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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压着!”谭双喜要求士兵做着按压动作,自己腾出了双手,没有时间来解开郭大鹏的衣服,也不能把他翻过身来,谭双喜只能用双手把他的衣服往上掳去,去触摸伤口的位置。谭双喜从腰间开始往上摸,原以为后面的弹孔可能也在右背上,可双手还没有摸上去的时候,左手中指就陷进了体内,湿露、滑润的感觉把谭双喜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出,大叫一声:“伤口在这里!”
另一个弹孔在右后腰上,伤口要大了许多,铅子横着出来,拉出了一寸长的口子。这是铅子在体内碰到了肋骨,改变了飞行的方向。旁边的士兵又递上来了一个急救包,谭双喜展开来给他包扎上,还没等扎好时,赶来的卫生员摸了摸郭大鹏的脖子,说话了:“别费事了,人已经死了!”语气和声音都显得很无奈。
谭双喜抬起了头,向郭大鹏脸上看去,他早已结束了呼吸,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了焦点……从树丛中那声恐怖的炮声响起,到他停止“哦!哦!哦!”的呼吸,就只有几十秒时间。
他原以为自己会非常的愤怒,充满了杀心,然而并没有,漆黑的夜晚,寒冷的山风,耳畔的枪炮声,厮杀的吼叫,垂死者的哀号……一时间,充斥他心头是无力感,恐惧攥住他的心,让他一时间失去了起身的力气。
“……说实话,当时真得怕!非常的害怕!腿不停地颤抖,心直往下坠,那种感觉像是有一只手使劲地抓扯我的心!”谭双喜拿着酒杯的手也在颤抖,“不怕你笑话,我也算是个老兵了,见仗几十回,大场面也经历过,可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怕得人都动不了的……”
“然后呢?”张来才追问道。
“好一会等我才觉得又‘活过来了’。那会只觉得怒火满腔,恨不得立刻把埋伏的土匪都捅成筛子!可眼前根本就没有敌人,只有丢下的尸体和两杆火铳。他们肯定是点燃炮引就跑了。林子又密,草又高,往里面走几步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谭双喜擦了擦眼睛,“老张,你知道吗?当初澄迈会战打的那么激烈,我在土堤上搬尸体,运伤员,修工事一点都不怕。但这回,每次行军走到树林边上,心里都慌得不得了,觉得下一刻就会响起一声炮响。”
“你们没派尖兵吗?”步兵操典里面要求行军时,必须有尖兵在大队前方和两侧,遇到树林等复杂地形要搜索行进,这是最基本的作战要求。
“知道郭大鹏为什么最后连个三优都没有吗?因为他就是尖兵,结果他嫌天黑树林里不好走……”说到这里谭双喜出了一口粗气,仰脖又喝了一大口,“也难怪,他从入伍到牺牲,一共才半年。”
“新兵死的快,活下来的就是老兵了。”张来才酒喝的眼睛都喝红了,“你瞧瞧我们排,一半多都是新面孔了。”
“等伤病员都回来了,人就超编了。”
“要不然怎么说要整编呢?”张来才说,“大概又要扩编了吧。听说要和朝廷干大仗!直接打到京师去坐龙廷了!”
“坐龙庭是早晚的事,这皇帝也轮流坐吗?元老可有好几百个呢。”
“大约也和现在这样。”
“人才能活几年。不知道多少元老会心里不痛快。”喝了酒,谭双喜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原本藏在心里头的疑问也说了出来。
“你说这做什么?!”张来才瞬间就酒醒了,胆怯的张望了下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谭双喜也觉得自己失言了,赶紧继续喝酒,两人默契的没再提这事。又说起明天的事。
“明天是给胡帷德家送。”谭双喜说着叹气,“他和他老婆很恩爱的,又是新婚不久,明天只怕是要哭得昏天黑地。”
“听说他是赘婿?”
“是,他是个福佬,射耕人。岳父是本地人。还是个小财主呢。”
“既然是赘婿,家里肯定没有兄弟,怎么会出来当兵?”
“原本是用不着当兵的,”谭双喜叹了口气,“有政策的,有乙种文凭的归化民只要志愿服役一年就能提拔候补军官,所以他来当志愿兵。要是没阵亡,这次回来他至少是个少尉了,唉!”
