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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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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飞逝。2007年旧历年底,江彩云坐上了回家的列车。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乎要听不见了。去年回去一次,那是妹妹彩苹出嫁的时候,然后匆匆地走了。这次回去,江彩云是铁了心的,她把工作辞了,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变卖了,她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向西天的云彩挥一挥手,说了声:“再见了,广州城。”

    如果一个人不想再流浪,那么她一定有不再流浪的理由。 江彩云的理由就是:流浪的日子,太苦,她一个人承受不来。

    母亲在见到江彩云大约半个小时后咽了气。她走得相当安详,临死前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说最不放心的就是彩云了,这么大了,还没有出嫁,没有个着落,得赶紧找户人家给嫁了。

    这个问题母亲在电话里不知唠叨过多少次,事实上江彩云也听了进去,她不止一次留意过身边的男人,甚至也有过短暂的交往,可是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记得,最后一个男人离开的时候说:“江彩云,你除了你自己,什么人都不爱。”

    这话简直就是离谱,事实上就是,江彩云人除了她自己,谁都爱。想起从前为了母亲,为了妹妹,她甘愿承受一切,再到林子建,她为了她自以为是的门当户对,故意疏远他,甚至无端指责他。最后,她离他而去,他也离她而去。

    从同学口中,她知道林子建在2005年底结婚,对象在镇上的税务所上班。半年后,他们的儿子降生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恩爱非常。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彩云总算有些安慰。是的,这正是她期望见到的结果。

    可是她的心痛得厉害,甚至在寒风刺骨的天桥上有过轻生的念头。这正是开头所提起的那一幕。每个女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什么时候会出来祸害人的心灵,谁也不会料到。

    林子建,这个温柔的名字,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呼唤了。面对他,就算只是在梦里,她也只能仓惶地逃离。

    她想起那些关于他的梦,惊喜的,缠绵的,心碎的……

    都走吧,没有谁愿意等你一生一世。所谓的生生世世,不过是文人墨客编撰的谎言。

    这个世界,永恒的只有变化。

    他变了,她也变了。谁都变了。

    母亲下葬的那天,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江彩云捧着母亲的照片,在众人的搀扶下向坟地走去。走走停停中,江彩云听见妹妹彩苹像狼嚎一样的哭声。

    她也许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当然,这些年来,她与她相隔千山万水,她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照顾一下她。她以为自己才是可怜的。

    想起母亲许多年前说要自己照顾妹妹的话,江彩云鼻子一阵发酸。很快眼泪就和着雪花流下了脸颊。

    或许,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如果可以,江彩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够相互照顾。

    她不会离开了,这个生她养她的村庄,不管给她的回忆是伤痛还是冷漠,她希望赖在这里。土地是坚实的,还是肥沃的。

    所谓的乡土情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运气好,她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好的婆家,不求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只求相守到白头。

    雪越下越大,大地很快就白茫茫的一片。母亲在一阵阵如雨点如冰雹似的鼓乐声中,渐渐地沉入地下。那个刚好可以容纳一口棺材的土坑,是她最后的归宿。

    母亲死了,她得原谅她。不管是她给她曾造成的负担,还是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她想一笔勾销。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她希望停留在高三那年毕业的晚上。

    她要勇敢地表白心中埋藏许久的爱情,对林子建说:“我爱你,一直都是。”

    岁月总是蹉跎着如花的容颜。江彩云对着镜子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发现镜子中日渐疲倦的脸庞。肌肤不再紧致水嫩,她现在需要抹许多的补水化妆品才能够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

    遇见林子建的时候,江彩云正和老爸一起去镇上采购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大雪封路差不多二十天了,家里的蜡烛也差不多用光了,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家里下锅的米早就没有了,邻居家借过几次,人家渐渐面露难色,说:“大雪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再过一阵日子,大概也只能用家里那个老古董来舂一些米来吃了。”

    江大贵听了这话憨厚地一笑,想想也觉得有理。就叫上了女儿,一同去镇上买东西。路过彩苹家的时候,顺便进了屋,彩苹正在火炉边烧水,亲家母很热情地端来了茶水及一些点心,还说了许多媳妇的好处。江彩苹只是埋着头看着炉中烧得正旺的火苗,不理会他们的谈话,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多给。

