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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不知道郭朴看了这题之后,认为新科进士根本答不出来,也不知道张四维把这一题称之为“宰相题”,他看了题之后,第一反应却是:皇帝现在很迷惘。
这道题虽然很长,表达的意思也很多,但是归根结底,无非两个字:迷惘。
皇帝读书日久,学问日深,却发现书本里说的道理,和实际操作出来的结果根本对应不上。而且先圣前贤所说的话,似乎也有冲突矛盾之处,这让他感到无比困惑,所以便出了这么一道题,希望新科进士们能够有所阐发,解开他心底的迷惘。
这道题,真正的问题全在倒数第二段,这段话之前,全是皇帝自己读书时的领悟和疑惑,最后一段则是套话,意思是你们有说得好的,朕必用之。
只有倒数第二段,才是皇帝希望新科进士们回答的问题。
都有哪些问题呢?其实颇为实际,皇帝是说,我登基八年,一直兢兢业业、时刻反省,生怕做错什么,可是明明我经常强调整饬纲纪,然而吏治仍然腐败;明明我经常要求重农,而民生仍然困顿;明明我经常整顿学校,而士子仍然偷懒;明明边境颇为安宁,而士兵常常闹事;明明我经常强调法度,而群盗依旧蜂起……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是朕德薄不能为天下表率?还是朕处事不明?又或者朕临机不能果断决断?
可是朕又不敢光强调法治以免仁义不兴;也不敢专讲仁义以免法度不严;若朕以仁厚为本,小事不论,恐怕藏污纳垢,以至于清明不兴;若朕大小事务一律严格,又恐过于严苛,闹得天下纷扰,国家不复承平……朕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总而言之,皇帝很迷惘,很纠结,不知道到底是仁义厚道为好,还是法度严谨为重。
说实话,高务实看见这道殿试题的时候,心底竟然生起一种欣慰。
这个自己陪伴、引导了十年的小皇帝……真的开始长大了啊。
他开始认真的思索治国的策略,开始认真的思索各种理念的好坏,乃至施行后的影响。
他已经从当年那个因为肥皂泡泡而喜欢和自己玩的小小太子,变成了今天这个心怀天下的大明至尊。
这是好事吗?
应该是吧,或许这样的他,会变得“不好骗”了,但这样的君主,总比“何不食肉糜”的那种要好。
至少,他知道吏治腐败,知道民众困顿,知道学风不肃,知道士卒不满,知道群盗蜂拥……他知道他的江山有很多不稳定的因素!
总要先知道情况不对,才会生起改变之心,倘若连“知道”都没有做到,谈何改变呢?就像崇祯,兢兢业业倒是兢兢业业了,可是他连问题出在哪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他能解决问题吗?
至少,万历已经踏出了他的第一步,现在他需要一个能引导他走出迷惘的引路人。
高务实自问,此事我当仁不让!
研墨,铺纸,提笔,运腕……高务实开始书写他正式进入大明官场的第一次答卷。
“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
“古之言贫,首言不俭,乃以为俭则自富,富则自安,臣独不以为然也。”
“所谓贫也,于小民而言,其产不足自给,其易(贸易)不足自用,如是究其所源,无非生产不丰、交易不畅。”
“所谓贫也,于国家而言,其榷不足岁出,其费远超岁入。官吏低俸而欲活,如何不贪?小民低产而欲活,如何不盗?军饷不足而欲活,如何不闹?国家歉收而欲活,如何不弱?”
“因是故,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陛下或问:此皆费也,国用既不足,何以为之?若征其赋,官或足俸、兵或足饷、国或足库,而民岂益困乎?”
“臣闻历代榷税之少,无过本朝。前宋南渡,偏安江南一隅,岁入尚以千万计;本朝两京十三省,朝贡之国数十,远迈汉唐,奈何岁入不过五百万耳。华夏自古富庶,何以本朝独贫?”
……
高务实的这篇策论,根本不去跟朱翊钧纠结什么仁义厚道、什么法度庄严,他的全部目标只瞄准一个点:财用!
按照他的观点,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官员动辄贪腐——他若不贪,只能养活他自己一人,辛苦读书半生难道能满足于此?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小民动辄落草为寇——他不落草,连自己都养不活,何不干脆为盗,抢一个是一个,快活逍遥?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士卒动辄骚乱——他不闹饷,怎么养活自己和妻儿,反正法不责众,闹一次赚一点,不闹不是傻?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国家积弱久矣——要粮缺粮,要布缺布,要盔甲缺盔甲,要武器缺武器,能不弱吗?
然而高务实文中却又鄙视了过去历代一贯的思路,即缺钱就想着节省的思维方式,他认为当今财用不足的根源,根本就不在于朝廷用度奢靡——朝廷用度在历代之中都是最俭朴的了,皇宫坏了修补一下都能一拖再拖,皇帝一顿饭也不过几道菜,谈什么奢靡,哪就奢靡了!
用度之不足,根源在于税收得少,税收得少,根源在于收的范围少!南宋的商税收得有多重?几曾看见“与民争利”就争得商人死绝的?
高务实的这篇策论,就差把一句话明确写出来了:“自来农民造反者众矣,而商贾造反者几人?”
殿试时间不算太久,当然皇帝也没一直站在大殿外头傻等,他是直到用了午膳才回到中极殿的,此时已经有一批贡士已经交了卷,在殿外或闭目养神,或东张西望。
朱翊钧回到中极殿时,发现中极殿内几乎要吵架了。
“若是按照此文所言,天下官员从此不必奢谈教化,但会征税可也!这也能算进士文章么?”
“国用之不足,以种地小民补之,无非官逼民反,以富商大贾补之,其谁欲反?”
“荒谬!今日之富商大贾,早已是士绅名流居多,我朝之所以‘远迈汉唐’,便是朝廷与士大夫一体同心之结果,而今朝廷欲添财用,竟拿士绅开刀,岂不是杀鸡取卵之举?”
朱翊钧咳了一声,众臣一起朝他望去,见是皇上驾到,连忙请罪。
“谁的文章引起这么大争议,拿来朕看。”朱翊钧坐回御座,身边的陈矩则把那篇文章接了过来,但丹陛下的众臣只是分做两三派,互相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却都不说话。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接过文章,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动,然后一字一句看完,沉吟片刻,吩咐陈矩道:“研朱墨。”
陈矩没有二话,立刻备好朱批用的丹砂墨。
朱翊钧扫视了丹陛下的重臣一眼,淡淡地道:“此为状元卷。”
然后也不理台下的一阵哗然,直接提笔就在卷头写下“第一甲第一名”六个朱红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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