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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大空山南部的澄泉湖奇秀独绝,当地人称为娜伊诺诺湖,是一座典型的火山地质玛珥湖。这座湖像一只盛满了清水的大碗镶嵌在地表,透过它澄清如镜的水面,可以清楚的看到湖底层叠的岩石和游动的鱼群。而在晴空下,水波交映着阳光形成滚动变幻的光影铺洒在整个湖底,与色彩斑斓的岩石纹理交融变幻,随着掠过水面的轻风拂动着,时而轻巧跳跃,时而妖娆荡漾。
弟弟的语言班就在澄泉湖畔的小学里。后勤集团与学校合作,在学校仅有的两栋楼里开辟出一间教室作为专门的语言班。班里的学生大多是小学高年级,甚至初中生,只有弟弟一人是刚入学。后勤集团聘请两位中方老师负责日文教习和学生管理,而澄泉小学里一位名叫范本爱的教师则负责带学生们熟悉日本文化、当地风俗和学校生活,以便学生们毕业后能尽快适应校园环境。因此,语言班的作息与学校一致,偶尔也会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
姐姐每天早上把弟弟送到学校后,就会急匆匆的赶往食堂。全爷爷托人在里面帮她找了一份兼职,主要是一些洗菜削皮之类的事。到中午饭点的时候她正好下班,也能带着热饭回到宿舍等父亲回来。中午两人吃过饭,她收拾了碗筷稍事休息后,便要准备出门接弟弟回来。她还在二手市场淘来一个旧电饼铛,擦洗干净后便在宿舍里偷偷做起了煎炸小菜,甚至趁有一次金桂花送来一大包煎饼,居然从她那里顺便学会了摊煎饼。每逢晚上弟弟喊饿,她便热一张煎饼,再从自己腌制的各色泡菜里选几样漂亮的切丝卷起来,再用热水烫一盒牛奶给弟弟加餐,偶尔还加个蛋,以至于弟弟逐渐养成了晚上加餐的习惯,半年来倒胖了不少。
姐姐这手煎饼卷泡菜在工人中出了名。刚开始还只是小四一脸讪笑,探头探脑的钻进门来,美其名曰找师傅来“摆两句”,然后便从怀里掏出些零食饮料之类的给弟弟放下,再旁敲侧击的找话赞美姐姐的手艺好,煎饼味道更是让人难忘。
每到这时父女俩便相视一笑,就连小四也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起来,父亲便嘱咐他想吃就过来,不要再拿东西。从此以后小四便隔三差五过来,有时甚至一次要好几个——带给腼腆的操家三兄弟,三人也喜欢吃老家风味的东西,只是不敢上来,眼巴巴的在楼下等小四,最小的文化有时甚至只吃一半,另一半留到第二天当早餐。
姐姐手艺之好,让对美食有独到眼光的全爷爷也大为赞叹。他说,这泡菜腌的刚刚好入味,咸鲜适口又不失蔬菜本来的清香。蔬菜选择的也好,一入口就知道是当季的尖货,切成丝爽脆可口不拖泥带水。再配合上煎饼杂粮香气,和这个正正好合适的厚度、韧劲,吃到嘴里层次分明,回味无穷,老子多少年都没得吃过这个正宗的菜咯!再一个,这个老坛的辣椒才是画龙点睛!一点点辣味儿,多了影响味道的平衡,少了就没了那一点儿刺激的口感,简直太安逸了!
全老二听了便开起了他的玩笑说,师傅你还是美食家哦,说的也太专业咯!全爷爷听了哼哼一笑说,你娃儿就晓得个吃,张嘴闭嘴三四十年咯,除了上面进去下面出来,就晓不得学点儿长进?就像你做活,睁眼闭眼都是做,做了这么久,学了些啥子手艺噻?哪个时候都要靠自己想自己揣摩,哪个天天能等到再个人教你?全老二一撇嘴说哎呦师傅,吃个煎饼还顺带骂我两句嗦,我晓得了嘛,以后吃煎饼多品尝,用心品尝要得不嘛,哈哈哈!
虽说父亲嘱咐小四等人不要拿东西过来,但他们仍会隔三差五买点鸡蛋牛奶,甚至米面油之类的送来。三兄弟年纪小贪玩,经常去爬山,偶尔还会从山上摘一些野生蘑菇来给姐姐做菜烧汤,有时一摘就是一大包。姐姐怕吃不完放坏了,只能做成椒盐蘑菇干分给大家吃,一时间又成了一道流行菜,这次就连对美食迟钝木讷的全老二,也偶尔撺掇三兄弟趁下过雨出去摘点菌子来给姐姐做蘑菇干。
这天父亲出门前交代姐弟俩晚饭自己吃,晚上关经理请全爷爷和他们几个老师傅在外面吃。姐姐正忙着给弟弟收拾出门的衣服,嗯了一声说要得,然后又赶忙起身对着父亲的背影喊了一句,少喝点儿哈,回来给你弄点儿菌子汤醒酒噻!父亲哈哈一笑说要得要得,摆摆手便出门了。
夜色初上,关经理抽着烟来回踱步,不时抬头往街口方向望去,他身后是商店街夜市里人气最旺的“大刀烧烤”。此时离工人们下班还有些时候,但这家店里早已坐满了人,而因为人气旺盛,店里规矩即便是提前预定也要人齐方能入场。因此作为东道主的关经理也只得提前赶来亲自排队。
关经理已站了许久,眼看店里座位被一个个占满,心下无奈,只得再点上一支烟,凝眉仰头,呆望着上方一块不大的店招上依稀可辨的“刀”字和后面冒出的阵阵浓烟。
这家店其实本名叫做“渡边烧鱼”,只因厨房的排风口藏在店招后面,而这块看着有些年代的木板早已被油烟侵蚀和雨打日晒摧残得颓败,首尾两字基本无法辨认,仅有中间二字勉强可见。而日文中的“边”字写作“辺”,因此诺大一块招牌上,便只剩“刀烧”二字。但这反而增加了店名的辨识度,只因初来岛上的工人们被这里量大实惠的菜品和浓郁辛辣的口味吸引,口口相传中要推荐这家店时,在既不知道路名更不认得假名的情况下,只得按照大体方位描述,然后让对方寻找一个门口高悬的“刀”字!而谬传之下的店名恰巧又极为上口,以至于即便人们知道了他的本名,也依旧称呼这家熟悉的小店作“大刀烧烤”。
“关经理,久等了噻!”全爷爷的声音让正在出神的关经理猛地惊醒。他一回头便看见全爷爷笑盈盈的给他递上一支烟,身后站着面带歉笑的父亲和一脸不屑的全老二,旁边几位老师傅也笑呵呵地冲他点头。
“实在是对不住,仓库的娃儿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收料的时候耽搁了半天,天黑了才盘清楚,实在不好意思!”不等他说话,全爷爷已经把火递上来。
关经理赶忙低头接过,猛吸两口,喷出一口烟气才笑呵呵的摆摆手说,哪里哪里,你老师傅带队我才放心,不晚,我这不也才来!
说着他拉开移门,冲着里面点了点头说了句“斯米马赛”,然后又一通比划。厨房里站着的店主应了一声,手中忙碌着显然顾不上接待,便冲堂下一个小学生样子的小男孩喊了两句,小男孩便笑盈盈的跑过来对关经理又是鞠躬又是点头。
只见他恭敬的双手捧出一个平板递给关经理,然后又拿起挂在腰上的手机,对着说了几句话,再展示给关经理看。关经理看后点点头,也对着手机说了几句给小男孩看。两人这样来回几次后,关经理终于满意的连说几个“阿里嘎多”,还冲他竖了下大拇指,小男孩便一脸笑容的接过手机,深鞠一躬后转身回去忙活了。
关经理笑呵呵的捧着平板过来对全爷爷说:“老师傅,今天你可赶上了,有口福!刚那小子说今天的马肠特别好,新鲜又肥嘟儿的!上午才下的船!我已经给说了,这好东西咱可不能浪费,得两吃!先整个你最喜欢的锅,咱咕嘟着喝点儿,再烤上一把肥马肠,那撒点孜然芝麻粒儿啥的,不得美死呀哈哈!”