    江彩苹的丈夫是个苦力,大彩苹十来岁,一年到头在外面扛东西,难得回家几次。今年应该是在车站的货运场干活吧。前两天打了电话回家,说火车路都断了,怕是回不了家。亲家母向江大贵絮叨这个事情的时候,眼里涌出了浑浊的泪水。江彩云看着妹妹有些鼓胀起来的肚子,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肚皮。江彩苹羞涩地一笑,拉起姐姐去她的房间。然后比比划划了许久,彩云一点也没看懂。

    江彩苹最后摇了摇头,去抽屉里找纸和笔,找了半天,没有见到纸的踪影,索性把笔往桌子上一摔,对着姐姐做了一个鬼脸。江彩云拿出手机,在上面打字,说:“跟姐去镇上,姐给你买一部手机,用来和姐发短信。”

    江彩苹像个孩子一样拍着手跳了起来,紧紧地拥抱了江彩云。

    彩云想,简单的日子,简单的人生,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幸福呢。

    江彩苹要求和爸爸及姐姐一起去镇上,被婆婆拦住了。婆婆指了指她隆起来的肚子,又和蔼地对着她笑了笑,江彩苹也就乖乖地听话,倚在大门口和姐姐挥手,末了还将手放在耳朵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江彩云知道,妹妹是在记挂她答应过的手机。

    百货大楼人影稀少,全然没有往年过节的气氛。江彩云在货架前徘徊的时候,她想起了许多年前来这里的情景。那个时候这个百货大楼是林子建家的,现在不知道还是不是。在结账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问了收银员一句:“这家超市的老板在吗?”

    “美女,你找谁,有什么事吗?”收银员很友好地问。

    “刘老板应该在楼上,平时都不太来的,快过年了,就在这里坐镇指挥着呢。”

    “你是说你们老板姓刘?”

    “是啊。”

    “哦,我听说好像姓林的吧。”

    “姓林的是以前的老板,早就不干了,现在他们一家都搬到县城去住了。”

    “哦,谢谢。”江彩云若有所失地离开了这栋百货大楼。

    只要想见,哪里都见得着。江彩云站在百货大楼前约摸有十来分钟,她在等她爸爸。爸爸要去前面杂货铺买点面条,说比超市的要便宜许多,她就站在这儿等着他。

    在这十多分钟里,她等来了林子建。他还是那个样子,高高瘦瘦,只是头发没有以前那么浓密,眼角眉梢也有了些许沧桑。

    她老远就看见他朝她走了过来,眉眼里全是兴奋的表情。他的整个身子像夏天里飞舞的蝴蝶,像秋天里轻盈的落叶,轻飘飘地,来到她的面前。他的头发上满是雪花,快要融化了。

    林子建说:“我好像是在做梦,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我回来有了一阵了,我妈过世了。”

    林子建又像往常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节哀。”

    “嗯,”江彩云看着他散落在大衣上的雪花说,“怎么不带顶帽子。”

    “车上很暖和的,我刚下车呢。”

    “这么大的冰冻,你就不能呆在家里吗?”江彩云的口气里有些责怪。

    “应该没事了,过两天天气会好,马路上有人撒盐,车都上了链条,没事的。”

    “哦。你老婆呢?孩子?”

    “他们还没回,这天气太糟糕了,全家派我回家慰问老家的亲戚呢。”

    “哦。”江彩云淡淡地答应了一声。

    “彩云,你这些年哪里去了,大家都说你人间蒸发了。”

    “我在哪里,你还不知道吗?我一直在广州。”

    “哦,我后来打你的电话一直停机,后来就换主人了,你怎么也不给我来个电话?”

