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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身形高大,相貌俊伟,气势威猛,一看就是一员彪悍战将。此人叫秦琼,字叔宝,历城人,出身官宦世家,早年从军,曾镇戍北疆,以越骑校尉职效力于时为右御卫将军的来护儿帐下,为来护儿所器重。秦琼母亲去世时,来护儿还特意派人吊唁。依照丁忧之制,秦琼去职,为母守孝三年。三年未满,家乡却遭到贼人的洗劫,秦琼不得不组织乡团以自守。恰在这时,郡丞张须陀征调宗团乡团组建地方军,秦琼遂率乡团应征。秦琼的特殊身份当即引起了张须陀的重视,辟其为郡府兵曹书佐,主掌兵事,引为亲信,并授其为历城团团主,统率一千精兵随其剿贼。
“秦兵司,对鲁郡局势的变化,你有何见解?”张须陀忽然问道。
秦琼神情凝重,没有马上回答。
杨潜英俊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张须陀显然看出了藏在徐州贼背后的一些秘密,但以张须陀的身份地位,不知道这些秘密,远比知道这些秘密强,所以张须陀很有自知之明,他根本不去探究这些秘密,而是面对眼前的现实,既然徐州贼来了,鲁郡陷入两股贼军的夹击之中,那么张须陀的剿贼之计就要做出调整,以免把鲁郡推进“水深火热”的困境。
秦琼思索了片刻,略略迟疑后,开口说道,“明公,徐州贼劫了通济渠上的重兵船队,这一消息到底是真,还是假?”
张须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上层的政治斗争向来血腥而残忍,皇统之争就是鲜活的例子,虽然今上最终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但代价是兄弟阋墙,而受其连累的权贵、鹰扬卫和普罗大众更是高达几十万之多。张须陀不想牵涉到大权贵的“厮杀”中,但杨潜开了头,秦琼又紧随其后,这说明事实很残酷,他想躲都躲不掉。
“事关重大,段使君不会听信谣言,以讹传讹。”张须陀说道。
“贼人终究是乌合之众,即便劫掠了重兵,也不会让他们的武力瞬间暴涨。”秦琼声音浑厚低沉,透出一股刚毅和肃杀之气,“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从通济渠到蒙山,不但有数百里之遥,更要横穿彭城郡,而左骁卫府董将军乃中土名将,卫府名帅,岂能让一支劫掠了重兵的贼军逃出彭城,逃出他的手掌心?”
“还有一个重点。”杨潜忽然插话道,“徐州贼劫掠重兵后,最快捷最安全的逃窜路线是渡淮南下,而横跨彭城北逃蒙山,则是最困难、最危险的选择,但徐州贼偏偏选择了最危险的逃亡线路,而且匪夷所思的是,他们竟然成功了。这是董将军的耻辱,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东都会追究他的罪责,董将军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了。只是,董将军为何会马失前蹄?董将军这一马失前蹄,他个人的确受伤不小,但受伤害最大的却是齐鲁。齐鲁受到了伤害,局势不断恶化,必然会影响到东征。”
“董将军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张须陀断然打断了杨潜的话,“徐州贼已经上了蒙山,而琅琊郡本来就只有一个鹰扬府,主力又给征调而走,可谓形势险恶,危在旦夕。假若王薄、孟让突围南下,与徐州贼会师蒙山,那么琅琊郡极有可能失陷。所以我们现在要商讨的,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剿杀长白山诸贼。段使君来书,详细告之徐州贼为祸曲阜、威胁瑕丘一事,其目的正在如此。他的处境很不好,假若我们不能及时伸以援手,必定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
杨潜神色如常,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浅笑,并没有因为张须陀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而不满,“对段使君来说,蒙山上的徐州贼已经让他手忙脚乱,假若再让王薄、孟让也上了蒙山,恐怕他的日子也不比琅琊郡的窦使君好过。”
张须陀马上听出了杨潜话中的意思。段文操不会让王薄、孟让突破巨平、梁父一线杀上蒙山,而做为齐鲁贵族集团的大佬,段文操并不只有武力阻截一个办法,所以,王薄和孟让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有可能调转马头,重新杀回齐郡。换句话说,段文操把徐州贼上蒙山一事详细告之,实际上是在转移张须陀的注意力,麻痹张须陀,混淆视听,从而给王薄、孟让“杀个回马枪”创造机会。