“那我就先谢谢你咯老关,今天要让你破费了嗦!”全爷爷也笑呵呵的说。
“看你这说的,这有啥,这不应该的么!要不是你们几个老师傅在这儿顶着,咱这段上的项目也不可能这么顺。现在这进度款下来了,我还不得表示表示!”关经理说着笑咪咪看向身后众人,几位老师傅除了全老二都笑着不住点头。
“那你来呗?今天反正都是我的,你放开整!”关经理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怀里的平板。
“哎呀呀呀,算逑算逑,”全爷爷一仰头笑着说,“你还不晓得我,哪个受得了这个麻烦,手机都耍不清爽的人。还是你来,你来嘛,听你的!你关经理今天请客,哪个都晓得肯定不得拉稀摆带!”
关经理也仰头哈哈一笑说道:“那行,既然老师傅你这么信任我,那今晚我安排,我来安排好不好!”说着便在平板上点起菜来。
这时刚刚的小男孩一拉门出来,对着关经理先鞠一躬,然后拿出手机两人又交流了起来。片刻后关经理猛然拍手一笑,然后双手冲着小孩竖起了大拇指,嘴里还“呦西”、“阿里嘎多”的说个不住。小男孩也露出喜悦之色,伸手迎众人进去。关经理则冲着外面几人一摆手,众人便鱼贯而入。
“以拉夏伊马——斯”。柜台后的店主虽然忙的满脸是汗,也依然笑盈盈的跟众人打招呼,他身后背身备菜的小哥也转过头打了招呼便继续低头忙碌。
不大的店面几乎全是餐位,细细数来竟也有大小十几张桌子,而厨房却只有紧凑的一角,里面的两人几乎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然而两人在滚油烈火的包围中各司其职稳如泰山,腾挪转身胜似闲庭信步,割宰烹烧贯如行云流水,丝毫不见任何停顿磕碰,也感受不到半分局促窄小。
众人跟着小孩穿过嘈杂的大厅,转了几个弯便从后门出来,一抬头居然是隔壁渔市上货的后巷。此时各店铺已经打烊关门,巷口墙灯下两张并起的折叠桌和几把椅子早已摆好,上面整齐的摆放着精致的碗碟和调料盒。小男孩笑盈盈的引几人坐下后,接过平板再次向众人连鞠几躬,便转身走了。
关经理坐下活动了下肩膀,扶着腰略带得意说:“咋样,这小孩还挺机灵吧!这家老会做生意了!上来就跟我说见过我,眼熟,知道我要请客,坐屋里抽烟也不方便还得出来,就给咱直接安排到这了!”
“要得嘛,老子们也就喜欢这个样子!里头嘛闷,老子们吃到也不安逸。这儿是块宝地嗦,大家也放得开。怪不得这家生意好,还是有头脑噻!”全爷爷也四下环顾点头说道,然后又要递烟给关经理。关经理赶忙站起来推回去,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烟一支支散给众人。
说话间只见厨房的小哥戴着隔热手套端着一个砂锅小心翼翼的走来,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小男孩迅速跑上前来,将手中提着的卡式炉摆在桌子当中。他熟练的咔咔几声点起了火,身后的小哥正好走到,将砂锅稳稳的放在了上面。二人笑着鞠一躬便回去了。
关经理和众位师傅也不客气,本就劳作一天腹中饥饿,便纷纷下箸开动。小男孩儿也来回跑了几趟,搬来两大桶啤酒和几个冰镇的杯子,没一会菜也都齐备了,几人便开怀畅饮起来。
第二节
“关经理,敬你一杯!上头的事情嘞,承蒙你照顾,我们几个干起活来也轻省,没得那么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
酒过三巡,桌上气氛也轻松了下来,大家或提杯相嘱,或三两谈笑。全爷爷也举起酒杯敬向关经理。
“哎——”关经理长长的哎了一声,赶忙右手扶起全爷爷的酒杯,左手拿起自己的杯子矮下半截与全爷爷一碰,“老师傅你这么说可见外了!咱们处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人你也知道,从来不扯那没用的犊子,上面的事儿有我,下面的事你们来,咱们分工明确,把活干好了大家都好!”说着他又拍着自己的胸脯,“咱这段上,上面有我,你放心!下面有你老师傅,我是一百个放心!我干了,老师傅你随意啊!”说着关经理一仰头,满杯的啤酒竟然一饮而尽!
众人看到关经理如此豪气,纷纷叫好,唯独全老二撇过头去抽烟不语。全爷爷却只喝了一小半便放下酒杯,显然有些吃力。关经理连忙给他递了一支烟,让他随量喝,慢慢来。
这时父亲也端着酒杯欠身敬向关经理说:“关经理,我也敬你!老师傅说你给娃儿上学,还有妹娃儿食堂的工作上都帮了大忙。我嘞,不太会说话,以后肯定好好干,这个你放心!”关经理赶忙也站起来说:“不提这些啊老孟,都自己人,提这些可见外了……”父亲酒量不佳,已有几分醉意,打断关经理,握着他的手又说:“今天借你的酒我就表示一下感谢,以后我老孟肯定好好干,你一百个放心,我干了!”说完便端起酒杯咕嘟咕嘟的喝着,还洒了一些在脖子上。关经理端着酒杯看他喝完,叫了一声好,才端起自己的杯子再次一饮而尽,两人相互拍了拍胳膊便坐下。
几位师傅看到此处也来了兴致,除了全老二自斟自饮,其他人纷纷提酒,一个个敬向关经理。关经理看情况不对,赶忙哈哈笑着说咋的,这是要车轮战啊,那这样吧,今天都高兴,我来打一圈给咱们开个张,完了大家再随量喝,好不好?说着撸起袖子便要猜拳行令。
“孟大哥!这么巧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父亲转头一看,一个黑色高大的背影挡住了身后的壁灯,影子投下来完全罩住了眼前的桌子,众人也纷纷抬头看去。
“哎呀,太巧了嘛!咋个是你嗦老张!”父亲眯起眼端详片刻才认出是张大有,赶忙起身握着他的手,“屋头都好嗦?弟妹和娃儿们都好嗦?”说着他便拿出烟要发给老张,老张赶忙拦住他,掏出自己的烟发给父亲和桌上众人,也挨个点头打了招呼。两人寒暄一番后,张大有说不便打扰,让父亲和众人慢慢吃,自己便和身后两人一起坐在了不远处的另一张桌上。父亲这才看见,原来老张身后还跟着汤帅和侯玉峰二人。
这时小男孩儿也跑了过来,招呼老张一桌点菜。只见侯玉峰拿着平板,一边操作着一边和小男孩儿用日语交流,他故意提高音量要对面众人听到,还不时指指这边桌上的菜。
关经理见状调侃父亲道:“可以啊老孟,没看出来啊,还认识日本朋友啊,你这搞技术的也整的挺国际范儿啊!”
父亲嘿嘿一笑,便把如何认识金桂花,到他们一起上岛,遇到老张和侯玉峰等事说给了众人。众人听到牛虎二兄弟如何闯祸时哈哈大笑,而在得知老张和金桂花的身世遭遇后,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摇头唏嘘。
这时老张三人端着酒杯走过来,众人也纷纷起身。
“孟大哥是我张大有的恩人,”老张开口说道,父亲赶忙连连摆手摇头说没有没有,不是不是,老张却拉住他端着酒杯继续说,“只要是孟哥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孟哥有事我绝不推辞,孟哥的朋友有事,我更不会推辞!今天跟各位有缘幸会,没啥准备,我就聊表诚意敬各位,我干了,大家随意!”
