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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绍兴十五年九月,夜。
陆家山庄,张灯结彩,红灯似火,就连红烛台上随风轻晃的火苗都透着喜悦的红。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簇拥的亲朋,也没有丰盛的喜宴。但却有两个心心相惜,看破人世沧桑,决意远离尘嚣厮守终老的眷侣。
陆石端坐正位,为我和小月主持大婚。
当两个小童牵着红绸引着头盖大红锦稠的小月从门外缓缓走进厅堂时,一切的红艳装饰都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色彩。
流光溢彩的嫁衣上,金色的孔雀羽毛宛如是大家的精致描绘一般,金丝绰绰,每一根都折射着金灿灿的光彩。
小月缓缓迈过红锦的地毯,还未走到我身边,我已经嗅到她那一道特殊的浓郁香气。
依旧是我所熟悉的香气,但此刻却让我心潮异常澎湃,如汹涌波涛几乎不可抑制。真想现在就揭开那红艳艳的盖头,看一看本就月貌花容的小月此刻会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我刚伸出手,陆石扫兴地咳嗽了两声。他面带喜悦,低声提醒我:“别着急,此刻不是揭盖头的时候。”
我悻悻地把手收回,一回头,却看到了躲在门外角落里偷窥的夏尔马。他见我在看他,一咧嘴,露出一道似乎能照亮一切的神圣白牙。
我想,此刻的夏尔马大概并如他脸上表现的那样高兴。他听说我和小月要在陆家山庄完婚,当时极为兴奋,说要一睹中原婚礼的风采。
他本来甚为合理的请求却被陆石委婉拒绝了。陆石说:“大师肤色奇特,天然所成本无可厚非,但依照礼法,大婚之时出现这种黑白之色恐怕会冲撞了喜事。”
夏尔马咧着的嘴当时就闭上了。他翻了翻白眼珠,一句话也没说,便扭头离开了。
“一拜天地!”
陆家的小童提着嗓子,亮声喊着。我和小月缓缓跪下,冲着门外缓缓叩首。一抬头,我又看到了夏尔马,他就站在我跪拜天地的方向,向我轻轻摆手。
“我靠!”我小声骂道,“这厮占我便宜!”
“二拜高堂!”小童又喊。
刚刚无端给夏尔马磕了一个头,如今又要转身回来给陆石磕头。我心里一阵抗拒,但礼制如此,陆石毕竟是小月的师父,是在场唯一的长辈,也容不得我质疑。
拜完了陆石,陆石满脸带笑,捋着胡子连连点头,说:“好,好……”
“夫妻对拜!”
在这一拜之后,小月就将成为我的妻子。在我俩缓缓弯下身子的那一刻,我的头触到小月的盖头,我听到了红盖头下一声轻柔的啜泣。
小月哭了。
起身的一瞬间,我鼻头一酸,几乎也要哭出来了。
“礼成,送去洞房。”
两个小童领着小月绕过屏风,缓缓向后院走去。我急切想要跟过去,却又被陆石拦了下来。
“不要急。先照顾一下客人。”陆石笑道。
客人?!
我扫了一眼已经空空荡荡的厅堂,除了我和陆石再无他人。我问:“哪里有客人?”
话音刚落,夏尔马从门外蹦了进来,操着他那口异域风情的口音,喊道:“我就是客人!”
陆石笑盈盈地走过去,向夏尔马拱手致歉,说:“大师莫怪,大师莫怪……礼制如此,都是为了小辈们的婚姻大事着想,失礼之处,还请大师见谅。”
夏尔马笑着:“可以可以,我们可以吃饭了吗?”
陆石一怔,说:“当然,当然,我已命家中仆人备好了酒席,还请大师多饮几杯。”
夏尔马问:“有什么好吃的?”
陆石笑道:“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2.
酒过三巡。
不胜酒力的夏尔马醉倒在酒桌上。他手中攥着一只啃了一半的鸡腿,嘴上意犹未尽地念着:“好吃,好吃!”
