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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0章 云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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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武军驻防大营,帅帐内,年轻的大都督眉头深锁,他的右手拇指上套着犀角扳指,食指绕着那扳指来回转。

    坐在下首的亲信副将蔡逍见都督这般神态,便知他在琢磨方才冷巍回禀之事。都督对奉帅派来协助他的那位龙骧军副指挥使,一直以来都抱着三分的敬仰,七分的顾忌。谁教他家世显赫又特殊呢?这也就算了,奉帅还对他青眼有加,委以重任,且他本人确非徒有其名的花架子,很有些领兵打仗的本事。他要是能长久的留在岭南安心为奉家效命自是再好不过,可他毕竟是温家人,身承老卫国公的血脉,是温皇后的弟弟,若有一日,奉家割据岭南称制,公然与洛阳朝廷对抗,他会怎么选?

    蔡逍不知道温在恒会怎么选,但照目下时局推演,一旦中原大乱,社稷飘摇,礼乐崩塌,奉家应该不会再选择愚忠。从奉家三郎成为威武军统帅的那一天起,他们这些老部下就隐隐领会到主帅的长远谋划,且都督私下里早就对腐败无能的朝廷嗤之以鼻,对奉帅经年累月的臣服隐忍也颇有微词。

    “冷巍所言应是不假,温将军昏厥时诸多将士在场,都看到了。属下好奇的是那女子的身份,一个商户女,又颇为精通医术,同温经略究竟是何种关系,竟让他亲自追了十几里地?都督可曾听说过温经略过去的风月之事?”蔡逍道。

    奉忠回过神来,道:“风月之事?”他摇头笑笑,“温在恒比寺里的和尚还清心寡欲,从未听闻他沾染过女色。他倒是有过一段婚约,对方是右相殷长卿的孙女,有洛阳第一才女之称,后面不知为何两家退了婚。之后他就来了岭南,我父亲欲将小妹嫁与他,他也推拒了。这个人就是个铜铸的罗汉,不似凡人有七情六欲。”

    “说到这,属下倒听闻一事。去年,温经略还未来福建之前,在街上偶遇几个泼皮欺辱一对卖针线绣品的母女,他替那母女解了围,可怜她们孤苦无依,生计艰难,便收留她们在宅院里做些浣洗洒扫的粗活。如此看,温经略倒也不像表面看的那般铁血无情。”蔡逍摩挲着下巴,又道,“一个人有了软肋,才好拿捏。以温经略的年纪和职权,没碰过女人实在有违常理。那个商户女,属下以为得好好查一查。”

    “查,肯定是要查的。我现在想的是,不管这个女子同他是否有纠缠,他这回主动放下军务回泉州休整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是为了这个女子?是身体状况严重到不得不休养?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奉忠凝眉说道。

    “都督的意思是,他对此次扑灭山火的调遣有所不满?”蔡逍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都督也并未直接下命令调遣他去,而是征求他的意见,他可是当即就应下了,未见有犹豫之色。”

    “你说的也是,这正是我不解的地方。”奉忠思忖片刻,交代下去,“我始终不信他会是那种因儿女私情放下军务的人,你派人去查清楚那商户女的来历。另外,悄悄安排几个身手好的,在他养病期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属下这就去办。”

    蔡逍起身,方走到帐门前,又被奉忠叫住。

    “再以我的名义去给温经略请个好郎中,说我过两日得了空就去瞧他。”

    蔡逍会意,都督果然思虑周全。

    初入泉州,看见热闹的街市上行走着来自大食、天竺的商队,舒婵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瓜州街市的场景,也似这般熙熙攘攘,番商随处可见。不同的是,泉州云集了更多的番商,除了西域商人,还有来自骠国、真腊、吕宋、狮子国等南洋诸国的商人,难怪有诗赞泉州为“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这儿货物的种类也更丰富,沿街货摊上的货品琳琅满目,空气中散发着由香料、药材、酒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东根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街市,太多新奇的玩意儿,看都看不过来,兴奋不已,惊叹连连。看到几个身材矮壮,肤色棕黑的昆仑奴,用绳索捆着连成一排,在嘈杂的吆喝声中被人围观挑选,东根的眸光霎时黯淡了下来。

    注意到小男娃突然安静,温在恒问他怎么了。

    东根指着那些昆仑奴,道:“他们在岛上住得好好的,一定是那些坏人把他们抓来这里的。”

    想来东根是在南洋的岛上见过这类的土著,贩卖黑奴的交易固然残忍,但因昆仑奴性情温良、身强体壮,时下倒是抢手得很,官方也不禁。在洛阳,也有不少豪门贵族豢养昆仑奴,要么教授舞乐技艺培养成艺人,要么命其习武持械成为护卫。昆仑奴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对主人极为忠诚。

    温在恒虽未见过李光魏真人,但对他的一些事迹早有耳闻,且在送嫁途中几次三番的遭其使绊子,也算有过交手了,深知其人行事果决狠辣。当年在杨越清理门户时制造的惨案,震骇四方。就是这么个穷凶极恶的亡命狂徒,他曾掳走婵儿,又完好无损的将她放了,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破柴峻的重重封锁将婵儿从陇右救出,可见此人除了胆大心细,善于筹谋外,必然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如今,他的儿子就坐在温在恒的怀中,这小家伙长得白净可爱,性子活泼,心地纯善,完全不像他的父亲,想来应是婵儿教养有方。