老张说罢便要饮,却被关经理冷不丁的一句话拦住:“那你大恩人在这,你不得敬个三杯啊,一杯咋行啊,是吧?”说着他还冲着父亲挤了挤眼。
父亲赶忙又冲着关经理摆手摇头嘿嘿傻笑,谁知老张不动声色,眼也未抬便说了句,没错,我就是来敬三杯的。说罢他就将自己和身后二人手中的三杯酒一扫而尽,豪气干云。喝完最后一杯,他才把酒杯往下一空,然后直直盯住关经理。
众人见他毫不迟疑一口气干了三大杯,纷纷鼓掌喝彩。关经理也不禁露出钦佩的神色,端起酒杯送到老张眼前说:“好啊!兄弟,不熊!不熊啊!是老爷们儿!我陪你一个!”说罢也一仰头干了一满杯,然后炫着空杯打了个大嗝。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老张随后再次给众人散了一圈烟,便回桌坐下了。
不时酒酣,桌上众人早已放浪形骸,有的撩起衣服露出肚子,有的脱了鞋踩在凳子上,有的卷起裤腿赤膊上阵,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大呼小叫猜拳碰盏。全爷爷是几人中喝的最少也最克制的,他等关经理得空,便拉着自己的凳子朝他身边靠了靠,低头凑过去。
关经理觉全爷爷有话说,便低下身来。只听他压低声音说道:“老关,你就莫得再装咯,你给老子交个底嗦,是不是有啥子任务要下来?”关经理神色微微一变,起身略带诧异的看着全爷爷嘟囔着:“没,没事啊,没有……”
全爷爷嗨了一声扭头一笑,扶着他的肩又把他拉了回来,继续小声说道:“你莫再扯谎,老子早都看出来了。”他吸了一口烟,“这段时间,隔壁几个段上的经理挨个下去做工作,老子们又不是看不到,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嗦?再说你,我们两个算下来认识了七八年了嗦,就算莫得交情,也有得交道,到哪里不是我们两个搭班子?你啥子样子,我还不晓得噻?”他用夹着烟的二指扫了一遍满桌狼藉,“尾款下来也见不得你这个样子请客,更莫得说进度款了嗦!我记得好多年前嘛,我们在青海打隧道那一次……”
“哎对对对,山丹隧道嘛,哎呀妈呀那谁能忘,摊上一个那样的项目也真是上辈子造的孽!”关经理搂着全爷爷的肩膀,往昔的峥嵘岁月令他热血上涌,不由得提起酒杯和全爷爷一碰,饮下一大口接着说道:“那一年半的项目,要不是咱们老哥儿几个给力,那绝对照着三年干下去了,你说是不?”关经理说着一仰头干了杯中酒,全爷爷却分毫不动。关经理扭回身接着啤酒一边又说着:“那家,一天一个情况,一百多米一个地形!光那盾机的电箱烧了多少回,咱都数不清了吧!哈哈哈!哎你记得不?”他转过身来双眼放光,“那不是过年咱回不去么,项目上直接让那边儿藏民赶了十几个小绵羊过来给咱们现杀现做。哎呀妈呀我跟你说,那可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羊肉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可后悔了妈的!那天就给你们几个灌醉了,不然我跟你说我一口都不喝我就可劲儿造那羊肉!”
“就是嘛哈哈,老子要说的就是那一遭!”全爷爷也眯起眼睛笑呵呵的说,“那天晚上,你个龟儿子把你从老家拿来的那个啥子酒……”
“大红高嘛!”关经理一拍大腿,“那可不都是俺们老家自己酿的纯高粱散喽子么,度数高还不上头!这酒现在你可难找咯……”
“哎对头对头!”全爷爷哈哈一笑说道,“我记得你带上来一箱,平时嘛抠抠索索一个人躲起,瓶盖盖儿里头一口一口抿到喝。结果那天来,一箱全拿出来了嘛,一下子就喝光了!”
“那可不咋滴,大过年的高兴啊,再说咱老哥儿几个辛苦了一年多……”关经理端起酒正要喝,却被全爷爷一把按住。
只见全爷爷脸色一变,瞥了眼旁边正喝酒划拳的众人,压着声音说道:“你少跟老子耍滑头,老婆子吃鞋底,扯你龟儿子的狗屁!那次喝完酒,大年初一就过来跟老子们说要赶进度,三班倒,人手够也就算了,人手不够倒个锤子!那么冷的天,老子睡觉裤子都不敢脱,被窝还没暖就又要顶风冒雪往项目上走。日你妈风吹的老子眼都睁不开,脸上晓不得打过来的是雪还是石头,刀割一样地,三条毛裤穿到还是一样冻伤逑!老子哪里是日你妈加班哦,那就是豁命噻!今天你龟儿子这个叫做啥子?”
只听全爷爷一字一顿的说道:“故技重施!”关经理只觉得手腕被钳的疼痛欲裂,然而他却咬着牙尽量不显露出来。
“日你妈和当年一摸一样,那些瓜娃子们莫得经历好哄,老子可不是一顿酒就能对付的咯!”全爷爷扫了一眼旁边继续说道,“今天你要是不交个底出来,到时候下通知,不要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哎呀呀操!”关经理终于吃不住疼,双手一挣甩开了全爷爷的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旁边众人也一惊,纷纷看过来,只见全爷爷不慌不忙扶起酒杯,呵呵笑着转过头冲大家说,关经理喝多了嘛!
关经理却猛一抬头,瞪圆双眼冲着全爷爷恶狠狠说:“谁他妈喝多了!老子今天他妈喝趴下也喝不多!哈哈哈!”他瞬间又换上一副笑脸,一边甩着手上的酒,一边对众人摆摆手说,你们喝啊,玩儿啊,都看我干啥啊哈哈。
众人这才放心,又转回身去各自喝酒。
全爷爷看着咧着嘴俯身揉着手腕的关经理,也自觉刚才有些失了分寸,低头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装犊子了。”关经理吸了两口烟,直起身子正视全爷爷。“北边进度眼看落下了,上面安排咱这边支援,”说话间,他鼻孔和嘴里呼出长长的几道烟气,“你准备下,最晚月底,安排两个班组过去,正式通知过两天就下。”说完他把烟头按在了湿漉漉的桌面上,补了一句“待遇不变。”
“哈哈哈哈……”全爷爷向后仰头大笑了出来,“老子谢谢你咯,好一个待遇不变嗦!”
“那咋的?还给你升职加薪呗?让你拿总工、项目经理的年薪呗?”关经理面带凶相的看着全爷爷,“你们在哪干不是一样干,再说北边也是咱们的人,吃住条件都一样,该加班就算加班,费用肯定一分不少你!”
“老子不是跟你扯啥子待遇费用!要是费用不到位,老子们也不会在这儿干到今天!”全爷爷二指戳了几下桌面,桌上的酒杯和碗碟全都颤抖了起来。“关键是你这个进度怎么安排?你嘴里说个加班,轻轻松松,下面的人嘞?你不考虑一下子吗?你看咱们南边儿上,现在已经吃紧得很咯,老子们哪个不是早出晚归,已经在抢工赶进度,你再抽人出去,这边儿还要不要?”全爷爷吸了口烟,停顿了下接着说道:“再一个,抽人过去,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新来的和尚挑全庙的水,在哪里都是这个样子,哪个愿意去?这些人都是老子一手带出来的,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么得二条路!”全爷爷说完便把烟头在地上一抹,盘起二郎腿扭头看着远处。
“你这咋还耍上小孩子脾气了呢……”关经理又气又笑,端起两人的酒杯碰了一下,把一杯递给全爷爷。“这不是才找你,跟你通气儿商量么!你又不是小孩儿,说不去就不去,到时候通知下来咋整,临时菜雹哧,点兵点将啊?那还不是得提前安排好,规划好嘛!”
