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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号,就诊,甚至直接能越过排队的步骤,这一整天,或者说这一周,腺体诊疗科只有许小真这一位患者,除此之外就是几个发烧高后意识朦胧,以为自己分化了的倒霉蛋。
腺体诊疗科快要和心理科合并了,专门来给那些幻想自己分化的beta们提供心理疏导。
许小真把帽子一扣,闪进诊室。
医生悠闲地翘着脚,他刚想说什么,就扔给他一个温度计:“觉得自己分化成alpha还是omega了?都不重要,先量个体温。”
许小真声音藏在口罩下面,闷声闷气的:“omega。”然后乖乖夹好水银温度计。
他以为这是就诊的固定流程,量好之后把温度计递过去。
医生摘下眼镜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没发烧?没发烧怎么觉得分化成omega了?”
许小真这才意识到,他是被医生当成高烧产生臆想的患者了,当即打断他后续要说的话,露出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医生,我真的是omega,我怀孕了。”
医生的眼睛再次眯起,用一种诡谲的目光凝视着他,猜测他是神经病的可能有多大,直到他试探着摸了一下许小真的肚子,被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下,他才震惊地瞪大眼睛。
许小真也才发现,医生不是故意眯着眼睛的,他即便瞪大了眼睛,也只有花生那么大。
双方都对彼此产生了一些不太美妙的误会。
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医生暴起,拨了好几个电话叫人,紧接着是一群人面对许小真大眼瞪小眼。
这还是十年以内,第一次接诊omega病人。
“请问你的诉求是什么?或者身体哪里不舒服?不要紧张,先吃点东西,监察室的仪器很多年没用过了,大概得调试半个小时。”医生为他端上来一杯热腾腾黑乎乎的液体,还有小蛋糕,温柔安抚他。
许小真紧张地攥在掌心,以为是咖啡,闻了闻才发现,杯子里的液体甜丝丝香喷喷的,和巧克力味道差不多。
“热可可,你们omega应该都喜欢这种甜甜的美味饮品,”医生又解释,“或者你想来点儿热牛奶?”
“谢谢,就这样吧。”许小真没喝过,但不妨碍他低着头默认,他的确也很喜欢吃甜的东西。
当omega真好,只要你说你是一个omega,就有无数的善意会对你释放,香甜的热可可,漂亮精致的小蛋糕,温柔安抚的语气,都是许小真一个作为一个低等beta时候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如果他说要摘掉自己的腺体,不做一个omega了呢?
他们会如那些人一样,愤怒,暴躁,恨铁不成钢,然后尖锐指责他吧。
许小真怕他饮下的热可可成为一会儿被指责的焦点之一,他不知道切除腺体要多少钱,也不知道赔偿一杯热可可要多少钱不敢喝了,他咽下口水,把热可可放下。
“我想切除腺体。”他指甲抠在牛仔裤粗糙的布料上,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话。
他们深吸一口气,许小真又说:“我的alpha……他,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我们感情很好,就在前些天,我发现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给我做检查的医生说,在保住孩子的情况下洗掉标记做不到,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所以请你们帮我切掉腺体……”
他说完,又把头低下,心中自嘲地想着他说谎的技术愈发精湛了。
一个平平无奇的beta在十八区死去,留下怀孕的妻子,所有人熟视无睹,冷眼旁观。
但一个alpha在十八区死去,留下怀孕的omega伴侣,这就足够令所有人泪目了,尤其这位伴侣还要切掉珍贵的腺体保全他们的孩子。
“天呐!”
“上帝!这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医生们心都要碎了。
只有珍贵的事物残破,才会激起大众的同情和爱惜,没人在意一块瓦片是否残缺破碎,而事物的珍贵性正在于他的稀缺。
许小真扶在膝盖上的双手渐渐收紧,抿着唇不置一词。
是的,是的,又是这种反应,每个人听说他是丧夫怀孕的omega后都露出了同样痛心的表情,好像一场地震正在发生,它导致了无数人的流离伤亡,是一场什么旷世的人间惨剧。
可继父死后,继母也是怀着孕,甚至手中还牵着他这个小拖油瓶,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都是冷漠和嫌恶呢?
难道人性中存在的怜悯,也要以身份的高低贵贱选择性释放吗?
