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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汉不能理解,他质问李风云,“难道在明公的眼里,联盟的实力已经强大到足以与东都精锐之师相抗衡?”
李风云反问,“在霍总管的眼里,难道济水一战的胜利,是因为联盟实力壮大了?某再问霍总管,你凭什么断定,我们撤离通济渠之后,通济渠危机就解除了,通济渠水道就安全了,东都就不会再派出戡乱大军了?”
霍小汉张嘴就想反驳,但旋即想到了济水一战的诸多悬疑之处,想到了李风云在一次次军议上的反复告诫,他又把嘴巴闭上了。
通济渠战局与东都政局密切相关,若想看透通济渠战局,就必须站在东都政局的高度以俯瞰的角度审视全局。此刻联盟见好就收,及时撤军回齐鲁展的思路,的确符合联盟的利益,但与东都大大小小政治势力的利益诉求却背道而驰。这种情形下,若联盟不顾全局逃之夭夭,严重危害了东都政治势力的利益,那么结果可想而知,联盟必将遭到狂风暴雨般的围攻,旦夕间就灰飞烟灭了。
李风云看看帐内众人,沉声说道,“东都实力强大,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你们畏惧,某也畏惧,但如果因为畏惧就退缩,那何谈未来?那当初我们为什么还要举旗,还要造东都的反?”
甄宝车听到这话就有些不舒服了。当初造反是走投无路,没办法,反正都是死,那不如爆一下,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要让官府流点血吃点痛,但现在局面不一样了,联盟有好几万将士,你做为统帅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光棍”了,凡事都要以联盟利益至上,要以几万将士的生死为重,不能明明知道与东都大军对抗是自寻死路,还偏偏不知死活地扑上去打一架,那不是狂妄自大、头脑热吗?
“明公,知其不可而为之,非勇,实为不智啊。”甄宝车这话说得很不客
“甄总管说得好。”李风云笑道,“我们继续留在通济渠,的确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明智,更谈不上勇敢,但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都是强者制定,很多规则并不适合弱者的生存。今日东都与联盟的实力,就如大象和蚂蚁,没有可比性,联盟若想对抗东都,就如蚍蜉撼树,纯粹不自量力,所以今日联盟的生存实际上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与虎谋皮。”
如果皇帝是狮子,那豪门世家就是大老虎,联盟则是野狼。狮子和老虎都有自己的领地,而野狼不过是它们的食物而已,野狼若想活得更久些,唯有在强者的夹缝中求生存,利用狮子和老虎之间的矛盾险中求生。现在老虎的目标是赶走狮子,但狮子一旦被赶走了,老虎成了草原的主人,那野狼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所以狼的生存之计很简单,既要帮助老虎驱赶狮子,又不能让狮子离开草原,同时还要让狮子和老虎充分认识到野狼对它们的重要性,让双方都想利用野狼这把锋利的刀打击对手,唯有如此野狼才能活下去,唯有活下去野狼才有可能成为草原的主人,反之,若野狼占了狮子和老虎的便宜后就掉头逃窜,那立即便成了草原公敌,想不死都难。
然而,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本性都自私,趋利避害,畏死乐生,尤其面对强大对手,明知有死无生的时候,更缺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至于在生死关头以大智慧绝处逢生的惊艳之才,那都是传说中的存在,都是传奇,和现实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李风云所说的道理,大家都懂,但事关自身利益,大家对这些道理就视而不见了。与虎谋皮,焉有其利?野狼若能做到与虎谋皮,那必须是天纵之才,而那只虎还必须是一只笨老虎,但现实世界中,哪有任你剥皮的笨老虎?
帐内众人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僵滞,显然对李风云的决策持有怀疑态度。现在李风云在联盟中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一时无两,但利益当前,任谁都要权衡再三,不会轻易盲从。
李密焦虑不安。
李风云信守承诺,坚持留在通济渠战场,这让他很高兴,虽然之前李风云擅自放走韦云起,给东都政局带来了不确定的变数,影响到了他和小越国公杨玄感的通盘谋划,但李风云终究不是寻常之人,关键时刻对局势看得非常清楚,联盟军队必须留下来击败齐王杨喃,才能赢得对联盟有利的政治局面,也唯有如此,联盟才有可能在未来渡过最为艰难的生存期。也就是说,联盟如果现在全身而退,拿到了眼前利益,却失去了对其有利的政治局面,最终代价是迅败亡,反之,如果联盟现在付出一定代价,谋取到了对自己有利的政治局面,那么在未来必将给自己赢来生存和展的机遇。
然而,对联盟有利的政治局面是什么?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联盟有多少人认识它并清楚它对联盟的重要性?与眼前实实在在的利益相比,它对联盟的诱惑力有多大?如果它连联盟统帅部的官员们都无法征服,它还能对联盟外府十三军的将帅们产生多大的影响?