    “也没什么事,就没有联系,你过得好吧。”

    “没什么好不好的,儿子现在是我唯一的骄傲。”

    “多大了,就是你的骄傲了。”江彩云笑了起来。

    “嗐,孩子这东西,还在肚子里就可以为之骄傲的。”

    “真幸福。我得走了,我爸来了。我们还要回去,走很远的路。”

    “要我送你吗?”林子建很诚恳地说。

    “怎么送,摩托车还是小车,我们那没人撒盐,冰块不知道有多厚了。”

    “那我可以替你们扛点东西,多一个人多点力量。”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江彩云接过老爸手里的塑料袋,就着急地和林子建告别。

    林子建还想说点什么,一个不留神,江彩云就消失在冰天雪地里。

    冬天是残酷的季节,这个冬天更加的残忍。许多人滞留在外,许多人回家的路一波三折,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是,只要你想回,只要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呼唤着游子,归途从来不会被阻隔。

    江彩苹将那部手机攥在手里的时候有说不出来的兴奋,拥抱姐姐之后狠狠地亲了两口。江彩云用手抹了抹尚且残留在脸上的口水,江彩苹显出一肚子的不高兴。

    江彩云想,她的欢乐如此简单。

    父女一路无话。回到家的时候,手和脚都火热起来了,俩人衣服都已湿透。江彩云默默地在厨房整理那些东西,江大贵在火炉旁边默默地抽着旱烟。

    沉默了一会,江大贵说:“彩云,爸和你商量个事,你看你妹也出嫁了,你能不能在家招个上门女婿,如果你也出嫁了,咱们家就成了绝户。”

    江彩云听到这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一不小心就将手里的盆子摔了个粉碎。她不是生气,只是有些震惊。可是她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爱情是她无法染指的东西,那么,找一个老实勤恳的人过日子,也算是安稳的人生吧。

    江大贵在听到那一声脆响之后沉默不语。之后,默默地拿着扫帚过来收拾地上的残片。

    江彩云抢过父亲手中的扫帚,歉意地说:“爸,我是不小心,没有要违拗您的意思。”

    “爸都明白,等天气好点,会有人过来瞧你的。这些年,爸也赚了一些钱,我看如果有人同意,就建一栋新房子,那种两层的小楼,再向亲戚朋友借点,我打听了,大概七八万也够了。你妈在世的时候,一直念叨着咱们家没有个接香火的,年轻时候甚至想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过来延续香火。可能我们命中无子吧,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我太过强求了。”

    “爸,你别这么说,等明年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在外面漂了,能有合适的,或嫁出去或是招上门女婿,我都愿意。”

    江大贵眼睛里冒出了欣喜的光,几乎要落下浑浊的泪水。他说:“孩子,委屈你了。爸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能让你去上大学。孩子,爸这一生对不起你。”

    “别提过去那些事了,爸爸,正如您所说,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再说当时那个情况,谁有回天之力呢?命运这双大手,总是能翻云覆雨。”

    “嗯,孩子你能这样想,爸就不那么难过了。对了,今天在街上碰到的那同学,是叫林子建的吧。”

    “您知道?”

    “知道,虽说只见过两次,印象挺深刻的。孩子,你要是上大学去了,我看你们合适得很呢。”

    “爸,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他孩子都可以叫爸了,而且也已经移民。”

    “哦?去了哪里?”

    “就是县城,不是乡下人啦。城乡有别,再也不会有太多来往。你看今天,我们见面,电话号码都没留一个,真是可笑。”

    是谁说过,如果只是遇见,不如不见。

    父女俩点着烛光,过了一个冷冷冷清清的除夕。江彩云想,不是所有的烛光晚餐都是浪漫的。

    过了年,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树枝上的积雪终于扑簌扑簌着往下落,马路上的黄泥也渐渐地和冰块搅和在一起,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人们扛起铁锹,去大路上小路上铲冰,没两天,摩托车终于可以上路了。与此同时,电路也抢修成功,平时晚上舍不得用电的邻居王大妈将屋里所有的灯光打开,对着江彩云大喊:“来我家玩会,这黑暗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呢,明天去街上,买点好吃的东西,把这年重新过一遍。”

    “再过年还要三百多天呢,怎么可以重新过一遍呢。”

    “我就是觉得窝囊,几十岁了,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没有经历过这么难熬的日子呢。想想以前点煤油灯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吗?现在的人,就是太安逸了,依赖这现代化,真是离不得哟。”

    “也不是,有些东西总会习惯的,时间久了就会好的。”

    “彩云,我看你这话里有话,不开心吗?你妈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念叨你,说你这孩子倔强,犟得像一头牛,她跟我说你这么多年不回家,一定对他们心存怨恨,我还在那说她呢,说她小心眼,哪有自家孩子怨恨家里人的呢?”

