓝背着弟弟回到大街上。
李平玺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哥……”他轻声呢喃,“我有点困……抱歉…是没有谈好吗……谢欺花她还是不愿意收养我们吗……”
“没关系。”李尽蓝依旧表现出镇定,即便已经到穷途末路,“总有别的办法,我们肯定不会回到那里。”
“哥……我是不是有点没用啊?”他说,“实在不行,你把我丢下吧,我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身体不好,也总是给你添麻烦,在家里就是这样的,在外面也帮不上你的忙。你那么聪明,又有办法,总有地方可以去。”
“在胡说什么?”李尽蓝把他放在公园长椅上。“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摸李平玺的额头,好烫。
“我去警局吧。”李平玺说,“警察肯定会送我去医院的,治好后我就回去,回北京去。”
“再回去当孤儿?”李尽蓝蹙了眉,“平玺,不会的,肯定有办法,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休息多少个一会儿也不行啦……”李平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以前在家里,就是用药吊着的,他们在背后都这么说我……哥,我不想拖累你,求你把我扔在警局门口吧。”
李尽蓝不愿意那样做。
他带弟弟去诊所输液。
李平玺输液之后会好受一些,开药吃没什么用,而且那种小诊所,其实也就是应付些小病。李平玺身体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在京城找无数名家都看不出来,没道理现在能治好。
直到李尽蓝不得不承认,身上最后的钱也花光了。
他们在台阶上吃最后一块面包,喝光最后一口水。
李尽蓝要去打黑工,李平玺这才想起:“我鞋里不还有你藏的钱吗?”
李平玺说着就俯身去脱鞋,李尽蓝以复杂的神色望着他。直到李平玺脱下鞋,对鞋底的白纸露出错愕的神色。
“……早就没有了。”李尽蓝闭眼,“那是骗你的。”
希望。未来。不过鞋底的白纸。
给人无端的期盼,给人坚持的理由。
最后却只给人现实的空白。
李尽蓝终于掩面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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