医生们好一阵安慰他,他一点儿也听不进心里,只觉得讽刺折磨。
好在没多一会儿,机器调试好了,医生们小心翼翼簇拥着他抽血、拍片、检查。
和那些omega带来的医生说得一样,他因为长时间没有伴侣信息素安抚,患上了信息素紊乱综合征,并且相较于正常十五岁左右分化的omega,他十八岁分化的年纪太晚,腺体的发育极其不成熟,现在随时都在枯萎的边缘。
“你这边确定要做腺体摘除吗?”
他们反复询问,无非就是一个omega摘了腺体之后就会变成beta,太可惜了,相关的福利待遇也享受不到了,政府对alpha和omega在医疗住房方面都是完全免费的,每个月还有津贴。
许小真点点头。
“好吧,相关法律确实规定,omega在特殊情况下可以摘除腺体。你的情况在特殊之内,但是得满足几个条件。”
医生打印出厚厚一摞文件要许小真签字。
“先做腹腔穿刺,取一些羊水,确定胎儿分化的几率,低于百分之六十,依照omega保护法条例,我们将不能为您做腺体摘除,您必须选择腺体而不是孩子。然后这边您要拿您配偶的公民信息做登记,哦,您还未到法定结婚年龄?那应该是孩子父亲的公民信息,另外还需要双方家属签字,然后上报,审批之后再为您手术……”
无论是哪个条件,许小真都满足不了。
alpha和omega结合,孩子的分化概率也只有百分之八十,beta和omega结合,分化率在百分之三十左右,他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beta,周延也是,这个孩子除非变异了,才能达到六十以上的分化概率。
至于配偶的公民证件,他难道要拿周延的beta身份证明来吗?
他疯了才会这么做!到时候恐怕会直接把他架进手术室掏出孩子。
许小真没想到他有一天连自己身体的自主权都没有,切不切腺体他说了不算,留不留孩子,他也说了不算!这是什么鬼世道。
一群人还在等他签字做决定。
许小真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僵硬的面皮,嘴角勾出一个尴尬笑容:“不好意思,孩子父亲的身份信息我记不太清了,等我,等我回去一趟再说吧……”
“双方的家人呢?让他们送来也可以,你还怀着孕,奔波也很辛苦。”
“我们两个都是孤儿,好了今天就这样吧,我先走了……”许小真抓起桌面上的检查报告单一股脑塞进书包,转身离开诊室。
医生要将可可和蛋糕追上送给他,出门却发现人影早就没了。
许小真大步跨出医院,好像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他,低头和迎面的人撞了满怀。
双方都是一个踉跄,栽在地砖上。
老头手里攥着一兜子救济营养液洒了满地。
许小真茫然看过去,连忙爬起来把扶他起来,营养液装回去,一叠声说对不起。
老头穿着皱皱巴巴的粗布蓝褂,像一个在蒸锅里反复蒸熟的地瓜,抽抽巴巴佝偻腰,灰突突地发着馊。
许小真低着头,他比许小真的头还低,枯树一样的手死死塑料袋,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股足勇气祈求:“伢伢,能……能带我挂个号么?我不认识路……”
他如此年轻,在光鲜亮丽的市区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这个老头比他更像泯然在高楼大厦间的尘埃。
许小真抿了下唇,把自己的情绪咽下去,带着他挂号,看病,检查。
医生说,胃癌中期,先缴八万住院费,不包好。
老头始终不敢坐诊室里那把干净的椅子,局促地站在原地,听到诊断,愣了一瞬。
神游天外的许小真被拉回了思绪,扒开他满脸的褶皱,从中找到了错愕痛苦和震惊。
他浑浊而失落的眼睛像锤子一样砸在许小真心脏上,被人高高举起,又一下一下重重挥落,顷刻血肉模糊。
老头站在原地,足足半分钟,嗫嚅不出一个字,最后把腰放得很低,悄声问:“还能便宜吗?医生。”
医生很不耐烦换了个姿势,翘着脚:“我都说完了,你还有要问的么?没有就走吧,别耽误时间。交不起钱看什么病?”