    “我妈还说了什么呢?”江彩云看着天幕上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喃喃地说,“我妈还有没有说些什么呢?”

    “她一直都很挂念你,说如果不是你,她可能拖不了这么久,早几年就死了。我也知道,那些年你挣的钱都给你妈治病,也没有余下什么钱吧。听你爸说,想留你在家,没几个钱是行不通的。要建房子还要下聘礼,按现在风俗,招上门女婿就等于是娶个媳妇,那得十来万啊。”

    “王婶,我爸跟你说了吗?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再过几年,恐怕出嫁都是个问题。”

    “话不能这么说,女的七老八十都会有人要。不过,想找户好人家怕是有些困难。回头我给你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个着落。”

    江彩云谢过了王婶,就一个人回了清冷的家。晚上睡在被窝里的时候,手脚很长时间都是冰凉冰凉的。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一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小时候母亲的呼唤,父亲的宠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远离了自己。难道这就是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可是没有谁能够拒绝长大。还有儿时的好友,长大后的闺蜜江小蝶,过一个年,谁也没有理会谁。或许是她的手机一直无法开机,江小蝶就是打电话来也无法接到。江彩云在那一刻忽然发现自己有些东西还是很在乎的,比如和江小蝶的友谊。

    与江小蝶分开已经有了三年,记得当时她说要去旅游,结果半个月后去了刘大海所在的城市太原,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江小蝶去太原之前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些昔日的冲动。只能说是冲动,说爱情未免有点太过牵强。刘大海大学毕业后就找了份大学任教的工作,算是四平八稳的人生。他在火车站接到了风尘仆仆的江小蝶,在见到江小蝶的那一刹那,刘大海的心情是复杂的。江小蝶还是那么美,这么多年不见,更添了几许成熟女人的风韵。

    江小蝶这么多年在外面混,对于她来说,一般的见面礼就是拥抱。在她张开双手扑向刘大海的时候,刘大海身子微微一歪,江小蝶就扑了一个空。

    江小蝶的脸像煮熟了的茄子一样,半青不紫的。

    “你电话里说得那么动听,说让我来,你仍然想我,连一个拥抱都承受不了吗?”江小蝶面带讽刺地说。

    “小蝶,这大庭广众的,多不雅观啊。”刘大海扶了扶深度近视眼镜,有些难为情地说。

    “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迂腐。别找借口了,你就是让我来接受你的羞辱吗?”

    正说话间,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子走了过来,挽过刘大海的胳膊,温柔地说:“大海,你怎么不拉上我,走得这么急匆匆的,果然有事情瞒着我呀。来来,这位美女,我和我们家大海一起为你接风洗尘。”

    刘大海扬起手就给了那女人一巴掌,那女人就哭得唏里哗啦的,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你这个没良心的,想不到你这么无耻下流。”

    “你千不该万不该竟然这样跟踪我,你觉得我活在你的监视下会有快乐可言吗?”

    “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干了什么缺德事,现在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追求我的时候甜言蜜语,恨不得将天下所的的好话都一次说尽,早知道你现在像个木头人似的不解风情,我当初就应该早早地离你而去也不至于现在这么痛苦。”

    “你痛苦吗?现在离去也还来得及。”刘大海回过头看着江小蝶,眼睛里尽是幽怨。这是男人一般不会出现的表情。江小蝶想,这个男人,应该有非常严重的气管炎了。

    “你这没良心的,孩子都两岁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告诉你,我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刘大海沉默着。天与地都沉默着。

    江小蝶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许多事情,没必要再纠缠。就当是自己来太原旅游一次吧,去看看晋祠,看看太原不一样的天空,也不枉费她几天几夜的奔波劳累。

    男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总想着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算他刘大海想重拾旧情,那又怎么样呢?一个有妇之夫,拖儿带口的,除了暧昧,就只剩下那些无休无止的痛苦。

    江小蝶回到广州以后,以火箭一样的速度跟着一个台湾佬去了新加坡,连江彩云也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偶尔她也会来个电话问候一下江彩云,大部分时间是无言的。

    这些年她到底过得好不好,大概只有她自己能够知道。或许去异国他乡,看不一样的风景,见不一样的人,心情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吧。

    但愿如此吧,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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