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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朱翊钧指着沙漏,微笑道:“日新,陪我一起用个午膳吧。”
高务实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微臣遵旨。”
朱翊钧之所以临时起意要留高务实一起用午膳,一来确实是因为君臣多年,彼此之间感情深厚,他留高务实一起用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二来也有故意磨一磨徐弘基与王允忠的意思,毕竟大明皇帝吃饭虽然实在算不上铺陈浪费,但通常情况下在时间上还是比较宽裕的。
他很清楚,徐弘基与王允忠此刻必然还饿着肚子,而高务实先被召前来商讨西域事宜,这个消息二位勋贵肯定能获悉。如果高务实谈完西域之事立刻就走,他们说不定还会心存幻想,以为皇帝顶多只是想要敲打他们一下,并不是真的要重罚。
但如果高务实谈完正事还被留下来陪皇帝用膳,他们就会意识到皇帝这是在故意晾着他们,这无疑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
朱翊钧就是要让他们感到害怕,感到恐惧,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更加听话,更加不敢有任何违背圣意的心思。
“传膳。”朱翊钧淡淡吩咐了一句,立刻有宫人前去安排。
不多时,御膳房就送来了午膳。朱翊钧的午膳确实不算奢华,别说和鞑清那位著名的老妖婆相比了,就算往前比唐宋之时,明朝皇帝在吃这一块也堪称朴素。好在高务实平时虽然吃得精致,却也不贪多,这六菜一汤在他看来非常合适,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皇帝留高务实用膳并不等同于“赐宴”,规矩远没后者那么多。不过即便如此,高务实作为臣子也没有和皇帝平起平坐的资格,因此他只是坐在朱翊钧下首,面前也摆了一模一样的六菜一汤。但差别依然是有的,比如皇帝的餐具之上明显能看见描金龙纹,高务实这边的碗、盘、盅上则全是花鸟图。
“日新,我知你爱吃鱼,此番既来江南,怎能不尝尝太湖银鱼?”朱翊钧指着面前的一道菜道:“朕也是昨日游览后湖才头一回吃到,确实别有一番滋味。你虽然富甲天下,但也是头一回来江南,而这太湖银鱼但凡出水就得尽快食用,在京师可吃不着……”
“是,微臣领旨。”高务实也不客气,立刻提箸,夹了两三只小小的银鱼尝了一口,赞道:“果然鲜美细嫩,皇上好口福。”
朱翊钧微微一笑,道:“你喜欢就好,回头朕交代一声,今后这些日子,只要朕这边吃了,便多做一份给你送去。”
“谢皇上。”高务实连忙谢恩。
君臣二人一边用膳,一边闲聊些朝政上的事,气氛很是融洽。朱翊钧中途想要上酒,被高务实劝阻,朱翊钧笑笑便也作罢,其对高务实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而此时,徐弘基与王允忠已经到乾清宫外候了一会儿,他们虽然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坐在殿前耳房里大眼瞪小眼。
“成山伯,您是朝中前辈,能不能指点一二……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徐弘基忍不住问道:“他召靖国公商议西域变故,时间已经够长了,现在还把靖国公留下来陪他用膳,却把咱们晾在这儿,这是个什么章程?”
王允忠苦笑道:“国公爷,皇上的意思还不明显吗?这是在敲打咱们呢。”
徐弘基皱眉道:“可皇上单独召咱俩前来询问,而不是让东厂和锦衣卫来执法,这难道不是皇上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允忠叹了口气,道:“皇上怎么想的,现在如何去猜都无意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皇上对咱们很不满。否则,他也不会日前刚与您一道拜谒孝陵,今日就把您晾在这儿,等他与靖国公用膳,您说是吗?”
徐弘基顿时慌了手脚,忙问道:“成山伯说的是。只是事已至此,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王允忠摇了摇头,道:“还能怎么办?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靖国公了……他毕竟答应过咱们,总该在关键时刻托咱们一把。”
徐弘基忧虑道:“话虽如此,可咱们此前……毕竟一直与靖国公保持着距离,如今靖国公虽是说要保咱们一手,谁知道这一手力道如何?万一靖国公觉得只要保住咱们的脑袋就行,那可如何是好?”