李风云一直要求联盟将帅们务必站在整个中土政局的高度看待局部战场上的问题,这种“未雨绸缪”的做法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但作用有限,毕竟将帅们不可能个个高瞻远瞩高屋建瓴,个个都有大智慧大眼光。现在将帅们虽然没有公开反对李风云的决策,但观望和怀疑的态度还是严重阻碍了决策的执行,接下来李风云只能凭借个人威望强行压制联盟内部不同的声音,然而,这一做法后果严重,在即将到来的不可预测的重压之下,联盟有可能走向崩溃。
李密必须做些什么以帮助李风云说服联盟统帅部,必须让联盟统帅部坚决贯彻这一决策,否则,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我们之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并不是被前期战果冲昏了头,而是有其原因。”李密主动站出来为李风云的决策做出深层次的解释。
“自元德太子薨亡之后,东都政局的核心便是皇统之争。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国亦不可一日无储君,但元德太子薨亡六年了,储君位置依旧高悬。齐王杨喃本应该理所当然的入主东宫,但他经过六年的努力后,不但未能入主东宫,反而距离储君的位置越来越远。”
最为明显的例证便是,皇帝东征高句丽,远离中土大半年之久,不论是依历史惯例还是律法制度,也不论是从国祚安全的角度考虑是从中土政治需要出,都必须安排一个人坐镇京都代理国事,就算没有储君,也要安排一位皇子,然后再由一批中枢重臣左右辅弼,以确保国内政局的稳定。
出国远征的前提是内无隐患,而内无隐患的前提是国内政局必须稳定,然而,依照现在中土的现状,皇帝在数千里之外的远东战场上遥控指挥国内事务,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效率极度低下,这如何保证国内政局的稳定?以皇帝的才智和中枢的智慧,为什么又要冒如此大的政治风险?
很显然,东都的皇统之争太激烈了,激烈到已经影响到了东都政局的稳定,但皇帝和中枢急于动东征,同时,皇帝和中枢又不愿意或者又不敢贸然建立储君,这使得东都的矛盾非常复杂,政治上的冲突更是异常尖锐,于是便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皇帝和中枢倾巢而出远征高句丽,皇帝的行宫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移动的政治中心,而东都不过是虚挂了一个京师的外表,实际上就是一座空城。
皇帝设了一个空城计,而空城计中好歹还有个唱主角的孔明先生,但今日的东都,连个唱主角的都没有,上至齐王杨喃下至留守宰执,都是配角,一群打酱油的,谁也做不了主,谁也休想做主。
或者,这就是皇帝设下空城计的目的所在,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群打酱油的虽然都不能做皇帝的主,做东都的主,但可以做自己的主。你既然敢设空城计,我就敢杀进城去,等我换了城头的大王旗,这东都的事你就做不了主了,甚至连中土的事,你都可能做不了主了。
话说到这份上,结果就呼之欲出了。齐王杨喃以正常途径入主东宫的难度,甚至要大于他动兵变直接夺取皇位的难度,所以,于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在沉默中爆,就在沉默中死亡了。
如果齐王杨喃决心以兵变夺取皇位,那么韦云起大败于济水就很好理解了