我向陆石告退,这次他终于没有阻拦我,说了一声:“快去吧。”
我如受大赦一般,兴奋地奔向婚房。那是小月曾经的闺房,在跟随陆石学艺期间,一直住在那个房间里。
推开房门。沉闷的“吱呀”声此刻也变得欢愉。
婚房里,红纱帐子从房梁上一直垂到地面,风一吹,徐徐摆动,让人感觉到一阵柔软的倦意。
身披嫁衣的小月坐在窗沿等候着,我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兴奋,让动作尽量温柔一些,不要破坏了这柔美宜人的氛围。
我轻轻掀开盖头。她低着头,把头深深地向下埋着,看起来十分羞涩。
这完全不是我所见过的小月。那一刻我感觉这时间真是奇妙,即便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偶然一刻,你也可能会发现她还有你全然不曾见过的一面。
我用手指挑着她的下巴,将她头缓缓抬起……
“我靠!”我大叫一声,“苏红袖!”
苏红袖向我抛出一个媚眼,娇骚地说:“盟主大人,春宵一刻,千金难买,你怎么现在才来,可让人家好等啊!”
我慌忙退后,与她拉开距离,问:“你怎么在这里?小月呢?!”
苏红袖笑着,说:“你的新娘子自知身子不便,怕扫了盟主大人的兴致,因此让我前来陪你一夜……”
我心急如焚,不愿再听苏红袖啰嗦,冲她吼道:“快把小月还给我!”
苏红袖哈哈大笑,说:“盟主真是痴情的人。我可以把你的新娘子还给你,不过……你得跟我回去!”
回去?!
我问:“去哪里?”
苏红袖说:“自然是回武林盟去。”
我说:“我若是不回去呢?”
苏红袖目光一凛,冷声说道:“那就怕你永远都见不到你的新娘子了!”
我大声威胁道:“你若敢伤小月分毫,我一定会杀了!”
苏红袖呵呵一笑,忽然一脸严肃地说:“姬旦丙接旨!”
我盯着苏红袖,一动未动。苏红袖怔了怔,又说了一遍:“姬旦丙接旨!”
我说:“我听着呢,你说便是了。”
苏红袖眉头一皱,说:“接旨……应当跪下。”
我冷冷一笑,说:“我今天跪了很多次了。这次不想再跪了!”
“你!”苏红袖有些愤怒,但她终究没有发作,冷哼了一声,说,“皇上口谕,命姬旦丙即刻返回武林盟,行使盟主之责,不得有误!”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刻,他们仍然不肯放过我!
那一刻,我已经不是单纯的愤怒,而且一股强劲的恨意。我恨赵构的利用,恨这些人的纠缠,也恨当时的鬼迷心窍的自己。
苏红袖一字一字地说:“跟我走!”
我也一字一字地回答她,说:“你休想。”
苏红袖说:“你不要逼我动手。”
我觉得好笑:“动手?没有血芒剑,你凭什么你打得过我?”
苏红袖微微一笑,缓缓走到门口,她从袖口里掏出一根竹炮,一拉引索,竹炮上红光一闪,拖着长长的火尾升入高空。
随着一声炸响在空中散开,陆家山庄四面八方呼喝声齐响,不消片刻,黑压压的人影从前院涌了进来,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何人敢闯陆家山庄!”
空中一声怒吼,一道灰影从你高处飞跃而来。而最终落在我身旁的却是两个人。
夏尔马现在陆石身旁,身子摇晃不稳,白眼珠也不似精神矍铄时那样明显,看起来酒意还未全醒。
陆石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身穿嫁衣的苏红袖身上,登时脸色大变,问:“月儿呢?”
我说:“被他们掳走了。”
陆石“呛啷”一声拔出宝剑,指着苏红袖喊道:“把我徒儿交出来!”
苏红袖咯咯笑着,调侃陆石,说:“你徒儿是不能交出来了,你看看我怎么样?可还合你心意?”
