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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姝猝死了。
黑发女子的灵魂漂浮在庄严肃穆的灵堂上方,俯视着来往不绝的吊唁者,心情复杂地对身旁黑白配色的两位鬼差问道:
“你们之前说,等所有人吊唁完,我就可以跟你俩走了,是吧?”
黑无常的脸色已经黑到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了,也就白无常的神情还勉强能对得起他“笑口常开”的民间传说,苦笑着回答秦姝:
“……是的呢,亲亲。”
秦姝低头看了看覆盖着红旗的遗体存放柜,抬头看了看门外排了至少二十米长的吊唁队伍,叹了口气,委婉地建议道:
“可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要不你们先把我带走吧。”
黑无常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硬邦邦的,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此次接引工作失误而生的尴尬:“纯属意外,主要是我们没考虑到你会这么受爱戴。但流程就是流程,不能乱。”
他们说话间,吊唁队伍长度还在继续增加,显然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更和气一些的白无常便和秦姝聊起了天来,疑惑道:
“你怎么这么急着走啊?换作常人的话,巴不得来送别自己的人再多些呢,能苟一秒算一秒。”
秦姝十分震惊:“你在说什么鬼话呢,我可在冰柜里冻了三天了,这不符合低碳环保的发展规划!”
白无常沉默了一下:“可是我本来就是鬼,说的当然是鬼话啊。”
秦姝:“……打扰了,你继续。”
白无常:“不不不,你继续。说实在的,在官场上升到你这个地位的人,很少有年纪轻轻就过劳猝死的,我想听听你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
秦姝想了想,诚恳道:“说实在的,我要不是猝死得太突然了没法安排后事,高低得写个声明,要求不必有遗体告别仪式,尽早火化,骨灰往我出身的孤儿院门口一埋就行。”
白无常疑惑道:“等等,为什么要埋在门口?人来人往的,踩着多不好啊。”
秦姝秒答:“如果冬天再有人半夜来我们门口扔小孩,我就可以揭棺而起飘出去把保安叫醒出来捡孩子,免得冻出人命来。”
正在秦姝和白无常聊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突然从队伍的末尾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依稀还有“好人不长命”、“天意不公”、“凭什么”之类的嚎啕。
三位鬼魂齐齐飘得更高了些,循声望去,发现是队伍的末端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母女,载她们来的长途公车刚刚开走。
那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边哭边捶胸顿足,几乎以头抢地,当场哭昏;她身边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儿也是眼眶通红,强忍悲痛,劝着劝着,反而都快把自己给劝哭了。
这幅场景在三天来已经上演了很多遍,但这对母女的感情实在太真挚、太令人动容,以至于白无常都开始怀疑起秦姝的命簿来了:
“容我冒昧问一下,你不是没有家人吗?出身孤儿院,单身至今,没有伴侣也没有收/养/孩/子,我没记错吧?”
秦姝和善微笑:“你对单身狗有意见可以直接说。”
白无常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只是奇怪,她们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按照我这么多年的接引鬼魂的工作经验,哭到这个地步的,十有八/九都该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才对啊。”
秦姝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对母女的面容,恍然道:“可能因为我帮过她一个小忙。”
白无常:“我觉得你说的‘小忙’肯定不小,详细说来听听如何?反正她俩来都来了,你都要投胎了,咱们闲着也是闲着。”
秦姝:“人都死了、闲着也是闲着和来都来了这三句话凑在一起,我还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总之,这是我上任第一年接手的第一个家庭调节案例。”
“她的赌鬼丈夫出轨嫖/娼多次,她和女儿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却被法院以‘出轨不能算感情破裂,忍一忍算了’为理由,驳回离婚请求。”
白无常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鬼话?我一个鬼都看不下去了!”
秦姝瞬间感觉找到了知己:“你也这么觉得对吧!太好了,有人跟我想法一样就好。法院一审判决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脑子出问题了呢。”
白无常咬牙切齿:“可恶,我迟早得去查查这个男人的命簿看看他什么时候死。”
秦姝沉默了一下,真诚建议:“要不我们晚点走吧?”