韦云起放出了诱饵,联盟军队一口吞了,然后上钩了,接下来联盟这条鱼儿是挣脱钩子逃了也罢,还是做砧板上的肉任由齐王杨喃宰割也罢,都无所谓了,反正齐王杨喃只需要一个出京戡乱的理由,只要他出京了,军队带出来了,军权拿到手了,那他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于什么就于什么。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齐王杨喃在东都就是一个打酱油的,他若想拿到军权,带走军队,就必须赢得东都那一大群打酱油的支持,否则互相牵扯掣肘,他根本就出不了东都那张“大网”。但东都那群打酱油的怎么可能都支持齐王杨喃?怎么可能都把自己绑架在齐王杨喃那驾战车上?所以齐王杨喃之所以能够出京戡乱,是因为东都很多人都想置其于死地,都想挑起父子相残、挑起内战,都想蓄意混乱中土政局以谋取私利。
这就回到了东都政局的本质。东都政局的本质是统治阶层对权力和财富的争夺,而改革正是统治阶层重新分配权力和财富的最好手段。皇帝正在推行的改革严重触犯了大多数门阀士族的利益,为此,这些利益受损的贵族不但要推翻改革,推翻皇帝,还要推翻产生改革的根源也就是中土的统一大业。
由此逆向推断,不难看到,济水一战结束后,通济渠也要中断了,而通济渠的中断,在给了齐王杨喃出京戡乱理由的同时,也给了东征战场以致命一击,最终东征功亏一篑,而父子相残在东都大大小小政治势力的蓄意推动下,已不可避免。
既然通济渠肯定要中断,既然中断通济渠的罪名一定戴在联盟这条“鱼儿”头上,那联盟这条鱼儿往哪逃?既然齐王杨喃肯定要出京戡乱,既然他决心要借戡乱之名迅壮大实力,那联盟逃得越快越远,他围剿的度也就越快,戡乱的范围也就越大,最终联盟必死无疑。联盟败亡了,齐王杨喃乘机壮大了,而皇帝正好挫败于远征战场,那么东都大大小小的政治势力也就更有把握“支持”齐王杨喃动兵变了。
中土即将爆内战,这一惊天预测是不是准确?联盟官员心惊胆战之余,未免将信将疑,但有一点他们相信了李密的推测,那便是通济渠即将中断,就算联盟军队急急忙忙撤走了,通济渠也一样中断,反正罪名都是联盟的,那么有心混乱中土局势的大大小小的贵族们为何不推波助澜一把,把齐王杨喃这条笼中之虎放出牢笼?这条猛虎一旦放出来了,野心膨胀了,再加上东都那群野狼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跟在后面“摇旗呐喊”以助声威,那父子相残又岂能幸免?
所以目前局势对联盟来说就是一个死局,不逃是死,逃也是死,既然如此,那还逃于什么?于脆就留在通济渠战场,死里求生了。
那么联盟的生机在哪?联盟生存的希望在哪?
“竭尽全力,不计代价,誓死一搏,击败齐王杨喃。”
李密石破惊天的一句话,让联盟官员瞠目结舌。
“东都的哪些势力最想推翻改革,推翻皇帝?”李密自问自答,“当然是利益损失最大的贵族。”
“东都哪些贵族损失最大?当然是既得利益最多的贵族。”
“东都哪些贵族的既得利益最多?当然是关陇贵族,是关陇人。”
“只要是关陇人要做的事,就是我们山东人坚决反对的事。”李密一挥手,气势如虹,“关陇人反对改革,我们就支持改革;关陇人反对皇帝,我们就支持皇帝;关陇人要置齐王杨喃于死地,要挑起父子相残,要挑起内战,我们就保护齐王杨喃,就把对手的阴谋统统扼杀于萌芽之中。”
“如何保护齐王杨喃?如何扼杀关陇人的阴谋?”
李密再度挥手,气定神闲,云淡风轻,似乎天下万物尽在指掌之间,“就在通济渠战场,击败齐王杨喃。”
击败齐王杨喃?击败东都卫戍军?以现在联盟军队的实力,与东都卫府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李密的话中隐藏了很多东西,如果对手阵营中的山东人都站在联盟这一边,都在暗中帮助联盟,都在扯关陇人的后腿,那么谁敢说,通济渠战场上就不会生奇迹?