陆石大怒,涨得满脸通红,手上剑一抖,化为灰影刺向苏红袖。
陆家的轻功快如闪电。眨眼功夫,陆石手上的剑已戳在了苏红袖的胸口上。
剑尖儿刺破红衣,却发出“当”的一声响。宝剑似乎收到了什么坚硬东西的阻挡,在苏红袖的胸口弯成弓形。
一剑未能制服苏红袖,机会已稍纵而逝。苏红袖拂袖一挥,一道镖型暗器从袖口飞出,直向陆石面门。
陆石反应也是极快,接连两个后翻,躲过苏红袖发出的暗器。飞镖略过我身旁,打在一颗槭树上。镖头钉入树干半寸,随即一片骇人的黑气从镖头处快速晕开,黑气所到之处,树干登时枯萎收缩,稍时火红的槭叶潇潇而落,很快一棵茁壮的槭树成了一棵干瘪的死树。
陆石脸色大变,叫道:“好毒的暗器,你这女子真是比蛇蝎还毒。”
苏红袖嘿嘿一笑,一翻手又是两只镖从袖口中飞出。陆石不敢硬接,只用剑快速将飞镖挑开。一只飞镖被打落在地上,而另一只飞镖经剑尖儿一挑,直直地向一旁醉眼朦胧的夏尔马飞了过去。
我大惊不妙,慌忙提醒夏尔马:“快躲开?”
夏尔马打了一个酒嗝,问:“躲到哪里?”他话音刚落,飞镖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不足半寸的细小伤口。
然而,就是这样细小得都不甚明显的小小伤口,却终结了夏尔马的性命。
夏尔马用手一抹,是一丝殷红的鲜血。
他的脸上并没有看到明显的黑气。即使有黑气弥漫,只怕在他脸上也不会那般明显。
但是,夏尔马很快便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他身子一软,轰然倒下。我慌忙上前将他扶住,我想说,你坚持住,你坚持住。然而,夏尔马却冲我微微一笑,说:“我完成了师祖交给我的任务,我很开心。”
我心里已是凄凉一片,虽然相处短暂,但我已深深的被夏尔马的纯粹所折服。这世间,已难得一见他这样纯粹的人。我说:“你不要说了。”
陆石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夏尔马,表情又恼又怒,冲着苏红袖吼道:“妖女,把解药交出来!”
苏红袖啧啧两声,说:“可惜了,蝮血散根本没有解药。”
陆石大怒,起身向着苏红袖飞去,长剑凌空,可破日月。苏红袖眼见陆石使出极为厉害的杀招,不敢再去硬接,慌忙后退,一伸手拉出一个高个男子挡在身前。
人说,这世间正直之人,永远斗不过奸佞小人。
苏红袖把无辜之人当做肉盾挡在她身前,陆石剑往哪走,苏红袖便拉着那人向那边挡。陆石不愿伤及无辜之人,投鼠忌器,连刺七八剑都未能命中。
那被苏红袖拉住的高个男子已吓得面色苍白,长着嘴巴,却也不敢发出声响。一道盈盈闪闪的水柱从裤裆中间淌下,倒映着一片白亮亮的月光。
陆石与苏红袖正缠斗之时。我忽然感觉手掌中被塞入了什么东西。
我低头一看,竟是夏尔马将一本裹着黄绢布的书册塞到了我的手中,他已气若游丝,用极为微弱的声音说:“摩诃钵特摩咒我不能送回天竺了,你替我烧掉它。”
黄绢布上还残留着夏尔马的体温,我紧紧攥着,悲痛欲绝。我说:“你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夏尔马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的笑容不再滑稽可笑,那笑容纯粹而神圣,让人不舍,让人悲伤。
夏尔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黝黑的脸庞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橘子一般,开始干瘪,凹陷。最后,他缓缓说了一句:“千万不要练......”