一直觉得秦姝和白无常的聊天活像是相声,因此不愿加入这对活宝的谈话的黑无常,此时也对秦姝的建议产生了兴趣,破天荒地加入了这对相声组合:
“怎么说?”
秦姝:“说来话长……总之,在省人民法院判决‘出轨不算感情破裂不能离婚’之后,我作为妇联主席亲自打了申请,强行让她和男方分居,三年后以‘分居时间过长感情破裂’为由,让她脱离了苦海;同时致电警方,加大对违法产业的打击力度。”
在白无常一边查阅命簿,一边发出的“可这男人不是还活着吗”的疑惑声中,秦姝继续道:
“他和女方分居后,我建议律师持续关注男方的财政状况,果然失去了妻子的规劝后,此人愈发沉迷赌博,前后挪用公款多达五百万。他们一离婚,我和律师就立刻提交证据起诉,判决已经下来了,再过两天就是注射死刑执行日。”
秦姝话音落定后,白无常也看见了命簿上血红的那一行“余寿两日”,瞬间对秦姝心服口服,只是还有一点不解:
“等等,为什么要离婚后再判这个男人死刑?要我说,这种负心汉死得越快越好。”
秦姝耐心地解释道:“你看见那个年轻的姑娘了吗?歹竹出好笋,这可是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院士,多出息啊,我看着就心里舒服。离婚后再判决,生父的犯罪记录才干涉不到她,她才能顺利从政!”①
白无常瞬间陷入了沉默,随即飞快地翻起了手里的命簿,动作快得都出现了残影,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宛如倾盆骤雨。
秦姝没搞懂他这是在查阅什么,还以为他在查那个赌鬼的命簿呢,便好心提示道:“肯定是两天后,别查了,我记性很好,不会记错的。你已经等了我三天了,要不再多等等把那个赌鬼一起带走,免得再跑一趟?”
然而秦姝的这番话并没能劝住白无常。这位经验丰富的鬼差难得失态至此,半晌后才停下了翻阅命簿的手,满脸震惊地抬头看着秦姝,颤声发问道:
“你再说一遍,你叫啥来着?”
秦姝满头雾水地重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秦姝。‘秦王扫六合’的秦,‘静女其姝’的姝。”
她话音一落,饶是最冷静的黑无常也瞪大了双眼,白无常更是失声惊呼:“阎罗大王在上,原来是你啊!我说怎么越听越耳熟!”
鬼魂状态的秦姝缓缓地在空中扭曲出了一个问号的形状:?
白无常好心解释道:“哦,忘了你刚死,对下面的状况不是很了解。总之,你在职这三年来,下地狱的不少人都对你深恶痛绝,晚上做梦都念叨着要你早日下来陪他们呢。”
秦姝大怒,奋力反驳:“胡说,我人缘很好的!”
白无常:“两年前,有男人对妻子长期实行家暴,妻子不堪忍受还手误杀,法院认为妻子是有预谋的犯罪,判了她无期徒刑——”
秦姝秒答:“我得知此事后,调动相关工作人员帮她抗辩成功,这是正当防卫,不该坐牢。同时她作为配偶及受害者,理应接手男方不含债务的全部家产。”
白无常:“一年前,有男人想要图谋妻子的财产,将妻子连夜分尸后煮熟弃尸大海,法院判了他十年有期徒刑——”
秦姝抗议:“我觉得不合理。妻子反抗家暴是‘有预谋的犯罪’,丈夫分尸妻子怎么就可以减刑了?我亲自去抗辩后,法院改判了他死刑,无缓刑,立刻执行,顺便把他的遗产都赔给受害者父母了,人死不能复生,但聊胜于无。”
白无常:“上个月,一位被拐卖十年的妇女找到了亲生父母,但丈夫和公婆却苦苦挽留,说八个孩子不能没有妈妈,请求妇联帮助女性重归家庭——”
秦姝平静:“好巧哦,上个月在我的努力下,买卖同罪的法案成功通过。男方一家都进去了,女方携家产连夜逃走,我们与警方合作后还顺便拔起一条非法产业链,死了大概一百来个人贩子。”
白无常释然道:“那就没错了,他们口口声声念叨的就是你本人。多少鬼魂在地狱里磨刀霍霍,咬牙切齿地盼着你死呢。”
秦姝突然觉得有点发慌:“姑且问一下,你们那边有劳动保障合同吗?尤其是安全保障的这方面……亲亲!你们要保证鬼魂的人身安全啊亲亲!”