全爷爷接过酒杯,低头长叹一声,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关经理看他没有喝,自己也放下杯子。
“老子当年是超生,为了上户口把年龄改小,现在真正算起,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干不动咯……”全爷爷又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着这段干完就不干了,回老家种菜去了噻,还操那份心,累逑的不得行。现在这个样子看,恐怕这条老命日你妈要交代到这儿了嗦!”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哈哈……无非就是累点儿,”关经理一扭头笑道,“再说了你老师傅也不亲自下场,这不都是徒子徒孙么,还能累着你?再不行的话……”关经理凑近全爷爷,悄悄地说:“你看谁不顺眼,指定他们过去就得了呗,咱这片儿上还是咱俩搭班子,老朋友了有啥事儿还能互相照应……”
全爷爷一摆手打断他,“老子才干不得那些个没得屁眼儿的事!本来就是要退休的人了嗦,人家喊我师傅长师傅短,喊了多少年,我这一辈子最后点儿德行也不可能拐在这点儿屁事上,唉……”全爷爷微微欠身长出一口气,“命啊,这个就是命啊……”
“那咋的,你意思你老师傅要亲自带队过去啊?”关经理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全爷爷,又看了看旁边,“那你亲自带队过去也行,这边你可得给我留个哏啾的人啊,你这帮徒弟啊,我可收拾不住……”说着他赶紧又给全爷爷奉上一支烟。
“那老子可就管逑不得了,到时候老子在北边儿,这里嘞,你自己自求多福!”说着全爷爷一扶大腿站了起来,冲旁边一声吆喝,招呼大家回家。
“哎别别别……老师傅……要不你这几天再和他们商量商量呗……”关经理捧着香烟一脸尴尬的冲全爷爷的背影喊道。
第三节
“师傅,老关那龟儿子真的是这么说的噻?”全老二从碗里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看向全爷爷。只见他四周烟气缭绕,眯起双眼仿佛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轻轻点了点头。
“那照我说,老子们就不去,能咋个?”全老二看向四周众人。只见父女俩这间小房间里,围桌而坐的几位老师傅们纷纷沉默,低头不语。姐姐远远的坐在外面,看着弟弟在平板上做作业,她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凝重,悬着心听着旁边桌上的对话。
“哎呀你们几个就是胆子太小了!”全老二见大家不说话,沉不住气大声吆喝起来,“反正老子们合同里写清楚的就在这个地方,现在要换地方,肯定要签新合同的嗦!现在啥子时代咯,文明社会法治道德,都要讲一下子的嗦!到时候老子们就不签字,看龟儿子们能咋个!”
他斜眼瞄了一眼全爷爷,见他毫无反应依旧盯着前方吞云吐雾,便更加放肆的说起来:“跟你们说,老子其实都听说了!北边的工程难度大,特别是桩基、土方和结构这些,那些人早都开始三班倒加班咯,而且就这个样子还干不赢!后来几个土方桩基的头头儿,联合起来抗工了嗦!说再这个样子干下去,钱恐怕就不是打到卡上,是要日你妈烧到坟头上了嗦!”他越说越有劲,提起酒杯嗞的一声抿下一口,抓起几颗花生米塞进嘴里,看着父亲说:“老孟,你也晓得的嗦?你不是有认得的那个老张在北边吗,应该也听说了嗦?”
父亲点点头说,确实也听说了,上次在大刀那边不是碰到了嘛,我过去也坐了一会儿,摆了两句,确实听到那边不太顺。
旁边几位老师傅们听到父亲如此说,七嘴八舌让他讲讲那天听到的事情。父亲只得把那天从张大有处听到的如数说来。
原本前两年大疫之下,设备、材料和人员就难以到位,让项目从一开始就已落后于计划进度,再加上对施工难度的预估不足,便导致阶段验收没通过。而上次老张三人去大刀喝酒,一方面也是为了排解拿不到钱的苦闷。
“难归难,做就对了嗦,抗工是咋个意思嘞?”一个老师傅问到。
父亲点点头继续说道,主要还是桩基和土方的人。原来为了赶项目进度,上面要求三班倒连续作业,这原本对做惯工程的师傅们都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然而谁知工程设计大大低估了现场地质情况的复杂程度——地表下不光有沙质土,还有坚硬的玄武岩和贝类凝结成的岩石,层层叠叠混在一起,甚至还出现了六棱岩柱。桩机经常面临打一段就要换钻头的情况,一不小心就卡井甚至掉钻——这就极大的拖延了施工进度。然而上面非但不去了解实际情况,反而规定,如果出现因为设备使用不当导致进度拖延就要罚款。几个带头的老师傅们没办法,只得自己睡在现场,让徒弟们三班倒,遇到情况随时叫醒师傅们排查处理。然而即便如此,任凭几位师傅们在现场睡了两个多月,最终也没通过阶段验收,上面因此便要罚款,下面师傅们一气之下也就开始抗工。
“也是难做哦,这种事情哪个遇到都要抓脑壳儿。”全老二摇着头说,“再一个,老子还听说那边的日本监理,龟儿子坏逑得很,日你妈吃拿卡要……哎不过这个话儿说回来,咱们这边还是好一些嗦?没得听到过啥子这个样子的事情。”全老二又自顾自的点头说道。
“你个瓜娃子,哪个吃也吃不到你头上嗦!”全爷爷终于开口说话,众人便齐齐的看向他。“那还不是上面顶起,下面的人才好干活!这些个事情都是关经理应付着的,你娃儿就晓得看自己屁股底下那么大点儿地方,也不晓得抬头看哈儿嗦!”全爷爷熄灭了烟头换了个姿势舒展了一下又说道:“不过我听他说,咱们这儿这个小林还算仁义,我也打过几次交道,还是好相处的。”
“哎呀师傅,你说这些个有啥子用嘛!”全老二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现在老子们几个咋个说?我们都听你的嗦!只要你老人家一声令下,老子们明天就不上工了!”说罢他四下看了看,几位老师傅都低头不作声,更不敢附和他。
“哼哼,你个龟儿子又鬼扯!”全爷爷似乎是被气笑了,扭头瞥了一眼全老二接着说:“你不上工,不上工你吃啥子,喝啥子?你不上工那还不如从那个山头头儿上跳下来算逑!”说着他扬手指了指窗外黑洞洞的大空山。
“唉……”全爷爷点上一支烟长叹一口气,“老子活这么大,就学会一个道理,莫得用小指头扳到人家大腿。我们现在吃人家这碗饭,闹起来,两家都不好过,但是总归还是自己吃亏多……在人家屋头下面啊,该低头时要低头……”他转过来正色看着下面几位埋头不语的师傅们说道:“我想好了,还是按关经理说的,准备起嘛。”
“那……那……叫哪个过去嘞?”其中一位师傅低声问了句。
“我去嘛老师傅!”父亲抬头看着全爷爷,坚定的说道:“我带小四几个过去嘛!我从到这儿就跟到你,你给娃儿们还有我都帮了不少忙。这个时候你有难处,我这个人也不晓得咋个说,我就晓得我不去的话,自己心头不踏实噻……”
全爷爷笑着点点头,舒了一口气说道:“老孟啊,你也是个有情义的人,我没得看错人!”他顿了顿,吸了一口烟,“但是嘞,讲话讲到这下儿,这里面哪个都好去,就你不好去。”他伸手拦住正要开口的父亲,继续又说:“你看,娃儿要上学,你又照顾不到。这头儿嘞,妹娃儿也刚好稳当下来,还能照顾到弟娃儿和你,所以你再不要打翻翻儿咯!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头,好好看娃儿读书,你是最不容易的嗦!再说了,你们家这么样儿就出了一个留洋的娃娃儿,是不是祖坟冒青烟嘛!”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然而弟弟却走过来严肃的看着全爷爷说:“全爷爷全爷爷,你带我去嘛,我不想读书了,这个我一点儿都认不到,好难哦!”
