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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例,这可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先帝或者祖宗们曾经做出过的例子,对于儿孙而言,那就是祖制,是可以照搬来用而不必担心什么闲言碎语的。
这就好比西方人的判例法,其基本原则就是“遵循先例”,即法院审理案件时,必须将先前法院的判例作为审理和裁决的法律依据。
如果更具体一点,就是对于本院和上级法院已经生效的判决所处理过的问题,若再遇到与其相同或相似的案件,在没有新情况和提不出更充分的理由时,就不得做出与过去的判决相反或不一致的判决,直到将来某一天最高法院在另外一个同类案件中做出不同的判决为止。
中国与西方不同,很早以前就是以成文法为主了,但在一些成文法所依赖的法律条文出现缺失时,如判例法这般依据已有案例进行行动也是很常见的。
具体到大明而言,如果朱元璋定下的祖制对某个问题没有明确限制或者要求,那么后来的皇帝往往就会按照“祖宗们”的先例来行动。
那么很显然,此时此刻一旦沈一贯提议的封禅顺利推进,皇帝迟早都会离京,则彼时一定会按照大明的惯例指定一位监国。而现在,皇后、永宁长公主二位显然都认为应该坚持最为正统的办法:太子监国。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大明目前还没有太子。换句话说,皇后和长公主的真实意图其实就是在说:该立太子了。
李太后的政治智慧谈不上多高,但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她还是看得出来的。方才她之所以含糊其辞打马虎眼,并非她不懂皇后和自己亲女儿的言下之意,而只是不太愿意插手此事罢了。
为什么不太愿意插手呢?这事追根究底还和高务实有一点关系。
自先帝山陵崩,李太后对高务实有好几次心存疑虑,虽然大多都是因为身边人的挑唆,但无论如何,她对高务实是有过几次打压的,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然而打脸的是,这几次危机在被高务实化解的同时,反到是李太后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倒台,同时高务实还每一次都证明了他的忠诚与才干,为朝廷、为皇帝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麻烦。
这样一来,就显得那几次对高务实的打压都很莫名其妙。说得好听点,叫做太后被身边的小人蒙蔽;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太后不辨忠奸、难分贤愚,尽干些对朝廷有害的蠢事。
于是三番五次之后,李太后自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再加上此时皇帝已经御极多年,也已经树立了他自己的权威,因此太后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不由自主地放权,几乎彻底放弃了对朝政的干预。
放权这种事并不容易。本质上来说,但凡是人,无论男女都有权力欲,当一个人曾经掌握过大权之后,想要轻松地放弃掉它,那是非常困难,甚至违背人性的,李太后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一方面是因为刚才所说的“冤枉高务实”问题导致李太后颜面大为受损,另一方面也因为大明的祖制对后宫干政异乎寻常的警惕与排斥,最终导致李太后选择主动放权,并且从那之后都很慎重,不愿意再直接干预朝政——即便在极个别时期她会旁敲侧击地影响一下皇帝。
不过这里有一点不得不说:大明的祖制虽然对后宫干政十分敏感,但由于大明对“以孝治天下”的高度重视,实际上依旧给了李太后这样身份的人以随时干政的特殊权力。
这个权力的来源十分简单:孝。
如此就有个问题出现了,大明为什么极其重视“孝”道?甚至宽泛一点说,中国绝大多数王朝为什么都如此重视孝道,以至于很多朝代都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是“以孝治天下”?
中国早期金文中的“孝”字,是一个小孩儿(“子”字形)在老人的手下搀扶着老人走路的形状,用扶侍老人来表达“孝”的原意。
孝字从战国楚简中开始就有了隶书的意味,秦代睡虎地秦墓竹简、汉初马王堆汉墓帛书中的孝字,直接承袭战国楚简孝字形体而来,把老人的头、发、身、手合并简化为“耂”(“老”字头),最后演变为汉魏隶书及今天的楷书形体。
在《说文》中,篆文孝字形体是直接承袭西周金文孝字形体而来,而出土秦汉文物上的篆文孝字形体略晚于《说文》小篆孝字形体。因此从字形上来看,“孝”的本义就是尽心尽力地奉养父母。
狭义上的孝,就是人们平时所说的对父母长辈的“孝顺”。当然,虽然说是狭义,但实际上也包含了几种概念,是一个综合的体系。
古人认为,最低等级的“孝”,是指向父母长辈提供衣服、食物等物质生活资料,“以其饮食忠养之”,也就是满足父母的基本物质需求。换句话说,就是最基本的赡养父母。
比赡养高一等级的孝顺是“敬”,即子女晚辈向父母长辈发自内心的尊敬。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礼记·祭义》就说了:“养可能也,敬为难”。
古人所谓的“敬”,内容有很多,比如晨昏定省——皇后娘娘每日一早一晚两次去两宫太后那儿请安就是由此演化而来。当然其他还有很多,比如与长辈交谈要小声;父母如果患病了,子女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等等都要随之做出改变;“父母在,不远游”等等,诸如此类。
此外,对父母长辈的过失,晚辈往往不能直接指出,更不能强行纠正,而是需要运用适当的方法规劝,这也是孝顺的延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章》),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也是孝顺;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继承父母的遗志也是孝顺;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孝经·开宗明义章》),自己建功立业彰显了对父母更高一级的孝顺。