王允忠倒不像他那么悲观,安慰道:“国公爷世居南京,对靖国公的为人不熟,有这般担忧倒也不稀奇。不过我在京师时倒是与靖国公打过一些交道的,依我的见闻来看,靖国公此人轻易不表态,一旦表态就不会反悔。
我就明说了吧,他绝不会口中说保咱们,实际上却只保咱俩不丢脑袋……何况这档子事虽然大,但我二人毕竟是勋贵,尤其是国公爷您,您可是中山王之后,这事再大也远非谋逆能比,怎么可能掉脑袋呢?
既然本就不是掉脑袋的大罪,则靖国公的‘保’若是只保住咱们的脑袋,那岂非是反过来折了他自己的脸面?”
徐弘基听了觉得有理,又放心了一些,点点头道:“成山伯所言在理,靖国公就算为了自己的面子,应该也会尽量护着咱们才对。”
王允忠提醒道:“国公爷,此番或许不会遭逢大难,但咱们从此就欠了靖国公偌大一个人情,将来……”
徐弘基苦笑道:“这倒不必成山伯提醒,我刚才出府入宫之前,府中的师爷们就拦住我千叮万嘱,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他们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头上就多了一个万万不能得罪的人。
官场上本无多少道义可讲,只要利益足够,没有谁不能出卖。但这有个前提,那便是对方没有能力报复你。倘若你是欠了高务实这种人的人情,那就没办法了,根本不可能装作没这回事……因为他是真有能力报复你,且你肯定顶不住他的报复。
“魏国公”当然厉害,毕竟是徐达的后人,靖难之役力挺朱允炆都没能绝了魏国公一系[当然这和徐皇后关系很大],反倒徐家还多出来定国公一系。
可是,高务实若要报复,又不一定非要断了魏国公这一门显爵——撸掉你徐弘基就是,魏国公的血脉多着呢!以如今高务实的权威和荣宠,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翻案,不动爵位只动人!而他们,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任何的反抗都是徒劳的,因此,这人情今日欠下了,恐怕就一辈子都还不完。
两人都是勋贵,都是超品大员,但面对高务实这样的当朝首辅国公,他们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两人相对无言,都陷入了沉默。他们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只能唯高务实马首是瞻,绝不敢再有任何忤逆高务实的心思。至于什么京华势力全面进入江南,他们也只能强颜欢笑,争取还能在这条强龙身后捞点残羹冷炙。
而此时,高务实仍在陪皇帝用膳。他很清楚皇帝的用意,但并没有点破。有些话,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他相信,经过这件事,南京的勋贵们应该能意识到,谁是这个朝廷真正的主人,谁又是代这位主人执权柄者。
“宣魏国公徐弘基、成山伯王允忠觐见——”
随着司礼监随堂太监的一声高呼,徐弘基和王允忠二人匆匆走进乾清宫。他们虽然已经腹中空空,却也只能强忍着。
“臣魏国公徐弘基(成山伯王允忠),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位平身吧。”朱翊钧端坐主位,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地道:“二位爱卿,朕召你们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了。”
徐弘基和王允忠对视一眼,然后徐弘基硬着头皮道:“皇上,臣等确实有失察之罪,但臣等对皇上的忠心,天日可鉴。”
“哦?忠心?”朱翊钧冷笑一声:“若真有忠心,便该在发现问题时立刻上报,而不是等到东窗事发,才来向朕告罪。”
徐弘基和王允忠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他们当然知道,皇上这是在敲打他们。但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
“皇上,臣等确实有罪,但臣等也确实是被人蒙蔽了。”王允忠连忙道:“臣等虽然负责督办修缮皇宫一事,但具体的事务都是由南京工部营缮司主事王令虞等人负责,臣等一时不察,这才被他们蒙蔽。”
“是吗?”朱翊钧冷笑道:“那为何朕听说,你们还从中分了不少好处?”
此言一出,徐弘基和王允忠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他们不知道高务实之前怎么和皇帝说的,但也知道皇帝这是在逼他们表态。如果他们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等待他们的恐怕就将是严厉的惩处。
“皇上,臣等确实在事后收到了他们一些礼物,但臣等当时都以为这只是寻常感谢……臣等是一时糊涂,谁知道他们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虚报瞒报、以次充好啊。”徐弘基毕竟官场经验不够,被朱翊钧这么一诈,差点什么都说了。
成山伯王允忠作为靖难系勋贵,来南京出任守备勋臣之前一直在北京官场混着,显然更了解朱翊钧的为人,知道徐弘基这番话朱翊钧不会在乎,因此赶紧接口道:“臣等也是日前刚知道这些内情,震怖之下赶紧上疏告罪……皇上,臣等愿意将所有非法所得上缴,只求皇上能够宽恕臣等此次无心之过。”
一听这话,朱翊钧果然没有继续发难,而是瞥了高务实一眼,朝他使了个眼色。不过,皇帝做完这个动作,却又继续反道:“宽恕?”