“啥子嘛,哪个还能难倒你嗦?你个瓜娃子!”全爷爷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摸着他的头说:“你这么聪明,要好生用功,莫得叫你老子丢人,晓得不嘛?”
姐姐这时赶紧拉回弟弟,笑着对全爷爷说,这娃儿学日语吃力的很,整天和我说学不会看不懂,闹着说不学了。
全爷爷却一摆手说:“哎呀这些个小日本儿的圈圈拐拐的字,老子看了脑壳儿都大咯,怪不得娃儿学的慢。莫得事,我看人从来不错,娃儿聪明,脑壳儿绝对够用,多练就好了嘛,莫得事莫得事!”
说着他又转过来看着众人,只见除了父亲和全老二抬头和他眼光相接,其他人或低头不语,或看着别处抽着烟。全爷爷这时目光转向全老二,全老二自知是何用意,嘿嘿笑着说,全爷爷,你老人家莫看我,你是大人,我是小人,你叫我去就去嘛,打个招呼的事,莫得再说教老子了,老子怕了嘛哈哈。老子早就晓得了你要老子去,去就去嘛,老子就一个要求!
“你狗日的龟儿子学精了嗦,啥子要求?”全爷爷鼻子里哼的一笑问道。
“那个大刀烧烤的肠旺儿太安逸了嘛,你带我再去吃一次嘛!哎对了,再把文明几个叫到起嗦,那几个龟儿子求了老子也不是一两天了噻!”
“哈哈好嘛好嘛,你个龟儿子就晓得吃,有一天你娃儿要坏在你这个嘴上!”全爷爷终于露出笑容。
他抖擞了精神坐直身体,对下面几位师傅吆喝了一声说道:“哎!你们几个,把头抬起嗦!老子出门仗义第一,从不为难旁人!今天就说定了,两个班组,全老二算一个,老子自己带一个!”说着他眼光扫向对面几人,“你们几个每人从组里抽一个人出来,老子亲自带,这就够了嗦!但是,不管你们喊到哪个过来,都跟他说,是我看上他了,指名道姓点到他,喊他过来的!这样你们这些个当师傅的也不为难,好嘛,就这个样子嗦!”
众人听到他如此说,真是松了一口气,点着头互相说笑起来。
“但是嘞,这边上,你们也给老子撑起!莫得给老子丢人!”全爷爷大声说着。
“没得问题!你放心吧!老师傅你放心!”下面众人纷纷点头保证。
“那就说好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老孟你就带好队伍!关经理那边我都说好了噻!等老子回来了,要是看到哪个给老子拉稀摆带,老子可翻脸不认人!”
“老师傅,我……我不得行……”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搞的有些惶恐,正要说话却被全爷爷再次按住。
“老孟你牵头莫得问题,老子从来不会看错人!你不管是人品,资历,技术,在这些人里头都是第一等的,你扯旗,大家肯定都没得话说。”说着他看向众人,只见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关经理那边我去打招呼,明天就带你去交接。这个人嘛,滑头是滑头,人也是个好人。但是也怪不到他,在那个位置上,不滑头也做不好,你慢慢相处就晓得了。”
“那……我……”父亲还是有些迟疑。全爷爷哈哈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哎呀莫得想那些个七七八八的了噻,咋个都是个干,也就是以后你多操点儿心,多喝两顿酒,多见识几个龟儿子王八蛋,就学会了噻!哈哈哈!”
说罢众人也大笑了起来。
“哎呦,全爷爷,师傅,几位师傅,啥子事情这么高兴噻!”只见小四提着一个袋子探头探脑推门进来。
“你娃儿是不是又来套妹娃儿的卷饼吃嗦?”了却心头一件大事,全爷爷显然心情大好,开起了小四的玩笑。
“哎呦全爷爷,哪个都逃不出你老人家的法眼嗦。”小四笑咪咪的说,“但是今天我可是送东西来的嗦!”小四说着把袋子递给全爷爷,说道:“弟娃儿不是说,这段时间肠胃不好,拉肚子嗦,大姐跟我说的,吃药也用处不大。”
“就是嘛,隔三差五就拉肚子嘛。他们学校医院看了,医院也去化验了,都说没得问题,可能就是啥子,菌群咋个失调。”姐姐也点头说着。
“哎呀那些个庸医瓜娃子,书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全爷爷嗨嗨一笑说道,“这个就是换水土嘛,再一个娃儿长身体时候也有拉肚子的,吃啥子药嗦!”他从袋子里抓出几片叶子和绿豆大小的黑色颗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略带惊奇的看着小四说:“你娃儿可以哦,哪个也晓得这个土办法的嗦?”
“全爷爷你老人家也太厉害咯,这个样子就晓得是啥子了嗦?不过嘛,我哪里晓得这些办法,也是大姐教我的嗦。”小四笑着看向姐姐。
“我也不晓得嘛,前几天和老家的嬢嬢打电话,说起弟娃儿拉肚子,她就跟我说,有没得黄檗,弄点儿叶子果子,焙干了泡水喝,是咱们的土办法嘛!”姐姐笑着说。
“是嗦!”全爷爷笑着说,“老子也多少年没得见过这个办法了嗦。”说着他俯身看看正在玩平板的弟弟,笑着调侃道:“你娃儿可以哦,土娃儿就要用土法儿,让你姐姐给你熬点水喝了,你就安逸了嗦!”
“好了嘛!”全爷爷一拍大腿起身,“那就这么说好了嗦!老子先去项目上了,晚上加了筋的模子打灰,老子要去盯到,你们也早点儿睡嘛!”
众人也都起身散去,小四帮着姐姐收拾了桌椅,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姐姐抿嘴一笑,便对父亲说,我和小四去全爷爷那边看下啊,等会就回来,那个黄檗你莫动,我来了给弟娃儿做。
父亲笑笑摆摆手说你莫管了去耍吧,早点儿回来嘛!两人答应一声,嬉笑着出门去了。
第四节
“哇——你们几个好安逸哇!开餐会了噻!”小四带姐姐来到全爷爷宿舍楼最顶角的一间屋子。她一推门便看到当中一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火炉和几个一次性打包盒,操家三兄弟围桌而坐,旁边地下还摆着啤酒饮料罐头瓜子等物。
这间宿舍因为在顶楼最西边,每天日照西晒,冬冷夏热,没人愿意住,所以平时作为仓库,来存放一些工人们宿舍里放不下的大件行李箱。这几天工程上的人陆续赶去北部支援,因此这间屋子也空荡了许多,否则三兄弟也不可能摆的开这许多东西。
“哇——见手青哦!好东西噻!哎,你们几个可当心点儿嘛,这个东西还是要烧熟了吃的嗦!”姐姐刚一进门就被三兄弟让着坐到中间,看到了桌上的野菌子。
老大知识拿出一瓶饮料在床头咔的一磕,打开了盖子递到姐姐手里。小四也提了把小板凳坐在旁边,自己从桌下拿出一罐啤酒,哧的一声拉开拉环,毫不客气的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一通。
“你们几个好会耍哦!”姐姐一边吃着老二学问从烤炉上拿下来的烤串,一边笑嘻嘻的四下打量着说道,“咋个找得到这个地方的嗦?还扯起烧烤了嘛,这个也太专业嗦,长……长啥子……炭……”她看着脚下一个方正的纸盒子上面的几个字问道。
“长备炭!”最小的文化接话说道,“这个是繁体的‘备’字嘛,刘备的备。”文化貌似正在变声发育期,一张嘴就是老鸭子一样矮哑声音,也正因如此,他才从刚来时候的小话唠,变得现在这样羞于讲话。
“你娃儿可以嗦!怪不得叫文化,你娃儿三兄弟里头最有文化嗦,繁体字都认得到嗦!”小四嗑着瓜子调侃道。
“你给老子爬起!”文化白了他一眼,“老子耍三国游戏的嗦,里头有繁体字,认得到刘备嘛!”说着他从桌下拎起一罐啤酒也咕嘟喝了一口,但显然他有些不适应啤酒的气感,在嘴里憋了好一会才一口口慢慢咽下去。
“哎哎,你娃儿才好多年纪,会不会喝酒的嗦?”姐姐笑着假意嗔怒问老三,再看看桌上几人,“你们几个这个样子,就不怕你们师傅和全爷爷看到嗦?”