“真是可惜了呀!”张来才也叹了一声。
“他也是糊涂呐,有这个乙类文凭,干什么不好,考公务员考军校进工厂都够格了,偏偏跑来当志愿兵!稀里糊涂就把小命给送了。大约连个崽都没留下。”
别看两个人这会长吁短叹,其实谭双喜和张来才都不怎么喜欢胡帷德。张来才不喜欢他,仅仅因为他是个福佬,本地人大多不喜欢外来户。而谭双喜不喜欢他,是因为胡帷德喜欢到处炫耀他有老婆,炫耀力度之大以至于全连都知道:穷光蛋居然倒插门娶了博堂村小地主的女儿,可见这家伙有多么令人讨厌。更加令人讨厌的是,他还经常显摆些不知真假的风流韵事,直到一次被几个母胎单身多年的士兵狠狠的揍了一顿才算是消停了。
但命令在此,加上死者为大,谭双喜和张来才仍然要尽到对胡帷德的责任。
第二天一早,他们从福山出发,沿路先去了其他几处送阵亡通知书。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往博堂而去。偏偏这博堂村并不在铁路站附近,乡下地方也没有公共马车,两人只好发挥出军队里锻炼出的铁脚板,沿着乡间道路一路闻讯一路前行,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二人走了一路,路上又没有集市,只能靠草地干粮充饥。走到博堂又累又饿。到村公所一打听才知道博堂是个大村,下面有十六个牌甲。胡帷德家在十一甲,距离村公所还有差不多五里路。
“我找个人给你们带路。都是出公差,怪不容易的。”村长说着又问道,“看你们的样子,大约是还没有吃饭吧?”
“还真没有。”谭双喜已经顾不得客气了,“这里哪里有饭铺,我们先吃顿饭再去。”
“乡下地方哪来得饭店。再说你们来出公差的,怎么叫你们花钱。”村长说着叫来一个半大小子,“和你娘去说,有同志到村里来出差,做两个人的饭送来!”说罢又招呼道:“两位同志先坐着歇会,一会饭就得了!”说着拿来一个大茶壶,给两人斟了凉茶。
要在平时,他们少不得要以纪律为借口推辞一番。现在腹中饥火中烧,也顾不得了。坐下来便等着吃饭。
等候的时候,张来才便打听起胡帷德家的情况,毕竟他们对这个战友所知甚少。除了他一直拿来炫耀的老婆之外,家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也没听他说过。
“他家呀,”村长说,“他岳父姓方,方家是本村大姓,他岳父原本就是田主,自己有几十亩地,自己种也雇几个长工。这几年发达的厉害,是天地会的示范户。”
“这么说家里很有钱……”
“有钱是当然的,就是抠门的很。”村长笑了,“胡帷德原是他家的长工,人长得端正,,又能写能算,三五下就把方家的姑娘给迷住了,非他不嫁。原本方老爹瞧不上,一是觉得福佬没有根,二是这小胡平日里也挺轻浮的,怕靠不住。偏偏女儿就是要嫁。虽然让他入了赘,待他却很没有好声气。”
“有孩子么?”
“没有。”村长说着叹了口气,“结婚才三个月就去当兵了。方老爹把他大骂了一通,说他是自寻死路……这不,唉唉唉!可怜这方家姑娘,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谭双喜心里头明白,十有八九这岳父平日里没什么好话,胡帷德才一气之下去报名参军的,想挣个前程回来扬眉吐气。
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
用不着多猜,方家姑娘最多一两年之后就会重新招赘新婿。而胡帷德最终只能默默无闻的躺在潮州的军人公墓里被人遗忘。
想到这里,谭双喜心理堵的慌。不禁粗粗的叹了口气。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这小胡有其他亲人吗?”
“他是福佬,射耕到的海南。本地哪有什么亲人。”村长摇头,“听他说过:他家原有兄弟姐妹,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全家变卖一空,各自拿了盘缠自谋生路,这才到得海南。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年了,家里估计早就没人了。”
“既然是福建人,具体哪里的人呢?”谭双喜不死心,又问道。
“不清楚,谁在乎?”村长一笑,“到时你问问方家姑娘吧。她大约是知道的。”
正说着话,半大孩子提着一个大竹篮过来,招呼道:“两位总爷吃饭吧!”
“吃饭,吃饭。”村长说着把竹篮打开,拿出两大碗香喷喷的米粉,白色的米粉,上面盖着虾肉和蔬菜,看上去便让人食欲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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