张须陀那张削瘦而威严的面庞露出深思之色。
他已年仅五十,常年的戎马生涯让他保持了矫健的身形和健康的体魄,但两鬓上早生的华发,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还有那双隐含着忧郁的眼睛,却透露出其身心的疲惫。军队里的事复杂,地方上的事就更复杂,而他做为一个卫府老军,打了一辈子仗,都快老了,却被“赶”出了军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挣扎着,这对他而言是一种痛苦,一种煎熬,一种变相的惩罚。他看不到希望,但他又不甘心,他深藏于内心的抱负就像风雨中不灭的火苗,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他坚持下去。他感觉很累,他在疲惫中寻找着那一丝可能存在的渺茫希望,为了这渺茫的希望,他不得不举起刀,不得不去杀人,但血腥却让他愈发的绝望,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罪恶感。
张须陀沉思良久,然后缓缓转目望向秦琼。
他喜欢秦琼,器重秦琼,他从这位年轻的将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看到了自己努力拼搏的身影,但自己在门阀士族政治的樊笼里已经陷入绝望,依靠军功上位成为新贵族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统一后的中土由老贵族和新贵族把持着权柄,共同瓜分了中土的权力和财富,同时也牢牢堵绝了其他阶层的希望之路。好在皇帝在改革,在努力推行中央集权制,在遏制和削弱门阀士族政治对中土权力和财富肆无忌惮的掳掠,这给了张须陀以希望。但改革的推进太过艰难,张须陀认为自己不可能看到改革的成功、享受到改革的成果,不过他希望秦琼不要再重蹈自己的覆辙,希望秦琼在有生之年能实现个人的理想和抱负。
秦琼依旧是迟疑了片刻,这才慢慢开口,“明公,我们必须考虑到东征,东莱水师能否如期渡海作战,直接关系到东征的成败,所以,齐鲁局势的稳定乃重中之重。”
张须陀擅自组建地方军剿贼,之所以能够赢得皇帝和中枢的谅解,并授予其统兵权,正是从东征的立场出发,假若没有东征,张须陀即便有天大的靠山,即便有充足的理由,他的头颅也未必保得住。从这一事实出发,张须陀甚至可以把胆子放得更大一点,把手中的军权发挥到极致,甚至可以架空右候卫府和周法尚,在齐鲁全境进行戡乱剿贼,但前提是,他必须确保齐鲁地区的稳定,确保东莱水师能够在预定时间内渡海作战,否则,皇帝和中枢肯定要拿他的头颅杀一儆百。
张须陀微微颔首,同意秦琼所说。
“明公把长白山诸贼逼出齐郡,赶进鲁郡,其目的是想利用鲁郡诸鹰扬的强悍实力,对贼军实施前后夹击,但如今徐州贼突然杀进鲁郡,占据蒙山,并沿着泗水一线对鲁郡腹地展开攻击,导致鲁郡局势突生剧变。段使君腹背受敌,岌岌可危,必然把一腔怒气发泄在彭城董将军和明公身上。以段使君的背景,假若他上奏弹劾,恐怕对明公不利,毕竟明公未能把长白山诸贼围剿在齐郡,算是授人以柄了。”
“以你所说,计将何出?”张须陀问道。
“从段使君的立场出发,他在措手不及之下,为确保鲁郡稳定,只能集中力量先行对付占据蒙山的徐州贼,如此一来,他当然不希望明公把王薄、孟让诸贼赶进蒙山,从而把麻烦统统扔给他,所以,在某看来,明公还是妥协一下为好,以退为进,亦是上策。”
“何谓以退为进?”张须陀手抚长髯,面露笑意,已经听懂了秦琼话中的意思,但他似乎想应证一下,遂继续追问道。
“明公与段使君在汶水两岸摆出前后夹击之势,王薄、孟让进退失据,不得不逃窜嬴县山区,就此形成僵局。徐州贼占据蒙山,攻陷泗水,掳掠曲阜,威胁瑕丘,迫使段使君不得不回兵救援,这恰好打破了僵局。段使君撤回泗水一线,则给了王薄、孟让南下之机会,而明公假若不给段使君以支援,任由王薄、孟让南下进入蒙山,让两股贼军会师,严重危及到齐鲁局势的稳定,则段使君必然与明公反目,而明公亦陷自己于被动,对皇帝和中枢亦难以交待。”
秦琼说到这里停住了,目光炯炯地望着张须陀。他已经把利害关系分析清楚了,假若张须陀拒不接受,或者不屑一顾,那下面的应对之策,他也就没必要说了。
张须陀用力点了点头,“正如你所说,某不能与段使君反目。齐鲁局势本来就复杂,右候卫府的谯公(周法尚)又极其强势,对齐鲁诸郡颐指气使。如果某与段使君反目,则正中谯公之下怀,从此齐鲁只能对他惟命是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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