“哎呀没得事,老子们反正后天就走了噻,明天全爷爷给老子们放假,再说又拿到钱,吃喝耍一下子嘛也不是啥子大事……”老大知识一边说,一边从大碗里夹了几片菌子到姐姐碗里,“这个还是我和老三昨天上山摘到的嘛。日本人瓜娃子晓不得吃这么好的东西,山上多的很。你放心,已经煮了十几分钟咯,肯定熟透了嘛!就是可惜没得点儿折耳根再拌一下子。”
“哎对了?那个黄檗对不对吗?”老大抬头问姐姐。
“对头对头,全爷爷也看过了,也说是对的!”姐姐嚼着菌子,忙从碗里抬起头,笑盈盈地说。
“我就说噻!”老大知识站起来在文化头上拍了几下,老三文化也不甘示弱,隔着中间埋头烧烤的老二学问挥着手臂反击。老二终于耐不住,把两人一把架开说:“打……打……打个锤子,看,看……到,到起……老子老子……的……炉炉炉子!”
老大哈哈一笑坐下,对着老三说:“老子就是火眼金睛,给你说了嘛老子小的时候经常喝,你瓜娃子就是要跟老子板起,硬要使到啥子瓜娃子安屁屁(app)才认得到,结果还不是认错咯!你那个瓜娃子手机,捧起耍三国嘛还要得,认到树哪怕还是差了一点儿……”说着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文化则一脸不忿,撅着嘴在一边生闷气。老二嘴里嬉笑一声,拍了他一把,让他别生气了,然后从炉子上拿下一把烤串分给众人。他递烤串给姐姐时,依旧低着眼不敢和她对视。
“那个……你们早就晓得自己要走了嗦?”姐姐接过烤串,小声地问。她又看看旁边的小四,然而小四却装模作样只顾低头吃串喝酒,假装没看到姐姐的眼神。
“对头嘛,我师傅那个人,你还不晓得?”老大摆了下手大大咧咧的说道,“刀子嘴豆腐心!那晚上,他早都听到全爷爷和关经理说啥子了。”他一口吞下一整串鸡肉,看着签子自顾自的说了句狗日的串串咋个也这么少的嗦,然后又抬头继续说道:“他跟到全爷爷好多年了嗦,也是老家一起出来的,遇到这种事情,他晓得自己要是不出头,那让全爷爷咋个办?所以早都跟我们几个说好了噻!”他把手里玩弄折成几段的木签扔到烤炉的木炭上,却被老二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只见老二用筷子迅速把刚燃起的签子夹出来踩灭,又指了指烤炉和脚下的炭箱,“无……烟烟……炭!贵得很很……莫给给老子糟……糟蹋了!龟……儿子!”
“哈哈哈!”老大爽朗的一笑,咕嘟一气喝完了剩下的酒,又拿出一罐打开。他动作太猛,啤酒泡沫一下涌了出来。他连忙把嘴搭在罐口,吮吸了好一会,才用袖子擦着下巴慢慢说道:“老子们三个到哪里都是吃喝耍,跟到师傅和全爷爷,老子们也安逸,莫得问题。就是可惜,怕是再吃不到大姐你做的菜了嘛!”
只见老大不等姐姐回话,便学着大人的样子端起酒杯伸到桌前说:“来嘛来嘛!大家干杯嘛!虽然老子们以后就不在这里了,但是嘞,大家友谊长存!以后我们一家就是兄弟姐妹,大姐你和弟娃儿有啥子事情,老子们一个电话就冲过来!来干干干!”
说着大家便都站起来碰杯。兄弟三人好像逞能一样,都喝干了自己罐里的酒,搞的喝到一半就停下的小四也不好意思,又接着干了剩下的。姐姐则喝了一大口饮料,只觉得冰凉的气体扎得她从舌头到胃里都是麻麻的。喝完后大家都坐下,只有老三文化还站在那里,老大有些奇怪的问他,咋个嘛,坐下嘛?
“喝猛了嘛,撑……”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了句,几人哈哈大笑。
姐姐也笑着站起来,绕到他背后摩挲了几下,只见他挺了两下身子,嗝嗝两声打出两个大嗝,然后便转过头嘿嘿笑着对姐姐说,谢谢大姐,好多了。然后不等姐姐坐下,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说,山上拾的,给你嗦。
姐姐愣了一下,仔细端详起了手中这块石头。只见它通体黢黑如墨,但四周薄边处却淡淡透光,仿佛是一块清透的水晶在浓重的黑夜中浸染,把夜色的精华全部凝结在这块纯净的结晶里。
“好安逸哦这个颜色!”姐姐不由得对着灯下的石头赞叹道。
“你看他像不像这个山包包嘛?”老三说着指了下窗外。
姐姐定神一看,果然这块石头通体圆润,好像是被冲刷打磨过,唯有底部一截仿佛被霹雳惊雷切过一样平整。而当姐姐把这块石头切口朝下放在桌上时,整块石头与面前这座大空山简直脱胎般相像!
“好巧哦你!这块石头也太漂亮了嘛!姐姐好喜欢嘛!你娃儿太有心了!”姐姐一边赞叹着一边把石头给大伙看。老三则脸一红,赶快坐下说,吃了你好多东西嘛,这个没得啥子,以后我去山上看到好的,再拾给你,说着脸更红了。
小四觑见弟弟的脸色,抿着嘴忍着笑,而姐姐只顾看着这块宝石,并没发觉老三的异样,只是嘴里说着,好嘛好嘛,姐姐以后经常多做点儿卷饼泡菜,送过去给你和师傅还有全爷爷,要得不嘛?
要得要得!几个人纷纷点头笑着答应。
“要个逑!”众人一回头,只见全老二板着脸瞪着牛铃一样的眼睛站在窗外。他一闪身推门进来,众人全都站起战战兢兢往后靠去。
“老子说到处寻人不到,狗日的跑到这儿来了嗦,怪不得老子……”全老二正骂着,看见了桌上的东西。他俯身仔细端详了下,竟然笑了起来,但嘴里依然没好气:“狗日的龟儿子,耍得安逸嘛!有酒有菜!三把菇,青头儿,狗日的还有见手青嗦!熟透没得嘛?”
“透了透了!全师傅你老人家尝一口噻!他们几个将将拌好,也晓不得味道咋个样,你老师傅经过的多,你品尝一下嘛!”小四看全老二笑了起来,赶紧趁此机会端着一大碗菌子到他眼前,然后转过头去冲三兄弟挤眉弄眼。
三兄弟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搬凳子开酒上碗筷好不热闹。
“哼哼,少给老子来这一套,老子不吃这一套!”全老二一边说着,居然接过了啤酒,一拉小马扎坐在了桌前。
姐姐和几人对视一下,都咬着嘴唇不敢笑出声。
“辣椒圈圈儿嘞?”全老二尝了一口拌菜说道,“你们娃儿没得见过猪跑,猪肉也吃了不少嘛,晓不得拌菌子少不得辣椒圈圈儿的嗦?”