以上这些都只是狭义的“孝”,而广义上的“孝”就不仅仅指对父母长辈的孝顺了,更是包含中国古代的一系列重要伦理道德准则:忠于君王、敬于职责、信以待友等等。
《礼记·祭义》中说得非常明白:“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
尤其是忠于君王这一项,在封建伦理道德中,很多时候,“忠孝”都是放在一起说的,因此“孝”和“忠”的概念往往混淆,甚至混为一谈。
如此一来,封建王朝“以孝治天下”,其根本目的是用封建伦理纲常来维护君臣关系,维持封建统治秩序,因而很多封建王朝才都将“以孝治天下”作为治国纲领。
古人说“家国一体”,就是说家庭与国家是无法割裂的,对天子、皇帝来说,国就是家,家就是国。
中国这种有别于西方的独特社会结构,使得家族伦理在政治领域也同样适用,这是古代中国能够实施“以孝治天下”的社会制度基础。
整个天下就是一个大家,天子既是政治上的最高统治者,也是大家中的家长,是天下百姓的父母。如此一来,“以孝治天下”就说得通了。表面上是在说孝,实际上则是对国家和君主的“忠”。这也就是为何皇帝要称天下人为“子民”的缘故。既然是“子”,无论你是“子民”还是“臣子”,显然都应该孝顺“父母”,于是忠与孝就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所以,“忠”“孝”二者不可分割:父为子纲,所以子在家要孝敬父母;君为臣纲,所以臣在国要忠于君主。这就是所谓的在家为孝,入孝为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不可逾越,构成了封建社会人际关系的基本准则。
说白了,“以孝治天下”不过是表面文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潜移默化夹带“忠”的私货。如果人人都是忠臣、孝子,那么天下自然也就太平了,王朝自然也就能万年传承了。
或许有人还会纠结,甚至想到很多影视剧里都有的“忠孝难两全”剧情,但其实可以看到,凡是“忠孝难两全”的故事,最后一定是选择尽忠,而非选择尽孝。
原因很简单:忠君才是大孝,它的优先级是高于孝敬父母的。这,就是“以孝治天下”真实目的的具体表现。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天底下往往有一个人在此问题上具备特殊性,这个人就是太后。
由于中国历史中的皇帝几乎都是“终身制”[注:特殊情况还是有的,比如李世民继位前期的李渊、乾隆在位六十年后名义上退位为太上皇等],所以当一个人成了皇帝之后,他需要尽孝的对象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太后。
天下之人尽孝的高级表现是尽忠,但皇帝作为“天子”,虽然名义上是上对“上天”负责,下对“社稷”负责,但事实上他本人没有尽忠的具体对象,于是就只剩下狭义的尽孝——也就是孝顺太后。
这样一来,太后就有了全天下绝无仅有的一项特殊性:她可以用孝道限制皇帝。除非这个皇帝混账到了根本不在乎世人观感,否则对于太后加诸于他的很多限制,他往往也只能唯唯诺诺。
当然,这时你非要举例说赵姬之于嬴政,那就没意思了。当时的秦国对于儒家礼教基本无感,秦国的历代太后们养面首者比比皆是。嬴政也不是因为什么老妈养情夫而怒杀嫪毐及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们——那其实是一场权力斗争。[注:篇幅问题,这个话题就不展开了。]
总之,皇后和长公主都知道李太后的特殊性,因此即便从朝廷目前的态势来看,皇嫡子常灏被立为太子基本已成定局,但她们还是想通过李太后对皇帝施压,让立太子这件事尽早完成,免得夜长梦多。
显然,一贯大度而且对政治不敏感的皇后不太可能突然之间变得如此主动和急切,而考虑到永宁长公主也如此恰好地出现在李太后这儿,那么她们二人背后的身影就不言自明了。
今日这一幕,无疑是高务实一手导演的。
不过好在以李太后的政治水平,也只能看到皇后和长公主是希望尽快立常灏为太子,并不足以发现这一切的背后都是高务实在搞鬼。
李太后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呢,哀家本不愿插手,毕竟皇帝这些年来做得很好,对于国本一事,哀家相信他也有他的考虑……”
皇后和长公主都只是看着太后,却并不打岔,毕竟太后说了嘛,“本不愿插手”——换句话说,现在是不得不插手了。
果然,李太后继续道:“不过你们的意思哀家也明白,国本之争已经持续太久太久了。如今既然大明中兴,连外廷臣工都开始主动提议请皇帝南下泰山封禅,那么这国本也的确到了必须确定之时。”
李太后目视皇后,道:“哀家今儿也听说了,王先生的请辞已经获准,那么接替他继任首辅之人想必定是高日新无疑。
高日新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坚持要等伱为皇帝生下嫡子才能立储,如今恰好万事俱备,那么立常灏为太子这件事,想必在外廷也不会遭到多少阻力。
哀家多年前就奉还大政于皇帝,如今能做的也无非是顺势而为罢了……皇后,哀家今日就答应你,只要高日新作为首辅上疏请求册立常灏为太子,那么哀家这里自然会对此表示支持。至于其他的,哀家管不了,也不想管,你明白吗?”
皇后立刻起身行礼,道:“太后训诫,儿臣岂敢不遵?自是一切都依太后懿旨行事。”
李太后点了点头,忽然又看了永宁长公主一眼,道:“尧媖,你觉得高日新愿意上疏请册常灏为太子么?”
长公主心中一惊,面上却笑道:“瞧母后这话问得,女儿哪里知道高阁老怎么想呢?不过母后方才不是也说了吗,高阁老一直都坚持太子当立嫡,那么此次皇嫡子已有,他怎么可能不愿意上疏请封呢?”
李太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仿佛失去了谈兴一般,再次问皇后道:“皇后还有什么要事么?”
这句话显然就有了逐客令的意味,皇后于是起身,谦然道:“打搅太后了,儿臣别无他事……儿臣告退。”
李太后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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