    舒婵正望着街市,蓦然见温在恒侧首朝她一笑,不知是他笑得太突然还是笑得太好看,她的心跳顿时有些紊乱。不过,毕竟经历过风风雨雨,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孤弱的少女了,怔了下,便回他一笑,还问他身前的东根累不累。

    将这看在眼里的彩墨,心下不由唏嘘。送嫁途中,若温将军能像而今这般不吝笑颜,深情脉脉,哪能让柴峻钻了空子?那个惯会花言巧语,经常言行不一,向来独尊多疑,总是自以为是的男人,失去娘子时那般痛苦,那般悲愤,那般萎靡,好似一天都不愿独活下去的样子,可现如今呢?还不是坐享万里河山,广纳三宫六院?莺莺相伴,燕燕环绕,想必他早就把那个惨死疏勒河的苑娘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惟愿大难不死的娘子此生再不遇那人,彩墨在心里默默祈祷。

    车马在一座红砖翘脊的大厝前停下,虞伯带领一众仆役在门前等候。东根挥手喊阿公,虞伯乐呵呵的上前迎接,注意到身穿兵袍的温在恒和若杉二人,他面上闪过愕然之色,将东根从马上抱下,又去车旁迎接舒婵。

    舒婵将温在恒二人做了介绍,虞伯恭敬有礼的朝温在恒叉手作揖,心下却震惊无比。此人竟是当年声名显赫的温衙内,如今的双府经略、龙骧军副指挥使温将军!娘子初到泉州,离开他们不过一日而已,竟就遇上了他!这是什么仙缘?乍地想起主君曾对他交代过的遗言,虞伯不禁怀疑主君是不是有预见未来的本领。

    主君让他们从泉州登陆,说苑娘子有段良缘未果,佛祖会给她指路。虞伯隐隐晓得主君所指,可时隔多年,于茫茫人海中重逢故人哪是那么轻巧之事?可造化弄人啊,越发觉得不可能的事,还就真那么轻巧的发生了。

    从不信神佛的虞伯此刻也在心中默念上天有眼,我佛慈悲。

    大厝前后三进,红砖筒瓦,出砖入石,燕脊如飞,雕梁画栋,端的是富贵奢华,大气精美。

    仆人呈上热茶,虞伯客气的招待,说是请他们将就先用些粗茶,温在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就知这茶乃极品,且仆人煎茶的技艺十分高超,他看了眼垂首品茗的舒婵,心里更觉宽慰。她这些年漂泊在外,过得定然不易,但李光魏至少未曾亏待过她。

    茶歇时,舒婵问起温在恒在城中的住处,方知他并无固定的落脚地。他本无在泉州长留的打算,故而平时多宿在驻地营房,进城要么在官衙空闲的值房将就下,要么随意找家客栈歇了。方才来的途中,他见附近街市上有不少客栈,准备找一家清净些的先住下再说。

    虞伯闻言,笑道:“温将军有所不知,这条街巷名为明佛前街,盖因后面有座摩尼教寺院,已过世的老法师是老家主的挚友,那寺院是老家主捐资兴建的。家业传到家主这一辈,曾有一堪舆术士言此地风水极佳,家主便把这片地买了下来,建了这座大厝。温将军既然要养病,何必舍近求远?左右护厝里还有不少间空房,再者后头那寺院占地颇广,里面静谧雅致,老夫同现任院主帖木法师知会一声,温将军便可安心住下。”

    “虞伯说的是,客栈人来人往,哪是养病的地方?住得近,将军的日常起居所需,咱们能照应得上,也方便娘子前去看诊。”彩墨劝道。

    依偎着舒婵的东根走到温在恒身边,摇了摇他的胳膊,道:“温将军答应教我骑射的,说话可要算数。”

    温在恒摸摸东根的脑袋,向虞伯和彩墨投去感激的一望,道:“如此,便劳烦虞伯同院主知会一声。”他扭头看向舒婵,解释道,“因我还担着军职,军中人员往来想是不可避免。住在这,怕给你们带来不便。”

    舒婵点头,见他们行李很是简省,派了两个下人跟去,缺什么也好及时添置。

    待他们走了,舒婵看着给自己添茶的彩墨,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嗔道:“我看你最近主意大得很。”

    彩墨柔声笑道:“娘子不觉得同温将军重逢颇有些玄妙?想来天意如此,我呀是顺势而为,顺水推舟。”

    舒婵摇了摇头,叹道:“给温将军治病,照顾他的起居,这些都是应当做的。至于你心中所盘算的,最好就此打住。”

    彩墨和知雨对视一眼,默了片刻,彩墨道:“娘子不过双十年华,人生还长着呢!主君也不希望你把自己封闭起来,主君说你大可随心而欲,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现在只想把东根养大,勉力经营好他父亲留给他的家业。其他的,顾不上,也真没那份心思。”舒婵淡淡说道。

    “唉……温将军真是可怜啊!”知雨在一旁长吁短叹,“熬得头发都白了,也是白熬。”

    舒婵垂眸看着双手托腮听她们讲话的东根,把心中涌出的感伤压下去。这感伤多半是因愧疚而生,并非男女之情。她早就筑起了围墙,将情圈禁起来,此生不愿再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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