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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五月初九,沈默过镇南关,回到广西。新任两广总督殷正茂,率广西一干文武,在南宁城恭迎。
看到沈默之后,殷正茂一脸惭愧,跪地不起……因为他闯了大祸,全靠沈默周全。
在莫氏投降之后,曾献出韦银豹的人头,以及他常用的宝剑、所戴的猿皮帽.殷正茂命从韦银豹那里投降过来的人,辨别之后,确认为真,不待禀报沈默,便八百里加急寄送京城报喜。隆庆皇帝见到韦银豹首级,喜形于色,献于太庙、传令嘉奖,殷正茂才从广西巡抚升为两广总督。
不料很快又有情报,说韦银豹再度在古田现身。殷正茂乐极生悲,吓得目瞪口呆,他赶紧命人查清真相……原来是韦银豹部下有一士兵,与其相貌酷似,自愿献出首级以救其脱险。而负责验看首级之人,压根不是什么韦氏大将,其实只是不入流的小头目,根本没见过韦银豹几面,才会被骗过去。
殷正茂大怒,命人将那害惨自己的家伙拖出去喂狗。但这对于欺君之罪无补,恐怕用不了多久,降罪的诏书就要到了。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沈默的文书到了。在信中,沈默并未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是命韦银豹赶紧重新抓捕韦银豹,至于其他的事情,交给他处理就好了……见沈督师主动揽下了这个责任,韦银豹感激涕零,马上重新组织兵力,急赴古田征剿,并用十万重金悬赏韦银豹的首级。好在韦银豹的气数已尽,他的兄长韦银战担心会祸及全族,遂向官军告密。结果韦银豹被围在凤凰山的岩洞中,最后自杀身亡。
命韦银战等人反复辨认,这次确定是韦银豹无疑,殷正茂才放下一颗心,赶紧带人去迎接沈默。正因为这段插曲,所以殷正茂来得及到国门相迎,只能到南宁城等着沈默。
“怎么样?”这时沈默还没接到最新消息,不知道韦银豹‘再次’授首。
“没有再让大人失望!”殷正茂一脸庆幸道:“世间再无韦银豹了。”
“嗯……”沈默微微点头,声音极轻道:“这次其实是假冒的,上次才是真的,对吧?”
“……”殷正茂愣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连连道:“是是是,这次听到有人冒充韦银豹,才会派兵清剿的。”
“不错。”沈默赞许的点点头,扶他起来道:“走,我们里面谈。”
“这个,下官已经略备薄酒,”殷正茂道:“是不是先为大人洗尘?”
“来不及了。”沈默摇摇头道:“朝廷每天都追问我到了哪里,我下午就得上路。”
“但总得吃饭啊。”殷正茂硬是挽留,沈默盛情难去,只好道:“让他们端两个菜到签押房,我们边吃边谈。”
进去签押房,待亲兵把杯盘都布好后,殷正茂斥退左右,然后跪在沈默面前,叩首道:“下官一时鬼迷心窍、贪功心切,结果非但差点把自己害死,还连累了大人,实在罪该万死!”
“罢了,当时我在安南……”沈默面上没什么表情:“你在广西得到贼酋首级,难免兴奋过头,绕过我也情有可原。”
“大人这样说,就是不肯原谅下官。”殷正茂砰砰地磕头,磕得额头血肉模糊。
“哎,石汀兄……”沈默见敷衍不过去,才叹一声道:“你是大帅的部旧乡亲,我一直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殷正茂沉声道:“当年要不是大人搭救,我殷正茂早就卷铺盖回家了,又岂能有今天?”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徽州歙县人,虽是文官出身,却极具军事才能,东南抗倭、赣南剿匪,他都多次领兵出战,从无败绩,是公认的一代名将。
然而这位文武全才的儒将,晋升之路却磕磕绊绊,原因只有一个——他贪污是出了名的。要知道在本朝,贪污实在不是什么新闻,不贪污才是新闻。这位老兄能在大明以贪闻名,还用具体列举他的丰功伟绩吗?