“来得急了,没得买到……”老大嘟囔着说。
“瓜娃子……”全老二哼了一声,转眼看见炉上的串又骂道:“你们三个瓜娃子眼睛是灯泡儿嗦?看不到这个要烧焦了嗦?晓不得翻一下?”老二学问听到这句话,才赶快坐下,又重新当起了烧烤师傅,旁边几人也嘿嘿讪笑着坐下。
小四这时忍着笑,举起啤酒对全老二说:“全师傅,我敬你一个嘛!你看过几天你们就要到北边去了,他们几个怕你辛苦,说拿了钱,要好好的犒劳老师傅,这才请你……”
“你请你个鬼!”全老二一撇嘴打断他,“你少给老子扯鬼都不信的烂屁!你师傅那么老实一个人,咋个带出你狗日的这个油嘴滑舌的龟儿子嘞?”小四听到这终于忍不住,低头捂脸颤抖着笑了起来。其他几人也极力忍着笑,姐姐甚至双手捂脸不敢正视全老二。
“好了嘛!吃都吃了,那就给老子好好吃!今晚老子就破到例,回个规矩,让你们几个龟儿子好好耍!但是话说好,明天睡醒了收拾东西,到时候到了那边,不要给老子丢人,都给我扯起精神好好干!更不得给操家班丢人!晓得不!”
“好!好!要得!”三兄弟纷纷挺起胸脯答应!
“那就好嘛,那开吃!哈哈哈!”全老二大笑着拿起筷子准备吃,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旁边的姐姐和小四有些讪讪的说:“那你们两个快些吃,等下早点儿回去,莫得给全爷爷晓得了嗦……”说罢嘿嘿一笑,众人也哈哈哈大笑起来。
姐姐和小四因为第二天要早起,略再坐了会儿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小四还给姐姐讲了一个三兄弟老家的故事。
他说,他们那里一个中年丧女的寡妇,偶尔有次吃了半生的菌子,居然看到女儿回来了还说饿了。她就赶忙煮了饭和女儿一起吃,吃完聊到深夜,两人都趴在桌上睡了。结果第二天起来,寡妇发现桌上果然多了一副碗筷。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糊涂时候放在那里的,还是女儿真的回来了,索性真真假假也不再理会,故意吃半生的菌子,这样每次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女儿。
后来呢?姐姐问。后来我也晓不得嘛,我也想晓得嗦,下次见到这三个娃儿再问问嘛,小四哈哈一笑说道。
这天晚上姐姐做了一夜的梦,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了小四的故事,还是三兄弟采来的见手青真的没熟透。她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家,远远的看见家里有人在喂鸡,喂兔子,做饭……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手脚不停的从早忙到晚,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其中就有菌子。她看见自己吃了一会,就从橱柜里拿出另一副碗筷摆在旁边,然后对着空气聊起了天,不时捧腹笑着,不时涕泪俱下,说着什么想爸爸,想妈妈,弟弟很好很聪明你们放心,她没有照顾好爷爷奶奶……不一会儿便累倒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姐姐轻轻的走上去,缓缓理了理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收起碗筷放回了柜里。
第五节
姐姐只觉得整个人麻木了,全身血液仿佛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副躯壳在空中飘荡。她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好像一只浮在空气中的水母,随着地面蒸腾上升的热浪摇曳着。她感觉有一层薄薄电流在她这具躯壳的表里四处游走,当电流经过体表时,每一个毛孔都痉挛般不受控制的抽搐收缩着,令上面的寒毛根根竖立,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丝残存的生命,而当这股电流游走进入体内后,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巨大的压力从内向外压迫着,蹂躏着,旋转摇晃着,直到一团翻涌的热浪从腹中不可阻挡的升起。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达依教步!达依教步!”
姐姐缓缓睁开眼,面前这个面目清秀,说着日语面露忐忑的男人虽然戴着安全帽,但显然不是工人。姐姐只见他焦急的问着自己,还回头不停的招呼着人,但是这一切画面在那一刻她的眼中已经毫无意义,如同深夜电视屏幕上的雪花一般,模糊揉杂,让真实与臆像失去了边界逐渐交融——直到她看到哭泣的小四和僵尸一样站在原地的全爷爷,直到他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父亲和他那惶恐慌张还带着泪花的脸,直到她觉得世界再次上浮,自己的身体被引力沉重的拉向了万丈深渊。
全老二和三兄弟被发现时,已经是早上六点多。
夜班回来的全爷爷看见宿舍空空,起初以为是几人去外面玩还未回来,但躺下后越觉心神不宁,挨个打了几人手机都无应答,才预感事情不妙。他赶忙喊来人四处寻找,最终发现顶楼角上亮了一夜的灯。
四人被发现时,只有全老二一息尚存,应当是身体素质最好,且离门最近。他平躺在地上,身体朝向门口,一只手向前伸,好像要试图开门出去。而三个徒弟却未能如此幸运,早已没了气息。老三口吐白沫仰面躺在后面的架子床上,老大趴在他身上,应当是想要拉他起来却力竭倒下。老二面朝外蜷缩身子侧倒在地上,手里还紧攥着全老二的一只鞋,仿佛是最后时刻绝望的挣扎,希望师傅能救他一起出去。
全爷爷开门看到这场景后,如晴天霹雳一般。一向沉稳的他这时也乱了方寸,和众人七手八脚把人往外面抬,打电话。刚开始他还能讲几句话,帮忙给全老二做心肺复苏,可等他看到三兄弟冰冷得已经有些僵硬的肢体,意识到无论如何三人都不会再有任何回应的那一刻,便失魂落魄的站起来,向后一跌,靠在了墙上。
他麻木的站在那里,看着救护车把全老二拉走,再看着三兄弟被装进黑色尸袋。他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才是这场悲剧中最无关紧要的那个看客。关经理带着小林仁光赶来,摇着他的身体,但他也只是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关经理怕他出事,便把他也送去医院,自己则和小林一起应付警察和医疗工作。
小四是第一个听到动静的,上去看了一眼便冲到父亲宿舍,带着哭腔喊来了他和姐姐两人。当姐姐看到昨晚还嬉笑玩闹的三人,转眼就变成了门口直挺挺的三具尸体,并且几人的身体都因为尸僵不同程度的扭曲着的时候,愣了片刻便吐了出来,然后晕倒。楼梯口窄小局促,她正好吐在小林身上,但是也幸而有他在一边搀扶,否则恐怕要跌落下去。
姐姐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已过中午,而她惊奇的发现身边坐着的人居然是金桂花。金桂花看她醒来,满脸关切的一面抓着她的手,一面抚摸着她的额头,用哄孩子一样的口吻说道,妮儿,不怕不怕了,你姨姨在这儿呢哦,不怕,不怕,我们都在这,你爸也在这呢,都好着呢……
正说着,只见父亲和九虎二人进来。九虎一只手提了一大包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大袋子,鼓鼓囊囊,另一手抓着五份盒饭,仿佛捏着几个迷你儿童餐盒一样。
父亲走到姐姐旁边,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说,醒了嗦,莫得事,就是吓到了……姐姐还不等父亲说完,便颤抖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交叉双臂遮住脸,放声嚎淘。父亲眼里也挂着泪珠,擦拭着在床边坐下,安抚着她,而金桂花则一手搂着她的头,一手缓缓在她胸口抚摸着,直到她的哭声慢慢变成抽泣,最后渐渐平息。
