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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福嗣稍作沉吟,考虑到保全齐王就是保全自身利益,齐王无论如何不能败在东征战场上,所以不得不耐心解释了一番。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十几万中土大军杀过辽水,灭亡不了高句丽。从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先帝东征高句丽开始,到现在中土事实上已经三次攻打高句丽了。第一次由汉王杨谅为统帅,高颎、王世积和周罗喉辅佐,三十万大军水6并进,结果战船倾覆于海上,死伤惨重,无功而返。第二次由圣主为统帅,宇文述、于仲文、来护儿等一大帮卫府统帅辅佐,号称百万大军东征,水6并进,结果萨水大败,将近二十万将士死伤殆尽,大败而回。第三次还是由圣主为统帅,宇文述、杨义臣等辅佐,二十多万大军水6并进,结果受阻于辽东城下,打了两个多月死伤数万将士,眼看就要攻克了,结果杨玄感在国内动了东都兵变,远征军不得不撤,功亏一篑。
由此证明,此次圣主的第三次东征,也就是中土第四次攻打高句丽,如果只有十几万军队,再加上前所未有的恶劣的国内外大环境的掣肘,根本就不可能灭亡高句丽,哪怕高句丽已经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但它全民皆兵,还有源源不断的将士,还有坚忍不屈的意志,而更重要的是,它还有靺鞨族这个远东盟友,还有新罗和百济这两个小兄弟。唇亡齿寒,高句丽灭亡了,远东霸主灰飞烟灭了,远东诸族是否还有未来?还有希望?面对中土这等庞然大物的入侵,远东诸族固然无还手之力,但在高句丽拼死抵抗之际,兔死狐悲,这些蛮夷小族或许就会暗中出手相助,行险一搏。
“中枢之所以迟迟不能做出第三次东征之决策,原因虽然非常复杂,但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军队数量严重不足,如果从各地鹰扬府抽调,关陇、山东和江左等地的镇戍力量必然会进一步削弱,必然会影响到地方戡乱,一旦国内叛乱掀起大潮,国内形势急骤恶化,南北大运河因此断绝,后果就严重了,到那时不要说东征无法继续,西疆和北疆的镇戍安全亦会受到影响,甚至南北大战我们都有可能输掉。”韦福嗣叹道,“圣主和中枢之所以向安东妥协,李平原之所以东山再起,白贼的阴谋诡计之所以得逞,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安东有十万大军,而这十万大军不但可以影响乃至决定第三次东征的成败,也直接关乎到了南北大战的胜负。”
齐王惊讶了,“安东有十万大军?你当真相信安东有十万大军?”
“当然。”韦福嗣毫不犹豫地说道,“某的确不相信白贼,但某不能不相信裴世矩。”
齐王哑口无言,稍迟,他疑惑不解地问道,“安东哪来的十万大军?”
“之前安东的确没有十万大军。”李善衡看了他一眼,无奈叹道,“只是当飞狐叛军出关之后,安东就有十万大军了。”
齐王再次失语。他明白李善衡的意思,本来他有个非常好的机会,可以以戡乱剿贼之名,把飞狐叛军收为己有,甚至李风云出塞之际,就已经把这个机会拱手相送了,其后飞狐那边也翘以待,但若想抓住这个机会,他就要付出与圣主公开对抗乃至决裂之代价,而他不想激怒圣主,更不想与圣主正面对抗以致父子反目、血脉相残。
但他并不后悔,每个人都有底线,他的底线就是不能背叛父皇。之前杨玄感兵变的时候他虽然也有些蠢蠢欲动,但最终还是成功扼杀了心中的“恶魔”,而对于李风云所献的北上展大计,他也始终抱着戒备和怀疑,毕竟汉王杨谅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或许汉王杨谅本身并不想争夺皇统,不想与哥哥手足相残,无奈身边的阴谋家太多,陷阱诡计不计其数,最后身不由己走上了不归路。
现在回头看看,齐王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正确,底线就是不能逾越,必须忠诚于中土,忠诚于圣主,而自己因此得到了丰厚回报,父皇“奖赏”自己一个内史令,成为中枢最核心成员之一,由此可见父皇即便还没有原谅自己在政治理念上与其背道而驰,但最起码已经开始认可自己的才能和承认自己的成绩,这是个好的开始,接下来只要自己不辜负父皇的期待,未来还是大有可为。
齐王端正了心态,平静说道,“在孤看来,安东这十万大军,终究还是圣主的囊中之物。”
韦福嗣面无表情,眼里却掠过一丝鄙夷。
李善衡接着叹了口气,“白贼以十万大军远征高句丽,其目标不言而喻,就是以灭亡高句丽来壮大自己,所以即便东征战场是个陷阱,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才是东征战场上的黄雀,那就不得而知了。”
齐王轻蔑笑道,“难道在你看来,白贼才是那只黄雀?”
李善衡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忍住,毫不客气地答道,“怕就怕白贼不是一只黄雀,而是一头冲进战场的洪荒猛兽。”
齐王嗤之以鼻,“洪荒猛兽又如何?难道他还能一口吞下高句丽?”