白无常无奈道:“亲亲,是这样的呢,我们的确有禁止私斗的条例,但问题是恨你的人太多了,说成千上万都不夸张,我们只怕管不过来……”
正在白无常和秦姝就“地府究竟管不管私下报仇”一事极限拉扯的时候,黑无常手中的锁魂链忽然凭空震响三声,金石铿锵,宛如剑鸣。
说来也奇怪,锁魂链一响,之前还说“必须等所有前来吊唁的人都离开后秦姝才能离开”的黑无常,仿佛接到了什么无声的通知似的,飞快改了口,声音冷肃:
“时辰已到,新魂启程!逝者秦姝,起——”
刹那间阴风大作,携着忘川河水气息的风自洞开的鬼门涌出,将秦姝托起,冰冷的锁魂链宛如黑蛇般扭动着缠上了她的颈间。
那一瞬,秦姝听到鬼门的彼端,有千千万万恶鬼得偿所愿的恶毒尖笑声。
一般到了这个流程,饶是之前表现得再怎么镇定的人,也会两股战战,心生恐惧;更有甚者,涕泪横流,丑态百出,甚至不惜许以两位鬼差金山银山,只求再延长片刻阳寿。
然而秦姝的脸上却半点害怕的迹象也没有,只收敛起了之前所有玩笑的神态,怅惘低叹一声:
“可惜,可惜。三年之功,终究不足。”
这一叹过后,她再不多说什么,只低下头将长发高高挽起,俨然与她之前三年外出时的状态一样,仿佛要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工作而已。
下一秒,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向那扇黑黢黢的门扉的神情,竟有种一去不返的决绝,铁一般的刚强与坚硬。
纯黑的锁链与她素白的肤色相映之下,便愈发有种冰雪般纯粹而寒凉的美了,饶是心智最坚定的两位鬼差,也一瞬间有了这般错觉:
她的眼神宛如出鞘的绝世宝剑,能斩断世间一切丑恶与不公的命运!
在秦姝的这般气势之下,之前还在跟秦姝谈笑风生的白无常对她说话的声音都弱了几分,婉婉劝道:
“秦姝,再看人间最后一眼吧,你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秦姝依言回头,看了自己的灵堂最后一眼。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被红旗包裹住的冰柜,长旗色如朝霞,烈烈如火;第二眼看见的,是自己在满室金菊簇拥下的遗像,黑发高挽,眼神沉静;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由书法大家送来的一幅挽联,长长的白绢上墨迹淋漓,宛如泣血:
秦君长逝,兰摧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日月失色,天地颂名。千年万岁,犹有悲声。②
前来祭拜她的人,全都是受过她的恩惠,闻过她的美名,自愿前来为她送行的群众。不需要花钱买“孝子贤孙”,不需要单位点名派出“观礼群众”,便有万人空巷,扶灵相送。
哀哀哭声不绝于耳,袅袅香烟随风数里,朗朗钟声悠长绵延。遗体告别仪式看来还要再持续一日,因为根据网上的请愿数量可知,还有不少人正在路上,紧赶慢赶,只想见她最后一面。
只可惜秦姝再也看不见了。
她迎着恶灵们愈发猖狂的笑声,逆着冰冷刺骨的阴间寒风,一甩长发,大踏步向前行去,说走就走,再不看身后一眼,端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性子,倒是把两位因为接到了阎罗大王的临时通知而震惊不已的鬼差都落在身后了。
——也幸好秦姝走得快。
否则根据她明察秋毫的本领,在听到黑白无常两位鬼差的嘀咕后,就能推断出自己命不当绝,还能实打实地体会一把什么叫“我上一秒都做好去地狱的准备了,结果下一秒就活了过来,搞得我之前的慷慨赴死很中二”的尴尬。
在秦姝听不到的地方,黑白无常在互相咬耳朵嘀嘀咕咕。
白无常问道:“就是她了?你好好确认一下再松手。”
手执锁魂链,因此率先接收到阎罗大王的临时通知的黑无常难得多话一次:
“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妇联主席,上任三年后过劳猝死,德高望重,人民爱戴,没错,就是她。阎罗大王特别通知,说她命格贵重又功德圆满,命簿写不全这种人的命数,她的转世重生相关事宜不必走地府的流程,阴曹拘不住她这种人,直接松开锁魂链就行,看她飘去哪里,就是哪里需要她。”
白无常一边看着黑无常松开锁魂链,一边发散思维突发奇想:“这话说的,要是她飘去了天庭,难不成就是上面需要她了?”