许小真眼眶蹭地热起来,那种痛苦无力的情绪好像也落到他身上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得病的不是他,可和这个老头一样没出路的也是他,想好好活着却没法活下去的也是他。
他激动地踹医生的桌子,浑身抖若筛糠:“你他妈的怎么说话的!他要死了!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老头又惊又怕,像终于回过神,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说了二三十声,把许小真拉了出去。
许小真站在医院外的冷风里,大脑被吹得发凉,知道自己冲动了,他又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克制情绪。
老头枯瘦的手抚摸他的脸,把他脸上残留的眼泪抹掉,干涸,开裂的掌心剌得他皮肤作痛。
“伢伢,你是个好孩子,不哭了,”他把一兜子营养液挂在许小真手腕上,颤声叹气,“疼啊,我真疼啊,还好是癌症,治不好,以后就不用疼了。”
他一动,身上那股属于老年人腐朽溃败的气味便飘了出来。
老头说“谢谢你”,然后蹒跚着在冷风里远去。
许小真怔怔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干掉的眼泪重新爬满眼睛,可是他摸遍全身,都凑不齐一百块。
他追上去,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塞给对方。
他们都是没有办法的人。
许小真蹲在墙角,浏览论坛上自己发出去的帖子,短短半天时间,帖子已经盖到两千多层,除了这家医院之外,根本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翻到最后,只有最底层弹出的提示:已阅读完全部评论。
在退出论坛之前,消息提示弹出一个红点,提示有了一条新评论,许小真没有多大希望地顺手点开。
【野草巷有一家黑诊所,据说做过腺体摘除手术。】
野草巷?野草巷!
距离这里不远!
许小真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飞快赶往评论提到的地址。
“四十万!!!”
“对,四十万,不包成功,但是你摘下的腺体必须归我……”昏暗诊室里,眉毛胡子长在一起的黑心医生叼着燕麦棒,一手夹着许小真的B超单,一手指指架子上陈列的福尔马林玻璃瓶。
里面泡着白花花的肉,不知道是人体的哪块组织,它们在液体里沉浮,直到缓缓用空洞的眼睛对上许小真,黑心医生的声音恰时响起:“你的崽子看起来不太好,要是手术过程中发生流产,孩子也得留给我做展品,喏,就泡在那里面,你要是想了,可以随时来……”
他话没说完,许小真肠胃感到一阵疯狂的痉挛,捂着嘴跑出去吐在墙根儿。
“你要不要做嘛?”医生追出来,上下扫视他,“你但凡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来找我对不对,我给omega摘腺体是有风险的,到时候帝国卫生组织查到我,我是要吃牢饭的你晓得么?
要不然你自己挖喽,也不是没有成功案例,emmm……我急得早些年有个omega要死要活非得和一个beta在一起,自己把腺体挖了,还没死,你试试?不过脖子附近都是大动脉,碰到一下,哇!血溅到屋顶那么高,你就死透了!”
医生恐吓。
许小真支起身子,不说四十万,四千他都没有!
就是把他卖了,他去借高利贷,都不会有人给他超过五万块!
但是许小真慌不择路了,他想孩子活着。
他的眼前是那个抽抽巴巴老头离去时的背影,手腕上还挂着老头送给他的一兜子营养液,他在心里反复呢喃,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那我卖给你,我给你打一辈子的工,只要赚到钱都给你,你帮我做吧。”
大夫想了想,将人带进来,吩咐护士安排手术室:“行吧,看在你这么诚心,勉为其难给你做。”
许小真跟上,躺在冰凉的床上,麻药缓缓推入他的脖颈处,令他大脑晕晕乎乎的,几乎要睡着。
过了一会儿,护士端着用具进来,小声问:“真摘腺体啊?”
许小真张不开嘴,但脑子里还肯定,摘!
麻药就让他晕了一会儿,他逐渐觉得清醒,动动手,发现竟然还能使得上力气,他想问问医生是不是得补一针。
那个医生开口了,走过来把他的头发掀起了,冷笑:“摘个屁!他都卖给我了,当然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小东西长得还挺好。他这个腺体和孩子就能留一个,与其到了月份大了胎死腹中再引产破坏生殖腔,现在打了,给点激素,一个月以后又能发情怀孕。
那么多beta砸钱问我弄个omega生孩子,这不正好送上门一个,”紧接着他又吩咐,“你再拿几支麻醉来,这次黑市的麻醉剂药效差的要死,别手术做到半路醒了。”
许小真心脏砰的一下停止跳动,他真是头愚蠢的笨驴。
护士出了门,医生低头整理手术用具。
许小真飞快地爬起来,麻药劲儿还没过,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抓起床边的心率检测仪砸到他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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