金桂花看姐姐好转,拿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和手脚,把床摇起让她靠着舒服点,然后再用大手胡噜了几把她耳鬓散落下来的碎发。整理清爽后,她才拿过热好的盒饭喂给她吃。
姐姐没有让金桂花喂,自己端过来放在腿上吃了两口便又放下。金桂花也不勉强,把盒饭放在一边,打开一盒牛奶温热了,看着姐姐喝完,才和父亲、九虎三人一起吃了剩下的盒饭。
吃完饭正在收拾间,一个医生敲了敲门进来,后面跟着关经理和一个穿工装的男子。父亲赶忙起来站在一边,只见医生走到姐姐病床另一端,从身后的机器人身上拿出一个平板,对着上面点了起来。几人这时才发现身后这个机器人,并且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他们在机场看到的那个“光太”。
机器人随即缓缓滑到姐姐床头,然后在姐姐和医生之间作着翻译。医生问了一些姐姐的状况,有没有感觉更加不适等,姐姐一一回答。说话时她注意到关经理身边那个男人始终看着她,而且他蓝色的工装上污了一大块。她才想起是早上吐在了人家身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看了看,男人也没有避讳,与她目光相接,礼貌点头笑了笑。姐姐觉得心下一颤,赶紧低头看向别处。
医生随后又在机器人的翻译下与父亲交谈起来。他说姐姐只是惊吓过度,上午入院就做了全面检查,除了略微贫血,其他各项指标均无异常。他嘱咐姐姐多喝水,吃温热的食物多休息等等,然后说如果愿意可以明天出院,如果自觉精神恢复的好,下午走也行。他还特别交代,尽管姐姐身体无碍,但确实受到了精神刺激,所以让父亲后续观察,如果出现心悸、忧郁甚至更严重的情况,可以及时过来做心理疏导。父亲也不敢多说多问,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临走前小林又叫住医生说了两句,两人倒是客气,一个劲的互相鞠躬点头。关经理虽然听不懂,但也在旁边陪着笑点头。最后医生转过来说先告辞,向父亲鞠一躬便转身领着关经理和小林走了。父亲也赶忙不住的点头鞠躬,一路将几人送到了门口。
几人离开时,姐姐想再看看将人家衣服吐的多严重,悄悄抬眼向小林方向窥去,谁知一个清秀可亲的眼神早已等在那里。两人目光再次相接的一瞬间,姐姐心里触电一般,只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手心脚心也不由得渗出薄汗。她赶紧再次看向别处,直到父亲摇着头从门口回来坐在旁边。
“老孟,跟日本人说话累不累?”金桂花笑着调侃道,“我勒个孩儿嘞,我看着都累,你那脖子和腰怕是别闪了。”
父亲摇着头苦笑了一下没有回她,转过来看着姐姐说,大夫说你没得事,那我也就放心了噻。那还是住一晚再回去嘛?
“哎对了,刚刚那个大夫说啥来着?”金桂花不等姐姐开口,抢先说道:“说你贫血!你个妮子,你也大了,你爸有些话也不好直接跟你开口,那姨就跟你说说!”接着金桂花竟也不避讳旁边的父亲和九虎二人,说了一堆女人该如何照顾自己,例假期间要如何饮食调理的心德经验。姐姐只是低头红着脸一个劲的点头,反而是旁边二人听得浑身不自在,也不好走开,只得尴尬的傻站在原地东看看西瞧瞧。
金桂花终于说完,让九虎从鼓囊囊的大包里掏出一把红枣,得意的嘿嘿笑着说,咋样,姨想的是不是周到?就知道你该补身子了。说着拿起自己的杯子,让九虎用开水烫了再冲洗干净,再用枣子泡一杯开水。她笑嘻嘻的对姐姐说,姨自己喝水的杯子给你烫干净,你别嫌弃啊!等过两天老家来人了,再让给你捎点鲁西的阿胶,那才是咱们女人家补气血的好东西!
正说话间,关经理走了进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道:“得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我也得先回去了,你说这事整的……对了你这有水没?这家跑了一早上水都没喝一口……”说着便四下张望。金桂花从床下取出一盒牛奶递给了他,他也不客气,捧着吸了个干净。金桂花笑着又递给他一盒,他用衣袖擦了擦嘴,笑着说不喝了不喝了。然后问向父亲,这是……?
父亲才想起来,赶忙介绍两人认识。老关听到后一拍脑袋说:“哎呀妈呀,老张的媳妇儿啊,大嫂你好你好!”说着双手握住金桂花的手,“我和老张还喝过酒呢,这家酒量可好了,老能喝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这是儿子吧?”关经理又转过来握着九虎的手,还用力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这家长得,虎父无犬子啊!这身板儿,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不错,不错啊!”
金桂花笑得眯起了眼睛,关经理再寒暄两句后便说你们先坐,我跟老孟说两句话,说着便把父亲拉到外面。
半晌后父亲回来,神色不怡。金桂花问他什么事,父亲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项目紧张,关经理说最多帮我申请三天假,不能再多了。姐姐赶忙说我没事,吃了饭感觉好多了,咱们一会就出去吧。父亲看着她笑了笑说,我也晓得你没得问题,就是吓到了,也不是第一次……父亲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不想再刺激姐姐去想爷爷奶奶的事,赶紧转了话口。
“老师傅也怕是要好多天上不得工了噻……这一杆子又少了一个班组。本来就忙,现在怕是要更紧张咯,还要喊我去当袍哥……唉……”父亲摇头叹气。
姐姐又想起早上好像见到全爷爷也被送进了医院,忙问他和全老二的情况。父亲偷偷看了一眼金桂花,忙转过来点点头对姐姐说两个都好,全爷爷就是精神有些差,他陪着全老二一起。姐姐略一沉吟,问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他们?父亲说他和关经理早上已经看过了,而且他们两个也要休息,就不要打扰了,改天再过来看也一样。金桂花也赶忙说就是,你现在先把自己管好,他们肯定有后勤的人照管,你也别操心了。
姐姐下午又稍睡了一会,精神好了些,况且她还操心着弟弟,便和父亲一起办了出院。父亲留金桂花吃晚饭不住,只得和姐姐一起回家了。临走时金桂花把那一大包东西硬塞到父亲手里,让父亲觉得十分过意不去,金桂花却还是大大咧咧的说没事,这都是老家带来的干货,给姐弟俩多吃点补身子。她还嘱咐姐姐注意身体,想吃啥可以跟她说,她托人从国内带过来,随后便转身和九虎二人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虽然回到家,但是姐姐仍觉得自己心里惊魂未定。她第一个晚上几乎一夜未睡,而接下来的几天也总心不在焉,难以集中精神,只要是自己独处时,就不由得会胡思乱想。
她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天早上看到的场景,但是那晚三兄弟喝酒欢笑的样子,总会止不住的出现在她脑海中。而且这些记忆仿佛生出灵性一样,在她忙碌时,会自己悄悄藏起来,不打扰她的心绪,只有在夜深寂静,她带着疲惫躺下后,才会慢慢从隐秘的角落里显现出来。那些过往的苦与乐,与三兄弟有关或无关的,都在这些记忆的牵动下从最深的沉睡中醒来,被裹挟着进入漩涡般的梦境中,与她脆弱而坚强的意志激荡碰撞,直到这意志被洗刷打磨成最微渺的尘埃,如烟尘般消散。而那些被割划得细如烟缕,薄如碎冰的记忆,则无穷无尽的旋转,循环,交叠着将她淹没。
然而在这无数记忆的尘烟中,总有细如烟缕的一段,哪怕只是在眼前闪现而过,也能让她顿觉惊惶无措,心如鹿撞。这是一缕带着特殊味道的记忆,这味道,有口中残留的酸苦,有眼前隐隐的茶香,有大地微微的土腥,还有身边淡淡的薄荷。这也是一丝带着特殊印记的记忆,这印记,是如同晴空下澄泉湖水一般的湛蓝上,带着残渣的一片深色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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