这个推测实在太超规格了,就连向来铁面的黑无常都被这个猜测逗得干巴巴笑了两声:“怎么可能呢,哈哈。”
白无常:“……是啊,怎么可能呢,哈哈。”
两人沉默对视了三秒钟后,突然齐齐探出头去看向鬼门的方向,随即发现了一个让他们震惊不已的事实:
他们刚松开锁魂链,秦姝的魂魄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这显然是很不正常的现象!
生魂投胎,只要投的这胎还在人间,就多多少少都带着点鬼气,能被身为鬼差的黑白无常追踪到最后一秒,直到真正降生在人间,才可以从“鬼”,真正转变成“人”。
正因如此,《聊斋志异》《子不语》《搜神记》等多部华国鬼神志异中,才会有数不胜数的“投胎转世后尚且记得前生”的故事。这些故事的时间跨度和地域跨度奇大,本质却始终如一,这便是新鬼直接投胎的后遗症。
可眼下,秦姝的魂魄竟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如泥牛入海般全无踪迹,就好像从来么有存在过这么个人似的,真是天知道她投胎去哪儿了。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气氛一度十分尴尬,最后还是白无常拎起了同僚手中空空如也的锁魂链抖了抖,在一片叮铃哐啷声里感叹道:
“阎罗大王在上,这姑娘不会真飘去天庭了吧?”
——很显然,白无常不仅“笑口常开”,乌鸦嘴也挺常开的。
——不,这甚至还不能算是乌鸦嘴,因为比起坠入地狱和人间转生而言,投往天庭可真是个一等一的绝妙去处。
秦姝上一秒还在心里盘算,到了下面后怎么对付那些对自己恨之入骨的恶灵,下一秒就忽然感觉脖子上的锁魂链一松,同时她脚下一空,宛如从万丈高楼坠落的、极为可怖的失重感,便与潮水般涌来的黑暗一起吞没了她。
秦姝对天发誓,她在那片黑暗里最多也就降落了五秒钟;但她再一睁眼,周围的环境险些让她惊呼出声:
她这怕是不止坠落了五秒钟,是在空中降落了五百年吧?
周围景色端的是仙气缥缈,非凡尘能有。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人迹希逢,飞尘不到;阆苑琼阁,桂宫柏寝;层楼叠榭,气象恢弘。③
不仅如此,秦姝还没来得及照照一旁的潺潺溪水,看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像无数穿越剧本那样据此判断出自己所处的朝代,社畜的本能就呼唤着她率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双手:
她的手里,捧着一卷展开来的明黄绢帛。
虽然绢帛上的字是对外行人而言十分难懂的大篆,比起后世的简体字来,更像是古奥又灵动的图画,可秦姝不知为什么,竟是半点障碍都没有地读懂了这道旨意:
“令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子,掌离恨天太虚幻境,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世俗之女怨男痴。”④
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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