那些御史言官虽都严重近视——只盯着京城的鸡毛蒜皮事儿,却看不到贪赃枉法的地方官,但像殷正茂这种‘模范典型’,还是会被他们瞄上的。其实每次的考察,殷大人都会得到‘贪酷’的评语,换做别人,十顶乌纱也不够摘的,但他却每每化险为夷,原因无它,有用尔。
大明朝不乏山穷水恶民刁之处,这些地方光靠行善政是不行的,何况行善政需要钱啊!没有钱,只能靠殷正茂这样的凶人弹压,所以朝廷离不开他,就像人离不开夜壶一样。
当然,光靠本事,没有人罩着是不行的,但那些理学名臣都不愿和他沾上关系。只有胡宗宪这种黑白通吃的大佬才会不在乎,胡宗宪下台后,又将这个老乡交给了沈默。沈默自然可以保他周全,但沈默没有胡宗宪的江湖气,不会和殷正茂一起坐地分赃玩女人,也曾多次写信命他收敛,这让殷正茂分外不踏实……他觉着对方瞧不起自己,只是自己现在还有用,才不得不保自己,一旦没有用了,随时会把自己抛弃。
会贪污的人,心思一般都比较活,像殷正茂这种贪污巨星,心思就跟抹了黄油似的。他便暗中另寻靠山,自然瞄上了那位贵同年——内阁大学士张居正。虽然张居正的分量比沈默要差不少,但这人有个好处,多厚的礼他都敢收,且收了之后给你办事儿……这让殷正茂有种找到同类的安全感,更何况大家还是同年,走得近些也是应该的。
于是逢年过节,殷正茂都有大礼相送。而对于苦寻军方支持的张居正,见他主动投靠,就像瞌睡汉遇到了软枕头,哪管这枕头是脏还是臭,自然紧紧抱了过来。不过一开始,殷正茂是打算脚踩两条船,哪条稳就上哪条的。但沈默带着吴百朋去登陆安南,却把他留在广西当摆设,这让殷正茂感到十分的不快,他认为自己在沈默的队伍中,已经彻底边缘化了。
这时,他的同年好友,更是张居正的同年同乡,湖南按察使李幼滋,借着押送军粮的机会,来到了他的军营中,好友见面,自然要抵足而眠、促膝长谈……李幼滋向殷正茂分析了朝局动向,并断言沈默要‘大功不赏、盛极而衰’了,劝他与其划清界限,以免自误。
殷正茂不是三岁孩子,不可能人家说啥信啥。但很快,京城传来隆庆皇帝病重的消息,这让他无比震惊。反复思量之后,他认为国无长君、主少臣疑,沈默、高拱这种权臣,必然会遭到无情的打击,而处于弱势的张居正,反而极有可能趁势而起……大明朝能挑起大梁的,就是这三位,如果高、沈二位大佬真的去了,张必然会留下。
最后姓格中的赌徒因子,让殷正茂决定赌一把,烧烧张居正这个冷灶,一旦真的火起来,自己的后半生也就有保证了。所以他才会在得到韦银豹的首级后,绕开沈默,直接向内阁上奏……这就是一种表态。
谁知这年头造假猖狂,连人头都有赝品,这不仅是谎报军功的问题,隆庆皇帝已经郑重告祭了太庙……难道让皇帝再跟列祖列宗说,不好意思哈,那个头是假的,且容我几天,给各位找个真的来。这不是让皇帝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事情这下大条了,如果追究下去,神仙也救不了殷正茂。高拱本来就看殷正茂不顺眼,早就想处之而后快,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撸起袖子喊打喊杀。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时候,张居正自然不会做声,横竖殷正茂只是脱离沈党,并没有说一定加入张党。
就在殷正茂惶惶不可终曰之际,在安南的沈默说话了——广西初定、人心混沌,难免有人伪冒韦银豹作乱,应该一面扑灭谣言,一面暗中调查,水落石出前,朝廷不宜表态。
这是老成持国之言,燕京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谁都知道,这是沈默替殷正茂抗下了压力,若是他不能尽快把那,不管是真是假的韦银豹找到,然后干掉,倒霉的可就不止他一个了……好在邀天之幸,不到一个月时间,韦银豹‘再次’授首,这次是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侥幸逃过一劫的殷正茂,这下才看清了,到底是谁可靠,所以跪在沈默叩首请罪。”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你觉着我这棵树要倒了,自然要另攀高枝,对吧?”既然殷正茂重新归附,沈默自然不再跟他客气,冷言道:“不错,你的感觉很敏锐,我确实遇到了麻烦。”
“……”殷正茂张嘴欲解释,却被沈默抬手阻止道:“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错,我领兵多年,没在我手下当过差的督抚、总兵,不多;我也立了些战功,在民间有些名声,难道因为这些,我就有可能会造反?”沈默满是嘲讽的笑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法统严密的太平盛世!我一区区臣子,朝廷一句话,我就得放下兵权,乖乖返京,身边除了二百亲卫,没有任何直属部队!说我可能造反谁会相信?你信吗,皇帝会信吗?还是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会信?”
殷正茂摇摇头,在他的意识里,大明朝对臣子艹权的制衡,已经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当然这种无懈可击,是以牺牲效率为代价的。虽然这些年来,这些制度开始松动破坏,但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既然没有造反的可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反而去相信别人会赢呢?”沈默盯着他道。
“下官以为……”殷正茂一咬牙,说实话道:“太子年幼,当今为宗庙计,不会留下强势的大臣!”
“……”沈默沉默了,殷正茂确实不凡,看问题一针见血。片刻后才低声道:“你对当今了解多少?”
“当今是古今少有的仁慈之君。”殷正茂道。
“这话不错,但你毕竟还是不了解当今。”沈默淡淡道:“他是一位肯信任别人的皇帝,这对于帝王来说,是极其罕见的,只要他相信我不会造反,就不会让那些人如愿的!”说着展颜一笑道:“若是换了别的皇帝,你的选择是对的,但在位的是隆庆皇帝的话,你就纯属庸人自扰了。”
“不信咱们走着瞧,”沈默说着长身而起,言语间透着强大的自信道:“看看是谁笑到最后!”
“下官坚信不疑。”殷正茂连忙表态道:“誓死追随大人!”
“用不着。”沈默淡淡道:“我说过,良禽择木而栖,你要看着哪棵好,尽管去栖,只是要看清楚,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对于殷正茂这种聪明人,说什么都是白搭,只有实力,强大的实力,才会让他老实听命。
当天下午,沈默便离开了南宁城,踏上火速返京的路程。他的心情远比表现更加沉重,殷正茂的事情不是孤例,还有许许多多个金正茂、铜正茂……都向自己投来怀疑的目光,想知道他到底还行不行?
这一仗不能输,如果输了的话,没什么好说的,树倒猢狲散,一切都化为泡影。
信心,真的比黄金还珍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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