霍小汉不再坚持己见,甄宝车决定拭目以待。李风云本身就是个传奇,他从芒砀山举旗,到跃进蒙山,到西进中原,每一战都是奇迹,既然上苍眷顾李风云,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创造奇迹,那么或许奇迹就会延续下去。如果李风云击败了齐王杨喃,那么他创造的就不仅仅是一个新的奇迹,还有联盟的生存和展,还有未来王霸大业的希望。
录事参军事萧逸建议,把这次军议的内容,尤其是李密对当前形势的深层分析,完整辑录,传达至各总管府、各军别将府级以上军官,确保联盟将帅们理解和支持统帅部的决策。
李风云接受了这一建议,并命令各总管府、各军别将府级以上军官分批次赶赴总营参加军议,就留在通济渠战场与即将到来的东都戡乱大军浴血奋战的决策,进行讨论和分析,在理解和支持的基础上制定出更为具体和详尽的攻防策略。
韦云起败回浚仪城,第一时间奏报远在东征战场上的皇帝和中枢,详尽述说自己出京巡查通济渠的前后经过,并以济水战败一事揭露出河南贼势猖獗的真相。韦云起向皇帝和中枢出警告,如今通济渠深陷危机,通济渠随时都会中断,东都必须以最快度出兵戡乱,以雷霆手段击杀山东贼寇,否则通济渠安全难保,东征胜利难保。
韦云起在奏章里并没有直接提及河南地方势力对当前通济渠危机所起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他一口一个山东贼寇,屡屡以河南贼来影射河南贵族集团,事实上已经把荥阳郑氏推上了风口浪尖,由此不难让皇帝和中枢估猜到中原局势的恶劣程度以及它对东都政局所造成的不可估量的影响。迫于东都及京畿周边局势的紧张,迫于通济渠对东征的重要性,迫于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骤然爆,皇帝和中枢势必要允许齐王杨喃先斩后奏,动用临机处置之大权以处理危机。
此刻,皇帝也只有信任齐王杨喃了,而东征之际把齐王杨喃放在东都的目的,实际上也在于此,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要把齐王杨喃当作储君来使用。只要齐王杨喃做得好,的确起到了储君的作用,那么皇帝和中枢也愿意让他看到入主东宫的希望,毕竟经过了这么多的磨难,齐王杨喃在政治上也该成熟了,也该知道自己选择什么样的执政思路才能赢得皇帝的信任,才能做一个合格的皇统继承人。
韦云起又十万火急禀报东都,向齐王杨喃,向尚书都省留守宰执,向东都卫戍军留守统帅出警告,通济渠中断在即,而通济渠中断的后果将严重影响到所有东都贵族官僚乃至整个中土的命运,所以韦云起恳求东都,暂时搁置矛盾和冲突,齐心协力戡乱剿贼,务必以最快度做出戡乱决策,务必以最快度调兵出京,务必以最快度保护通济渠。
韦云起又匆忙赶赴荥阳府管城拜会郇王杨庆,赶赴荥阳郑氏本堂拜会郑氏家族。
济水一战,韦云起算是公开摆了郇王和郑氏一道,打了皇族和郑氏的脸。郑氏始终处在被动状态,不论是政治上的结盟还是武力上的帮助,都是被动应对,如今给韦氏裸的打脸,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忍也得忍,但皇族就不一样了,郇王杨庆是怒不可遏,尤其杨潜在济水之战的前夜,透过韦云起自杀式的决策猜测出了其出京巡查通济渠的真正目的后,郇王杨庆就出离愤怒了。你打我的脸,实际上就是侮辱我皇族,这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但你竟想谋我皇统,害我国祚,那就是生死之仇,不死不休了。
然而,杨庆没有证据,他只能依据杨潜的推断做出反制之策。他相信杨潜的推断,坚信不疑,无论是前太子杨勇的废黜还是汉王杨谅的兵变,都用血淋淋的事实证明皇统之争非常可怕,为了争夺皇统,陷在漩涡里的人都疯了,只有他们做不到的,没有他们想不到的。
东征关系到国祚安危,关系到中土命运,东征一旦失败,其后果之严重难以想象,但在那些难以想象的后果当中,肯定包括皇统的更迭,甚至是王朝的更替,所以杨庆没有选择,他必须保证通济渠的畅通,必须保证东征的胜利,为此,所有危及到通济渠安全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之前,他与元氏、独孤氏等政治势力结盟,目的便是如此,只不过在韦氏的穿针引线下,加上了对齐王杨喃的保护,如今,齐王杨喃和韦氏都成了潜在的“敌人”,那么他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维持这个政治联盟了。
杨庆与韦云起虚于委蛇,但暗中与荥阳郑氏则达成了约定,不惜代价击败齐王杨喃,唯有如此才能确保通济渠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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