李善衡看了齐王一眼,神情凝重,十分严肃地说道,“如果他一口吞下了高句丽呢?”
齐王本想驳斥,却看到韦福嗣同样是郑重表情,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于是问道,“你为何有这种推断?”
李善衡站起来,走到案几边,摊开一卷东北疆的军事地图,然后在齐王的注视下,在地图上缓缓画了一个圈。
齐王霍然醒悟,“割据称霸?“
“白贼的北上展大计,实质就是割据称霸。”李善衡指着地图说道,“白贼已经拿下安东,如果再横扫高句丽,把安东、辽西和辽东连成一片,他就赢得了一块广袤的立足之地。”
齐王将信将疑,但这时韦福嗣开口说了一句话,让齐王哑然无语。
“去年在黎阳,李风云曾预测,圣主将动第三次东征,结果应验了。今年李风云又告诉我们,明年夏秋之际南北大战将轰然爆,如果也应验了,卫府大军云集于长城一线,与突厥人激烈厮杀,那么安东、辽西和辽东这一块还能剩下多少镇戍军?”
这个意思很直白,李风云既然借助第三次东征横扫高句丽,那么也就必然会借助南北大战割据东北疆,因为人家远见卓识,又擅长抓住战机,并且野心勃勃,可想而知未来结果是什么。
也正因为如此,李风云根本就不怕东征战场这个陷阱,因为他打得起,打输了大不了逃回安东做马贼,但圣主打不起,即便打赢了,远征军也是损兵折将、伤痕累累,那么明年如果南北大战爆了,怎么办?圣主和中枢是否承担得起输掉南北大战的严重后果?
齐王越听越不是滋味。自己的左膀右臂,却对白贼推崇备至,这就不对了,这明显就有玄机啊。
“你们有话想说。”齐王叹道,“既然想说,那就说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孤洗耳恭听。”
韦福嗣和李善衡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点点头。齐王温室里长大,生性懦弱,对血腥残酷的政治斗争有一种自本能的畏惧,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大王,这是一个陷阱。”韦福嗣手指案几上的诏令,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
齐王略略皱眉,问道,“内史令?还是辽东抚慰大使?”
“两者俱是。”
齐王神情渐渐阴郁,良久,又问道,“计将何出?”
齐王是被动的,就像这次圣主诏令其率军东征,他不能不去,不去就是抗旨,抗旨等同谋反,除非他孤注一掷破釜沉舟,豁出去了,否则他就只能低头。同样,到了东征战场上,如果圣主要召见他,要把他留在行宫,他也是无力反抗,毕竟他的军队忠诚于圣主,听圣主的指挥,就算他躲在军队里不出来都不行,无处藏身。
“将计就计。”韦福嗣说道。
齐王略感惊愣,目露惶恐之色。他畏惧圣主,更害怕返回东都,但若将计就计,他就必须回到圣主身边,必须返回东都,如此一来他随时都会再遭囚禁,再入樊笼。
“大王有戡乱剿贼之功,有平定杨玄感叛乱之功,有开疆安东之功,如果再在东征战场上立下战功,则于情于理于法,圣主在短期内,尤其在南北大战结束前,都不会打击大王了,相反,圣主会委大王以重任,向两京传递出大王已东山再起之讯息,从而有效缓解两京之间的激烈斗争,以便两京一致对外,集中力量打赢南北大战。”
“然后呢?”齐王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韦福嗣欲言又止,而李善衡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据某所知,白贼对南北大战的结果十分悲观。”
齐王恼怒了,“白贼的胡言乱语,你们也相信?”
“我们的确不相信白贼。”韦福嗣叹了口气,“但我们相信裴世矩。”
齐王还想怒叱,李善衡又及时补了一句,“大王,圣主和中枢为何向安东妥协?裴世矩西行归来后,为何又急匆匆赶赴安东,甚至连除夕之夜都马不停蹄?”
“你想说什么?”齐王一时想不明白,直接挑明问道。
“裴世矩西行成果,可能远比我们想像的糟糕,甚至,根本就没有成果,他得到的可能是一堆空头承诺。”李善衡说道,“否则,圣主和中枢绝无可能在安东军权上做出让步,裴世矩更不会日夜兼程急赴安东,而白贼更不会率十万大军远征高句丽。这些极度不合理之事先后出现,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打赢南北大战不惜代价了。”
齐王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东、西两部突厥可能会联手入侵中土?”
“大王,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东、西两部突厥肯定会联手入侵中土。”
齐王恍然大悟,总算明白韦福嗣和李善衡所谓的“将计就计”是什么“计”了,毫无疑问是阴谋诡计,为了他们个人和集团利益,不惜牺牲中土和国祚之大利,而这是齐王所不能容忍的,是他的底线所在。相比起来,他宁愿被圣主囚禁,宁愿政治生命断绝,也不愿中土输掉南北战争,不愿中土生灵惨遭涂炭,毕竟这是他杨氏的国,是他杨氏的家,是杨氏的根本利益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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