顿了一顿,朱翊钧冷笑道:“你们可知道,因为你们的失职,这皇宫若要重新再修葺一次,需要花费多少银子?”
徐弘基和王允忠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他们已经听出一点很不对劲的苗头了,皇帝这是在逼他们给出一个更满意的答复……搞不好是要让他们承担这南京皇宫复工再修一次的费用。
“皇上,臣等知罪,愿意接受任何惩罚。”王允忠硬着头皮道:“但臣等对皇上的忠心,绝无二心。”
“忠心?”朱翊钧冷笑道:“你们的忠心,朕已经看到了。但朕更想知道,这皇宫工程被你们干成这副模样,不会朕住着住着就塌了吧?”
这就纯属敲诈了,无论这工程中间有多少猫腻,他们也不敢在皇帝要住的地方搞得安全性都不能保证,那是拿自己的脑袋……不对,是拿九族不当回事啊。
朱翊钧是看过高务实的报告的,知道这些人动手脚多的地方都是皇帝不太可能经常去的那些殿院,而且干得颇为聪明,一般都是看起来还不错,只是“保质期”不太行。高务实当时还感慨过一句,说这些人都是“糊弄人的好手”。
朱翊钧自己也马上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其实并不复杂:大家都知道皇帝此次来南京主要是做个政治表态,不可能长久呆在南京。既然如此,南京皇宫只要一年内看着没问题就行了,今后皇帝一走,南京皇宫就算塌了,他们也能找出一万种理由来说明纯属天灾。
徐弘基和王允忠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他们感觉,皇上这回恐怕真是不在他们身上刮一层皮不肯罢休了。只是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皇上……”徐弘基硬着头皮,刚要咬牙表示愿意出资,谁料高务实忽然在旁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场中其他三人都朝他望过去。
“元辅何故发笑?”朱翊钧一脸诧异地问道。至于徐弘基和王允忠,他们心中则是忐忑不安,不知道高务实是打算捞他们一把,还是要落井下石。
高务实道:“皇上,此次修缮案若要论谁为主犯,臣以为魏国公等人的确算不上,甚至他们都不能算从犯。”
“哦?”朱翊钧皱着眉头,沉吟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道:“臣已经算过了,此番涉案金额虽大,但最终落入魏国公、成山伯等勋贵手中的其实不过四一(四分之一),大头根本就不在他们这儿。”
“竟有此事?”朱翊钧看来颇为意外,然后开始眯起眼睛打量徐弘基和王允忠二人。意外的是,这二人一开始也是一脸震惊,然后连忙磕头道:“皇上,您也听到了,元辅真是天下第一理财大家,这么快就查明了资金流向。”
朱翊钧沉吟片刻,朝高务实问道:“元辅,你看此事……”
高务实施施然道:“目前虽然掌握了资金大致流向,但具体还有哪些人涉案,据说还没完全查明。臣以为,既然魏国公、成山伯愿意戴罪立功,何不把这名单奉上?这才叫将功折罪不是么?”
不等徐弘基和王允忠答话,朱翊钧立刻一拍御榻,道:“不错,既然你们都说是被蒙蔽,也说愿意配合,那朕就给你们一个机会。朕要你们立刻回去,将所有涉案人员的名字都列出来,一个都不许漏。”
“是,臣等遵旨。”徐弘基和王允忠连忙答应。
“另外,按你们自己所言,朕要你们立刻将所有非法所得都上缴内帑。”朱翊钧继续道:“朕会让东厂去查,如果发现你们有所隐瞒,那朕绝不轻饶。”
“臣等遵旨,臣等岂敢欺瞒圣上。”徐弘基和王允忠再次答应。
“好了,你们退下吧。”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徐弘基和王允忠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退。等他们离开后,朱翊钧看向高务实,摇头道:“日新,按理说你统兵多年,不该如此心慈手软才对呀!”
高务实微笑道:“勋贵毕竟是国朝支柱,既非谋逆大罪,还是不容轻动。至于罚没……勋贵这边不好动,总有可以动的罪臣。”
朱翊钧哈哈笑了起来,道:“似这般事,竟也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高务实微微挑眉,也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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