夏尔马死了。
我忽然感觉这个复杂的世间失去了单纯,这个肮脏的江湖里再也没有神圣。这一切让我悲痛,让我愤怒。
我轻轻地放下夏尔马。他的身躯仍旧在地上不停地萎缩着,就如那棵已枯死的槭树一般。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转身冲进屋里。
红纱帐边的角落里,漆红的木箱盖子被我一掌掀开。
鸳鸯锦被上并排躺着两把三尺长剑。雪银的剑鞘隐住了剑的锋芒,两把朴素的剑柄上,各镶着一颗拇指大小的宝珠。
一颗青光潋滟。
一颗血影流动。
青光,血芒。一正一邪。
我伸手抓起两把宝剑,褪去其中一把雪银的剑鞘。猩红的光芒闪烁,就如同夏尔马流尽的血液一样的红。
当我再冲出屋子时。苏红袖已然紧紧地抓着那个已经吓尿了裤子的男子,挡着陆石刺出的一剑又一剑。
陆石双足点地,腾空跃起,在空中一个跟斗,剑尖儿朝下直直地刺向苏红袖头顶的百会穴。
苏红袖却不慌不忙,将那男子一拉,拽到剑尖儿之下,自己转身躲到一旁。
锋利的剑刺出去的一刹那,我听到了血肉被剑刃割开时发出的“滋啦滋啦”的声响。
那仿佛是血芒兴奋的低吟。
苏红袖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那把穿透她胸膛的猩红剑刃。她的血顺着剑上的血槽缓缓流出,却又隐入了血芒的猩红之中。
“你,你......”苏红袖的脸上惊恐而愤怒。
我猛地拔出血芒剑,对着苏红袖狠狠地说:“我早就应该杀了你!”
陆石躲过那名被苏红袖当做肉盾的男子,跃到我身旁。苏红袖轰然倒在地上,瞪着双眼,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他们惊恐地看着我,更准确的是看着我手上猩红闪烁的血芒。
我向前一步,他们慌乱地退了半步。我又向前一步,他们又退了半步。
我大吼一声:“滚开!”
这一声吼仿佛是惊醒了前面的几个人,他们相互对视,似乎是有信心仗着人多势众将我拿下。十几个人手持刀剑向我扑来。
如今,我还要有什么顾忌?
杀!
血芒的光影略过,血飘如雨水一般溅在我的脸上,身上。猩红光芒所到之处,皆是一片凄惨的叫喊。
满院子的人开始逃窜。他们拥挤着,相互踩踏,尸体堵住了通往前院的小路。
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凡是阻挡我离开的人都要死!
没有眼花缭乱的剑招,我的眼前只有一片令人兴奋的红光闪烁,连成一片。
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陆家山庄已遍地横尸。鲜血流淌,染红了褐色的土地,就连吹来的风也带着让人沸腾的血腥。
忽然,堆积的尸体里,一只手轻轻地动了动,他的另一只手扒着压在他身上沉重的尸体,仿佛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将那尸体推开。
他摇晃着站起身来,回头看了我一眼。疯狂地嘶吼着,带着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踉跄着向门外狂奔。
我举起血芒,冲着那人的后背,几乎不受控制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一剑!两剑!
两道半尺长的伤口,翻开皮肉,露出白骨,那人凄惨地叫着,求饶,求我放了他。
可笑!
这些人,谁又肯放过我!
当血芒剑就要刺向那人心口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一个声音如雷鸣乍响,震天而吼:“够了!”
嗡!
我只感觉头脑被震得发懵,自己仿佛从一场深沉而恐惧的梦中陡然惊醒了一样。我转过头去看。就在我身边,柳无风有力的胳膊支撑着,死死地挡住了我挥剑的手腕。
“够了。”柳无风轻轻地说。
红光褪去,满地的横尸让我头脑一片空白,一阵炸裂般的疼痛在颅脑中传开让我几乎无法忍受。
我做了什么?
我是疯了吗?
陆石正在远处讶然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在是一种让我害怕的异样眼光。这时候,那几乎就要死在我剑下的人奋力地爬起来,不顾悲伤血淋淋的伤口向门口死命地逃。
“当!”
血芒落在地上,剑刃侵入血泊之中。猩红的光芒更加耀眼,仿佛是在贪婪地吮吸着遍地新鲜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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